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小黑屋的路上,顧良收到了完整的劇情和案情還原。
到了小黑屋之後,推門而入,他眼前就出現了與客棧旁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片湖——一片被他埋在記憶最深處的湖。
公園的人工湖很大,遠處的青山綠樹把水映出碧綠的色彩,如翡翠一般好看。
陽光正好,水面泛著粼粼的光彩。
如此湖光山色,本該讓人心曠神怡,但顧良渾身發寒,那種寒意是從脊椎深處透出來的。
顧良轉身,想要推門而出。
可當他轉過身後,發現身後並沒有小黑屋的門——那裡只有公園大門。
這個時候,有一個人正從門口走來。
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中年婦女。
她背上背著一個沉甸甸的書包。它看上去格外沉,是裡面裝滿了石頭。
那書包非常小,在她頗為寬厚的肩膀上、略有些佝僂的背上,顯得有些違和。
尤其違和的是粉色書包上的小豬圖案,那可愛的模樣,與婦女蒼老的臉,以及那嚴肅、沉重而又有些心如死灰的表情相去甚遠。
顧良知道,這是她女兒的背包。
——她死去女兒的背包。
當她走到湖邊的時候,顧良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不要,不要這麽做。”
婦女死灰般的眼睛瞪著顧良,透著極大的寒意。“你明明是我的辯護律師,你為什麽背叛我?”
顧良試圖解釋:“你誤會了。你先冷靜下來,你不要跳,你聽我說,我已經幫你要到了賠償,庭前和解的意思並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婦女冷漠地推開顧良:“對我來說,賠償多少,我女兒都回不來了。她的名譽,我的清白……這些東西,比錢更重要。”
這一句話,讓顧良臉色徹底白了。
——不、不對,印象裡她沒有說過這句話。
這句話是後來顧良自己領悟到的。
所以眼前的一切一定都是假象。
我……我是不是陷入了夢魘中?
顧良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中年婦女已經“咚”得一聲跳了下去。
看著她的身體一點一點向下沉沒,顧良意識到,那下沉的身體是真的、那流逝的生命似乎也是真的。
無論如何,他得救她。
顧良立刻跳了下去。
緊張的破案、一天一夜沒有休息,導致他體能有些下降,加上湖水冰冷刺骨,一時之間,他是遊得有些吃力的。
再來,也不知道什麽原因,明明那個婦女背著石頭,身體看上去也完全沒有游泳,可是她偏偏離自己越來越遠,任顧良怎麽追,都追趕不上。
顧良用盡全身力氣,幾乎精疲力竭,才總算趕到她身邊,然後握住了她的手。
這個時候水已經沒過了她的頭頂。
顧良一把拉過她的手,攀在自己的肩膀上,再捧住她的頭,試圖讓她的頭露出水面,免得她的肺部繼續進水。
可也不知為何,她的身體就似乎有千斤重。
顧良無法將她的頭抬起來,隻得深吸一口氣,然後潛入水中。
湖面之下,顧良緊緊抱住她的腰,試圖將她抱起來。
可她背著沉重的石頭、加上厚重的衣服徹底被水浸濕,她整個人實在太沉太沉。
到了最後,顧良的手臂一點一點脫力,直到不由自主松開的那一瞬間,她已經徹底朝深不可見的湖底沉去。
這樣一來,顧良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長時間的憋氣,讓顧良的肺部傳來巨大的疼痛。
肩膀、手臂的疼痛與脫力感,長時間沒睡覺的勞累感,再加上他睜大著眼睛,瞬也不瞬地注視著那個人慢慢沉入湖底的而帶來的絕望感……
種種錯亂的、難過的、壓得他心臟不斷抽疼的情緒,終於他生出了一個念頭——他不想上去了,他就這麽沉下去,跟著她一起去死算了。
這是他失誤導致的悲劇。
這樣的後果,也該是他要承擔的。
幾乎是不可避免的,顧良的鼻子放松下來,嘴唇也張了開來。
顧良的鼻腔、口腔,瞬間被湖水覆蓋,與此同時他的意識開始渙散。
剛見到婦女時,自脊椎生出的那股寒意發酵到現在,總算把他整個人凍住。
他感覺四肢都被凍得僵硬,以至於他一步都不想動。
可就在他即將閉上眼的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那是他早上上班出門前,小姨媽叫住他,走過來給他圍一條圍巾。“入秋,天冷了,多穿點。”
再來,似乎是並不太久以前,他收到的表弟的來信。“哥,我馬上退伍了。等我回來,你陪我打籃球,你答應過……”
記憶再往前一點,是荀楓。
他是一個很好的醫生,顧良治療的時候,每周跟他在診療室裡聊天見面,都是放松的。
他也是值得信任的。
這個時候顧良想起的是荀楓推薦給他的一首歌。
那是日本歌手中島美嘉唱的《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歌詞裡鼓勵到他的是那句話:“盡考慮著死的事,一定是因為太過認真地活。”
最後顧良想起的是,有一個人給過他一個用力至極的擁抱,給過他一個溫柔至深的親吻,還給了他……此生都不曾擁有過的,一種叫愛情的東西。
——那個人是楊夜。
“我曾想過一了百了,因為你的出現,讓我對這個世界多了幾分期待與好感。”
即將閉上的眼猛地睜開。
肺疼得快要炸裂,頭部眩暈得好像閉上眼就再也無法醒來,但顧良拚盡了力氣,猛地蹬腿,雙臂跟著動作,終於將頭送出水面。
他得活,他得活下去。
他好不容易救活過自己,他不能就這麽死去。
他並非舉目無親,也並非一個朋友都沒有,甚至現在,他連愛人都有了。
他必須得活下去。
雙臂和雙腿似乎都失去了知覺,大腦也停止了思考,但顧良睜著眼睛,一直盯著岸邊。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個目標——遊到岸上去。
他一定要上岸。
一隻手從水裡爬出,總算摸到岸邊雜草的時候,顧良長長呼出一口氣,將它攥在了掌心。借著這點力量,顧良再奮力一遊,總算讓自己上了岸。
他整個人側躺下來,不住地喘氣,這才敢閉上眼,稍微休息片刻。
拚命遊上岸,是顧良基於求生的本能,和這段時間生出來的對生的渴望,而所拚盡全力進行的自救。
此刻,筋疲力盡的他通過側躺,漸漸恢復了些氣力。
危險遠去,氣力恢復後,後遺症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他的身體反而開始發起了抖。
不管睜開眼還是閉上眼,顧良眼前都是那個女人從他手中滑落、墜湖的模樣。
自己握住她手的溫度,她跳水前看自己的眼神,她推開自己的手、向湖底墜去的動作……
每一步、每一個畫面,顧良都記得清清楚楚。
——墜湖的時候她在瞪著自己嗎?
她原諒我了嗎?
她恨我嗎?
太過安靜的環境,永遠不可能有人來救自己的認知,讓那種恐慌不可遏製地從心底蔓延開來,顧良渾身發抖,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十分讓人難以忍受。
顧良開始抓自己的手臂,但他沒指甲,效果甚微。
於是他抓起岸邊的小石子兒,毫不猶豫地往皮膚上劃去。
眼看著血珠從皮膚滲出來,感受著皮膚傳來的些許疼痛,顧良這才能稍微清醒過來一點,而不是一昧沉浸在那種恐懼中。
皮膚帶來的真實疼痛,能減輕幻覺帶來的心底的痛苦。
那一瞬間,顧良對這種疼痛刺激感到有些上癮。
就如他曾經反覆用小刀劃破手腕一樣。
於是在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時候,他兩隻手臂已經全都是細小的傷口和豔紅的鮮血。
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瞬,他聽見了腳步聲。
但他還來不及看清來人,眼前已經是一片黑暗。
明月趕到的時候,顧良看上去可以說是十分狼狽的。
他還穿著花學長那身短衣短褲,但渾身都濕透了。
這種濕並不是湖水造成的,因為顧良見到的一切原本也是系統製造的幻覺。
顧良的衣服是被他自己出的一身冷汗浸濕的。
但他手臂的傷是真的,只不過不像他以為的那樣、是自己用石子劃傷的,而是他用短指甲用力劃破的。
他兩隻手臂都全是血,對比他白得像紙一樣的皮膚,就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他臉上也全是冷汗,額角的頭髮徹底被浸濕,服帖在頭上,再往下是他緊緊閉著的眼睛,和哪怕在夢裡,依然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的睫毛、和嘴唇。
明月扔下一條薄毯蓋在他身上,然後蹲下身,抬起他滿是血的手臂。
明月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然後拿起針管,為他的靜脈注入一支鎮定劑。
顧良醒來的時候,旁邊傳來“劈啪”聲響。
躺在床上的顧良側過頭一看,發現那是不遠處壁爐發出的聲音。
壁爐的火光驅散了所有寒意,顧良覺得身體非常暖和舒適。
顧良坐起來,打量周圍,發現他在一個頗為奇怪的地方——天花板、地面、牆壁,全都是白色的,那是一種非常純白的顏色,給人一種毫無生機的感覺。
片刻後,有人端著東西走進來。
正是明月。
壁爐旁有一張矮木桌,地上有兩個毯子。
明月把手上的東西放在這張矮木桌上,再看向顧良:“醒了就來吃點東西吧。”
顧良確實非常渴,也非常需要吃點東西來補充體力。
於是他起身走過去,坐在了明月對面。
喝下一口熱粥,再吃了些點心,他確實好了許多。
恢復些許後,顧良問他:“這兒是哪兒?你到底是什麽身份?”
明月只是說:“你的身體出現了點意料之外的狀況,系統出於人道主義精神,準許你的同學,也就是我,暫時把你從小黑屋接出來。”
頓了一下,明月繼續道:“其實我很詫異——PTSD沒有痊愈的你,能在這種遊戲裡走到現在。”
顧良皺了下眉頭,然後隻道:“多謝你的粥。”
明月挑眉:“你謝我?不怪我騙你?”
顧良:“這本來就是遊戲規則,我為什麽要怪你?”
明月笑了笑,再道:“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休息一會兒,繼續回小黑屋接受懲罰,然後回到客棧,等待休息時間結束後,繼續遊戲。”
“你還有第二個選擇,那就是不必回小黑屋,而是來為我辦事。”
顧良問:“幫你辦事是什麽意思?”
明月:“我主要在幫系統做程序設計,bug維護,業余寫寫劇本,偶爾客串一下NPC。如果你來了,能幫上忙的地方會很多。更多的我暫時不能說了,除非你真的過來。”
顧良果斷搖頭:“不必。我要回去。”
明月沉片刻,問:“為什麽呢?是因為楊夜嗎?”
顧良:“就當我是為了他吧。”
明月:“那你馬上就得回小黑屋繼續接受懲罰。你看看你的手臂。你受得了嗎?”
顧良:“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牢你費心了。”
明月笑了:“我只是很好奇,也很詫異。”
顧良沒說話,明月緩緩道:“良哥,其實我一直認為,我們是同一種人。我們可以把我們的頭腦,用在非常有意思、又或者十分有價值的事情上。在我看來,現在的你,居然耽於世俗情愛,這讓我覺得很可惜。”
顧良並不想跟明月探討人生觀、世界觀與愛情觀,隻說:“那你就當我沒能免俗吧。”
明月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道:“良哥,你應該聽說過吊橋效應。在這個充滿驚險和刺激的遊戲裡,你們互相幫助,經歷了許多危險,其實你們不過是一起過了次吊橋,刺激了荷爾蒙以及多巴胺這種東西的分泌。而遊戲一旦結束,這種感覺很快就會過去。”
“又或者,你只是把他當做了拯救你的人,因此看他的眼光……”
“他不是拯救我的人。”
顧良平靜地打斷明月,“我自己救了自己。我去看醫生,積極配合治療,吃藥……盡管我經常處於自我厭棄的情緒中,但我還是盡力在讓自己變好。這之後我才遇到了他。”
“做人不能奢求有人來救你,人要學會自救。”
“否則,如果我曾經真的自殺成功,我就不會遇見楊夜了。我很慶幸我救過我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鞋帶松了。”
“不擅長重新系起,與人的牽絆亦是如此。”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心中已空無一物。”
“感到空虛而哭泣,一定是因為渴望得到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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