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忙碌政務的禤景宸召見了蘇合世子。年幼的世子看起來有些怯懦,在伴著女皇用餐的時候,不太多話,只是問什麽就都點頭。用完膳之後,禤景宸賞賜了一枚青玉,便命人將世子送回宮殿中。
待世子走後,陛下召見了長公主禤景安。
“你覺得世子如何?”禤景宸招長公主坐下,開門見山地問。
“年幼知禮,只是怯懦了些,倒也好調教。”長公主這麽說著,又與女皇說道:“世子倒不是什麽問題,我在意的是那位念望先生。”
“司命們傳來的消息說,他自三年前入溯北,便一直跟在明戈齊身邊替他謀劃。此處明戈齊謀取大君之位,原本是要將世子殺掉的。但是念望阻止了他,並且一手推動了稱臣之事,將世子送到慶國為質。臣妹覺得,此人十分了不得。”
在長公主說完這些話後,女皇點點頭,言道:“的確是很厲害,若明戈齊真殺了世子,世子母族大部落也有借口謀反。屆時溯北大亂,慶國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將世子留下來,換取休養生息的條件,倒是更加劃算了。“
“正是如此。”長公主點點頭,說道:“皇姐,司命們不是還說了嘛,這念望先生,可能還是一位星相師,我想,要不要派些人跟隨著他一些時日。”
禤景宸聞言點頭,言道:“這件事,你挑幾個監天司的司命去做吧。”
“諾。”長公主應了下來,又與陛下說了會話,這才準備起身離去。走之前,像是想到什麽一樣,長公主言道:“對了,禮部尚書挑的那兩位少年,都挺好的。徐大人的弟弟,矜傲自持,氣度十分。樂正侍郎那位待人周到守禮,她瞧著比徐仁禮稚嫩,卻少年老成,甚是穩重。”
敏銳識人的長公主,看穿了稚嫩少年外皮下老成的心。有一段時間沒有想起樂正溯的禤景宸,愣了一瞬,點點頭,言道:“如此甚好。”
姐妹二人就此話別,而皇城外的一處院落裡,卻罕見的迎來了訪客。
春日漸暖,皇城外的一處府邸中卻還點著冬天裡燃燒的爐子。青年男子裹著厚重的大氅,端坐在書房裡的案前,翻閱著厚厚的帳簿。
微風將燭火輕晃,細微的聲響自門口傳來,端坐在案前的青年不動聲色,朝著門口說道:“多年不見先生,先生行事還是如此這般神鬼莫測,夜露深重,還請先生入屋相見吧。”
他話音剛落,書房的門被風輕輕推開,一穿著白袍的中年男子緩步跨入了書房裡。
“多年不見世子,世子可還安好?”男人一踏入書房,便感覺到濃濃地暖意朝他襲來。他的目光落在了端坐於案前的青年身上,望著青年束起的玉冠下映在燈光裡的俊美容顏,歎息般說道:“世子的毒……”
青年抬頭,赫然是那日鍾離朔見到的那位金袍衛統領錢程。其實這位早已改頭換面的錢程大人,有著一個更為顯赫的身份。他複姓鍾離,單名一個程字,乃是楚靈帝之子,中州王的世子。
這是一個在很多人印象裡已經死去,卻還留在世上之人。
“不過是怕冷了些,沒什麽事的。”鍾離程起身,引著中年男人到一旁的小榻上坐下,為他倒了一杯酒,言道:“先生為我奔走溯北多年,今日難得團聚,余下的事情莫要再說了。我如今被人盯著,不方便為先生接風洗塵,只能陪著先生小酌幾杯,權當是慶賀了。”
端在鍾離程眼前之人,不是他人,正是今日才來到源州的念望先生。早在十多年前,鍾離程便認識這位先生。因為念望是他父王的謀士,亦是他的先生,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十多年前,這位先生陪伴在他父親身旁,以刺帝乃亡國君主的秘聞,令原本就痛恨楚靈帝的中州王決議舉旗謀位。楚靈帝寧可挑選一亡國之主為帝,也不願選他們這些有才乾的皇子,令諸王憤怒又不滿。不欲祖宗基業就此毀在刺帝手中的諸王揭竿而起,發生了叛亂。
可是結果十分淒慘,諸王被誅,掛屍牆頭。原以為會在雲州被圍戰役裡死去的鍾離程,在念望先生瞞天過海的易容術下,逃出了雲州,深入了南疆腹地。
再一次與念望先生相見,是在鍾離程決意與少女過上一段平淡人生,卻不幸失去了少女時。失去了母蠱的連理枝,在鍾離程體內化作了□□,以寒冷日夜折磨著他。再見到念望時,已無人可念的鍾離程被狠狠教導了一番,繼承了父親未竟之願。
楚國不能亡,就算是亡也要亡在了他們中州的手上。
他在念望的幫助下,經營了一批勢力,聯系上了改頭換面與鍾離一族有仇的李家,發生了涼水暴亂。
只是當時李家勢大,背卻了他們的盟約,才有了後來禤景宸終於自北歸來,穩定局面的情況。
念望接過了一杯酒,放在唇邊抿了一口,歎息道:“隻恨那李家太無恥,不然世子今日早已登上寶座了。”
鍾離程搖搖頭,言道:“成王敗寇,我們棋差一招,輸了也乃常事。隻如今偽慶日漸強盛,我要成事,乃是迫在眉睫了。”
“正是如此。”念望點點頭,言道:“不過還請殿下放心,自去年昭帝皇后更換大批新人後,得罪了一大批源州老貴族。而徐家早在涼水之亂時對宛州一事便露出了野心勃勃之態,如今朝廷之勢正是適合世子行事之時。”
“我明白。”鍾離程點點頭,擺出了一副受教的態度。
“隻如今這群人眼裡都落在了雲中王那小子身上,妄想雲中王那小子能娶到昭帝皇后,從而逼皇后還朝給鍾離家,好仗著從龍之功恢復他們在楚國時的榮光。”念望將局勢分析了一下,信心滿滿地說道:“原本要挑動那波人心思活躍是很難的事情,但自昭帝皇后為昭帝大祭之後,老道覺得事情對世子變得有力了起來。”
“我已命底下跑商之人宣揚昭帝之好,重新燃起對楚國的敬愛,倒是世子再要求昭帝皇后還朝,名正言順,一切都順意許多。”
“且當年昭帝中毒,老道還將證人留了下來。毒後加害帝王一事,必能激起群臣激憤。”
鍾離程手下一頓,點點頭說道:“我亦如先生這般想法。”
念望點頭,說道:“雲中王此時還是餌,等到無用之時世子再舍棄。莫要再像上次一般打草驚蛇了。”
念望指的是上一次鍾離程命人挑撥黑虎垌之人綁架雲中王一事,其實鍾離程本無針對鍾離幕的想法,他想要的只是雲中王能出手將黑虎垌的人全都殺了。因為他的阿錢,就是死在這群人手上的。
鍾離程的腦海中又想起了那個少女天真明媚的模樣,隻覺得全身更冷了。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念望懇切地勸道:“若是世子是為了世子妃的事情,也還請聽老道一言,待完成大業,世子便是屠盡南疆也無妨。”
鍾離程應下,又與念望說道:“此次贈了明戈齊這麽一份大禮,明戈齊怎麽說?”
念望說道:“明戈齊將蘇合為質,在必要時可作為援助世子的借口,只要將瀾州駐軍拖住,我們在源州的人手足以為世子穩住江山。”
鍾離程應道:“如此甚好。”他端著杯盞,感受著越發炙熱的爐火,輕聲歎道:“我等了八年,先生,我已經等不及了。”而且,也沒有時間等了。
“老道明白。”念望言道,“大司命青嵐已逝,監天司再無人能壓製老道,老道必定竭盡心力助世子奪得大位,以報答大王的知遇之恩。”
以一生報答君主的知遇之恩,這似乎是每一個太一道人會做的事情了。鍾離朔不疑有他,點點頭,言道:“我已命部下做好準備,需要的物資也盡快送來。隻還有一事,需要先生再為我奔走。”
“還請世子吩咐。”
鍾離程說道:“當初在宛州,徐家壓著援軍按兵不動,隻為源州城破昭帝亡國,好令皇后登基。他們打的主意,與前朝時逼迫刺帝大婚的楊家沒有什麽不同。隻如今,徐家一系卻從不提徐仁禮與昭帝皇后之事,而是拉幫結派,鞏固勢力,我料想他已有異心。先生不若將溯北之事告訴他,瞧他有何作為。”
念望一一應下,在離去之前又對鍾離程諄諄教誨:“世子,完成大事就在眼前,還望世子保重身體,老道還等著世子榮登高位那一日。”
鍾離程回道:“先生為我竭盡心力,我亦攀著先生能有一天為我主持祭禮。”
他們二人又談了一陣,念望便乘著夜風返回了居所。中年男人那張溫和慈祥的臉在黑暗中冷了下來,他抬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算道:“八月十五,中秋團圓,紫薇帝星大盛。”
這一日,還真不是適合謀反的好日子。所以要殺那些人,就定在這一天吧。
還有半年,他這個如柳絮般脆弱的身子,也就只能撐個半年了。半年之後,鍾離家的所有人,都會隨著他一起死去。
就當是為了那個孩子吧,念望想。他護不住她的性命,那就在復仇的最後,順手為那孩子做些事情吧。
既然皇帝是她的妻子,那麽送她一個徹底太平的江山,不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