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前的某一日,春花正豔。
少女鈴鐺,正在梳妝打扮,她試穿的是一件豔紅如血的嫁衣。
穿上嫁衣,大小正合適,她忍不住在鏡子前轉了好幾圈。
——等過幾日她出嫁了,她的夫君看到這身嫁衣,一定也很喜歡吧?
那時正逢敵軍入侵,山河破碎。
她要嫁的夫君去當了兵。
她等了三年,如今總算他能回來迎娶她的日子。
鈴鐺沒想到的是,她即將出嫁的日子,也是敵軍席卷他們這個村莊的日子。
她的未婚夫君因為接到了消息,提前趕了回來,一路護送他們一家人逃離。
但後來他們還是被追上了。
子彈打來的那一刹那,她的未婚夫君一把推開她。
那個堅毅果敢的人端槍、轉身、回頭,胸口中彈,倒下之前,他還開槍殺死了追過來的兩個敵軍。
然後他倒在了血泊中,閉上眼,失去了呼吸。
時隔八十年,她總算找到了他的轉世。
但仿佛是一個輪回。
八十年後,是她擋在那人面前,迎上了湖對岸打過來的子彈。
鈴鐺還記得八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帶著父母逃到安全的地方後,想到未婚夫君的死,實在傷心難過。
他是為保護自己而死的,她怎能讓他暴屍荒野?
白日裡,有父母的勸阻,她無法前往。
夜晚,等父母入睡,她就偷偷潛回村落附近,是想給她的未婚夫君收屍。
這確實是她犯的一個錯誤,她被守夜的敵軍發現了。
姑娘落入他們手裡會是什麽下場,鈴鐺知道。
於是在他們抓住她之前,她用匕首插入自己的心臟,自盡了。
死後怨念頓生,是關於國仇家恨,是關於夫君和自己的枉死,她化為惡鬼,殺了許多敵軍復仇,隨後她就在荒野上遊蕩,漸漸迷失在殺戮帶來的興奮裡。
她開始喪失神智,認為只要殺人就可以了,而完全忘記自己原本也只是一個人,也忘了她原本只是想殺敵軍,而不是自己國家的人。
這是即將化厲鬼的前兆。
一旦化為厲鬼,就此萬劫不複。
後來打醒她的是一記響亮的佛號。
荒原之上,她跪倒在地,看到了一個和尚。
“你是來殺我的嗎?”鈴鐺問她。
和尚道:“佛不殺生,隻普渡眾生。你仔細想想,你可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清醒過來的鈴鐺,記起了生前的記憶,道:“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想找到他的轉世。”
和尚:“你可知,人死後是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的。他縱然有轉世,也完全不記得你了。今生的他已死,來世的他會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
鈴鐺:“我不信。他這麽愛我。他就是為了保護我而死的。他就算暫時忘記了我,他也一定能重新愛上我的。就算……就算他不愛我,我也想報恩。他……他為我當了槍的。”
和尚歎道:“你如若化為厲鬼,將徹底喪失心智。到時候,連我亦只有將你屠殺。也罷。如今你心中有一個念想,總好過徹底喪失心智,淪為厲鬼。”
“那麽,去做些好事吧,修功德,可化去自身怨氣。到時候,若你真能找到他的轉世,他真能愛上你,他同你在一起,也可免於你陰氣所傷。”
和尚轉身離開之際,鈴鐺上前牽住他的衣袍。“大師,我該……我該做多少好事才能遇見他?我幫人實現心願好不好?尤其是……人之將死的心願。如果人人都能得償所願,他們也不會像我這樣化作心懷怨念、不能入輪回的鬼了。”
“你有這樣的想法,很好。那麽你就去做吧……”
和尚道,“也許當你幫助了一百零一人時,你自己的願望就能實現了。”
和尚隨口一說,只是想讓她心頭掛著一個期許。這個期許能讓她認真地、心懷善意地活著,而不是化為萬劫不複的厲鬼。
和尚也不料,鈴鐺是在認認真真對待“一百零一”這個數字。
這八十年來,鈴鐺開起了客棧,當上了鈴老板。
她一直在履行她對和尚的承諾,她不僅在幫人實現心願,也在幫助一些小鬼。
當初她怨念深、後來犯下的殺孽也重,無法入輪回,但那些小鬼不同,只要幫助他們修功德、化解怨氣,他們很快就能重入輪回、再世為人。
在實現心願的過程中,有時鈴老板太理想主義、又或者用的方法不對,犯下過一些錯誤。
譬如在黃泉客棧,當她看到應該是復仇而來的王孤僻時,她十分內疚。她想好好和她談談,應該要怎樣彌補自己對她的虧欠。
可這世界不是所有虧欠,都有補救的機會。
這個道理,也是在鈴老板自己中槍的時候才明白。
就好比最近這些客人趕來的時候,她一開始還以為是巧合——怎麽他們都是自己接觸過的人呢?自己扮作過花學長的前女友,扮演過高總裁的前妻,如今花學長、高總裁,他們怎麽都來了?
一開始,鈴老板還以為一切都是誤會。
某一次她幫人實現的心願,就是那人想看見死去的親人。
那一次,是她假扮那人的親人出現的。
於是她以為那人把帖子發到了網上,以至於傳出了謠言,讓大家都以為黃泉客棧一個可以讓人看見死去親友的地方。
但細想下去,鈴老板就發現不對勁了。
她知道,客棧裡最了解自己的,就是靚服務。
看到這些多多少少都可能跟自己有仇的人出現,鈴老板才知道,靚服務原來是想害自己的。但鈴老板不知道她和錢流浪定下了的計劃,她隻以為靚服務是想借刀殺人。
是人也好、是鬼也好,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樣願意心懷善意。
她未曾想,她對靚服務的幫助,在她的眼裡,卻是一種壓迫與束縛。黃廚師亦然。
也因此,鈴老板對靚服務是有所防備的。
如果這一日,把她叫進房間的是靚服務,她是不會中計的。
但她走進的房間是賈遊客的。
賈遊客,這是她未婚夫君的轉世,是前世幫她擋過槍的愛人。
直到自己中槍的刹那,鈴老板才明白,和尚的話沒有說錯。
——她的愛人八十年前就死了。
走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他就已經把她忘了。
今生的他,是一個全新的人,本該跟她徹徹底底、兩不相乾。
是她非要一個本不該跟她有關的人扯上關系,才導致了最後的悲劇。
她不怪任何人。
樹林裡,鈴鐺聲響,一襲袈裟出現。
和尚蹲下身,在鈴老板灰飛煙滅前,把她胸口的桃木子彈取了出來,隨後盤腿坐下,念起了往生咒。
金光包裹中,半透明的鈴老板睜開眼,看見了面前的和尚。
鈴老板笑了:“和尚你老了。當年你還年輕,現在胡子都白了。”
和尚問她:“都放下了嗎?”
鈴老板:“放下了。”
和尚:“那你,入輪回去吧。”
碧湖畔,樹林中。
金光伴隨著往生咒而越漸明亮,女子的魂魄漸漸徹底變透明,直至消失。
和尚起身,一身袈裟的他漸行漸遠,隻留下幾句話,久久回蕩在山野間。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