絲毫不在意那些少年冒犯之語的林夢蝶攜著鍾離朔走遠,兩人就這那一曲《海神》聊了好一會。鍾離朔說著自己的見解,這小小少年的識曲之才,令林夢蝶驚喜,甚至有種引為知音的感覺。
林夢蝶詢問少年:“都還未曉得你叫什麽呢。”
“學生名叫樂正溯。”鍾離朔回道,與她同行的林夢蝶恍然大悟道:“你姐姐可是樂正侍郎?”
“正是。”
“原來如此,難怪瞧著你很眼熟。對了,你都喜歡什麽大家的曲子。”林夢蝶又問,他對眼前這個少年起了無盡的好奇心。
“蘇清揚大師的,最愛。”鍾離朔說的是楚朝開國的一位大將,這位蘇清揚既是朝中重臣,亦是尺八大家。
“竟然喜歡這位大家麽,我也喜歡,尤愛那首《 風誓》。”
“我亦最愛《風誓》,蒼涼遼闊之中包含風之低語,猶如情人耳語。”鍾離朔應到,兩人顯然十分志同道合。
“對。你若喜歡風誓,不知可喜歡昭明太子的曲子?”林夢蝶笑道,全然不顧此乃諸多人不敢提及的人,溫聲言道:“昭明太子的曲子頗有古風,卻另有一種清雅,她流傳於世的曲子無一不是精品。若是不懼家中長輩責罵,你可以去找找昭明太子的曲譜。我這裡有幾本手抄,你若想要,我可以借給你。”
林夢蝶朝鍾離朔一笑,陡然聽到自己稱謂的鍾離朔愣了一下,接著說道:“先生若是願意給,學生求之不得。”
“你是個難得的好孩子,我明日將曲譜給你,就在放學後,你在弘文館門口等我。”林夢蝶說道,指了指在門外候著自己的侍人,說道:“我先家去了,明日不見不散。”
“嗯。”鍾離朔重重點頭,目送著林夢蝶離去之後,便開心地前往與少司命約好的地方,開始今日的經義學習。
這廂返回家中的林夢蝶,卻見到了坐在堂中的小公主。望著父親殷勤款待的小公主,林夢蝶頓住了腳步,猶豫了一會還是走過去施了一禮。
“林先生不必多禮,昨日我催人與先生說的事,先生可考慮清楚了?”昨日禤景寧派人前來向林夢蝶購買曲譜,哪知卻被林夢蝶一口回絕了。
“公主若親來問我,還是那句話,曲要知心人,我不賣。”某方面來說,林夢蝶是個十分固執的人了。
“我正是為一知音人所求。那日魚龍閣上,那人曾語先生此曲磅礴大氣卻又溫婉多情,仿若海神起舞之姿,美到極致。如此之語,可否貼了先生的《海神》之意了?”記性十分好的小公主看著眼前的林夢蝶,十分驕傲地說道。
林夢蝶沉吟了一番,隻覺得這話很耳熟。
卻又聽小公主說道:“那人是鎮北侯的幼子,名叫樂正溯,也是弘文館的學生。我因欠她一份回禮,故而特向先生要此曲譜。之前以黃白之物換取,不想惹了先生不快,還望先生原諒。”
“若是先生願意給我一份曲譜,日後公主府便欠先生一份人情,先生若有事開口,我公主府必竭盡全力相助。”小公主心想,為了達到皇姐的要求,她這也算是豁盡全力了。
誰知林夢蝶聞言,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若公主真是為了樂正公子所求,那就不需要了。公子今日特地找了我,問我要了曲譜。公主說的沒錯,她的確算得上我知音。一個難得聽了曲子的人,我心歡喜,故而明日我就將曲譜贈給她。”
“至於公主的回禮,還是另尋他物吧。既然公子是喜歡尺八之人,一些大家的曲譜也行的,不用非得要我這一曲。”林夢蝶望著眼前英姿颯爽貴氣逼人的少女,想著廊下猶如松柏清傲孤寒的少年,隻覺得自己好似明白了什麽。
翩翩君子,淑女好逑。他的知音小友,怕是被人惦記上了。
林夢蝶望著少女失望的神色,又看著父親為難的模樣,心念一動,言道:“這樣吧,我這裡有兩本前朝尺八大家整理的曲譜,若是公主需要,我可以送公主一本。如此一來,也算彌補幫不上公主大忙的歉意了。”
這也算,替自己庸碌為官的父親,結一份善緣了。
小公主的眼睛亮了起來,想著都是曲譜也不管是哪一份了,只要回禮能讓樂正溯開心,長姐那邊也能說得過去就行了。
於是公主點頭,欣然應之。
林夢蝶看著父親松了一口氣的神色,亦覺得心頭暢快了點。他那次答應了禮部尚書的邀約,為著自己的私願演奏一曲,不知道為父親帶來多少口舌。
父母親雖不責怪他,但自覺為家人增添了許多困擾的林夢蝶,還是希望能幫襯點,讓父母親開懷些。
故而,小公主親自登門求曲這件事,能如此了結便最好了。
如願以償的鍾離朔,未曾知曉自己還有一份贈禮沒收到。在照例聽完大司命項斯年的授課之後,年輕稚嫩的大司命將她喚住,言道:“小師兄,初七初八初九我都不能來給你授課了。陛下有旨,這三日要為昭帝大祭,小師兄你也得到太一觀念經的。”
大祭?為她?
鍾離朔完全沒想到自己要為自己大祭這種情況,陡然愣在了原地。待反應過來之後,心情十分微妙的鍾離朔說道:“給昭帝大祭?什麽緣由?”
“涼水大祭,祈福送神。”項斯年應道,又對鍾離朔叮囑了一番:“陛下對此祭頗為看重,還親自為昭帝寫了祭文,小師兄初七之前還是齋戒三日較好。”
皇后親自寫的祭文?寫了什麽?鍾離朔被這句話吸引了過去,竟將一開始升起來的荒誕感給忽略了。
這世上,還有誰能如她一般,能在死活重活聽到妻子給自己寫的祭文嗎?光是想想,就覺得有些開心。
皇后會給她寫些什麽呢?會怎麽評價她呢?懷揣著一顆期待又忐忑的心,鍾離朔回到了鎮北侯府。
在與等著她歸家的家人一道用了晚飯之後,鍾離朔去到書房,將自己沒有流傳出來的曲譜整理了一曲,改用昭明太子時期的字跡寫好,預備明日給林夢蝶回禮。
她猶記得林夢蝶的推薦,向來對方是喜歡自己的曲子。如今得人一曲,也應當還贈一曲才對。
剛將曲譜寫完的鍾離朔,還未將紙張晾乾,便聽到了敲門聲。匆忙之下,鍾離朔將譜子掩下,對著門口說道:“請進。”
在一聲吱呀中,樂正穎推著門走了進來。鍾離朔一見是她,換上了稚子無邪的笑容,言道:“阿姐找我何事?”
“又在讀書?讀的什麽?”樂正穎到案前,看著攤在桌面上虛掩的尺八曲譜,搖頭說道:“在看曲譜,你啊,就這麽喜歡尺八?”
鍾離朔點點頭,說道:“喜歡至極。”
樂正穎抬眸看了她一眼,說道:“喜歡就喜歡吧。方才用飯的時候,忘了告訴你,今天宮裡來聖旨了,初七初八初九在太一觀為昭帝大祭。你如今是太一門人,這幾日都要在觀裡,還需與學館報備一聲。”
“父親要我來與你說,明日歸家不要忘了去和先生們拿批條回來,他會給你簽字讓你和先生們告假的。”樂正穎細聲說道,望著等下眉目日漸疏朗的妹妹,一派溫柔。
“嗯。”鍾離朔點頭,笑著應道:“今日大司命與我說了,我明日會記著的。”
“那便好。”樂正穎點點頭,又問她:“近日在學館如何了?”
“都挺好的。”鍾離朔回道,忽而想到下午遇到的事情,便揀著與樂正穎說了:“隻今日下午,我遇到了幾個不敬師長的學長,斥了他們幾句,會給家裡惹麻煩嗎?”
樂正溯甚少接觸人事,卻不是蠢笨之人,聽她如此話語,樂正穎望著妹妹那擔憂的小神色,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面頰,說道:“你能給家裡惹什麽麻煩。那幾個學長可有認識的?”
“有一個,看起來很冷漠,像是徐仁青大人的弟弟。”鍾離朔笑著任由長姐折騰,坦然告知,“他們罵的是林夢蝶先生,因為先生在魚龍閣的一曲。我覺著他們不尊師重道有辱斯文,就回敬了幾句。”
樂正穎一聽便好奇了,問道:“你都回敬了什麽?”
“說來慚愧,我隻覺得他們頑皮又丟人。”鍾離朔不好意思笑笑,惹來了樂正穎憐愛的目光。
樂正穎聽了直笑,說道:“你才多大啊,徐仁禮那幫小弟弟都比你年長些呢。不用怕的,那群孩子就是頑皮了點。”
“不過他們也不算乖孩子,也不算紈絝。這林夢蝶不過獻曲一首,就要被徐家那一批人如此擠兌。少年如此,大人更甚了。想來,這徐家一脈的人定以為皇夫的位置非他徐仁青不可了。”
樂正穎嗤笑了一番,卻聽得鍾離朔擰起了眉頭,言道:“什麽皇夫?陛下要選夫婿了?”
樂正穎點點頭,說道:“陛下的確要選夫婿了。登基三年,陛下也該大婚了。”
樂正穎話音剛落,已經等到回復的鍾離朔心陡然一沉,竟生出了無限惶恐來。
是啊,她怎麽就忘了呢,一國之君,終究有大婚的一天。她的梓潼,已近而立之年,大臣們一定是迫不及待地要求皇嗣了。
想她當年不過登基一年,便有無數人想在她后宮塞入皇侍。如今梓潼孑然一身,那麽想入主中宮之人定隻多不少。
鍾離朔望著眼前的樂正穎,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她如今不是昭明太子,不是昭帝,不是禤景宸的妻子。她只是一個十六歲,還在弘文館念書的少年,她如何靠近皇后,如何追求她?
這些,原以為可以順其自然的事情突然迫在眉睫了起來。
竟一時令鍾離朔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