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更監護人的申請再次被駁回了,秦穆被父母帶回了家。
沈流去家裡看過他幾次。
秦家處處彌漫著一種僵硬的和諧。
秦愛華和鄭豔在被告席上看著自己的兒子立在庭前,用極力克制卻依舊顫抖的聲音訴說遭受的一切後,終於信了七八分,低著頭後知後覺地懊悔起來。
好在兒子最終還是回來了,兩人一方面想要修補岌岌可危的親子關系,另一方面也想以此撫平自己心裡的愧疚,態度改觀不少。鄭豔不在家罵罵咧咧了,秦愛華也不再冷著臉了,兩人自結婚以來頭一回為給孩子營造“和諧有愛”的家庭氣氛而摒棄前嫌攜起了手。他們用一種生澀而拘謹的態度對待著秦穆,小心翼翼地照顧著他的情緒,不提從前發生過的事,不再處處管著他,避開了所有性取向的話題,卻因為刻意而顯得更加別扭。
令他們不解的是,秦穆並不買帳。這個失而復得的兒子像一位禮貌而冷淡的寄居者,主動避開了與他們的交集。除了吃飯時間,秦穆要麽待在房間裡,要麽去圖書館。他會在進出家門時打招呼,在用餐之後洗碗,自己洗衣服整理房間,不對他們表現出任何親昵的態度,不說多余的話,也不笑。
秦愛華和鄭豔搞不懂秦穆為什麽這樣,沈流卻十分明白,因為他和沈瀾的關系也是如此漸行漸遠的。
孩子的感情本就是纖細而脆弱的東西,像需要小心呵護的青花瓷。然而很多父母卻毫不在意,他們總是用自以為是的大錘將一切砸得粉碎,然後反過來怪孩子太敏感、太在意、太小氣、太經不起打擊。秦穆已經完全失去了對父母的信任,這份親子關系早就名存實亡了。
沈流每周定期接秦穆去看心理醫生。他知道秦穆對K大有向往,時常帶著他去K大轉一轉,泡泡圖書館,蹭幾節有趣的選修課,盡力燃起他對於生活的熱情。
秦穆也在努力,按時吃藥,強迫自己按照醫生的要求規律生活,每天早起鍛煉晚間夜跑,讓身體疲累到沒有心思去胡思亂想,從而對抗睡眠障礙。他在忍耐,等待著成年。
就這樣,秦家三口像叢林裡那些有著“樹冠羞避”反應的植物,在內心給自己與他人劃定了不可逾越的邊界,從而達成了一種詭異的融洽。
這種表面的風平浪靜一直持續到了秦穆的十八歲生日。
秦愛華特意去給他買了雙很貴的運動鞋,第一回 知道了兒子的腳碼。鄭豔訂了個十二寸的奶油蛋糕,做了一桌秦穆喜歡吃的菜。兩人怕氣氛太冷,提出讓他帶朋友來一起熱鬧熱鬧。
晚餐時分,唯一的客人沈流上了門。他是特意過來的,因為他清楚秦穆要幹什麽。
這頓飯像是暴風雨欲來的前夜,充滿了可怕的安靜。等所有人放下筷子之後,秦穆將一個牛皮紙袋放在桌上緩緩開口:“爸,媽,從今天開始我就成年了,今後我決定獨立生活。住處我找到了,行李也整理好了,今晚就會搬走。這些是法院判給我的賠償金。我暫時沒有收入,獨立生活可能需要一些費用,所以我從裡面拿了五千,剩下的三萬給你們。都說養育之恩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但這是目前我能做到的一切,等工作後我會定期打錢給你們,金額暫時沒有辦法預測,但絕不會食言。”
“你說什麽?你要去哪兒?”鄭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地問,“你……要搬出去住?”
“是。”秦穆利落地答道。
秦愛華的臉色十分難看,盯著兒子問:“你還想幹什麽?造反嗎?你在那個學校受了苦,難道全都怪我們?你要是好好學習,不弄出什麽同性戀的惡心事情,你媽也不會病急亂投醫送你去那種地方。她本意是還不是為了你好?”他越說越生氣,“誰家的孩子不是捱打捱罵長大的,而且打你罵你的又不是我和你媽,你非要把我們倆告上法庭才解恨?告就告了,你回來以後我們處處賠著小心,看著你的臉色過日子,就差燒高香把你供起來了,你還不滿意?你看看哪家的孩子像你一樣把父母當成仇人連話都懶得說的?哪家的孩子動不動就用離家來威脅父母的?別人慫恿兩句就要離家出走,你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跟著他們能混出什麽好樣子?”秦愛華這下是把沈流也罵進去了。
沈流不爽地抬了抬眉毛,硬生生將到了喉嚨口的嘲諷咽了回去。他這人嘴下從來不饒人,但進門之前秦穆說過不論發生什麽都自己解決,所以他隻好默默憋著,接了這頂“教唆慫恿”的帽子。
秦穆對一切似乎早有預料,平靜地問:“那麽,你們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呢?”
“放你的狗屁!我們養了你,反倒成了要圖謀你什麽了?”秦愛華憤怒拍桌,碗盤統統一抖,發出碰撞的聲響。
秦穆抬眼看著他:“既然話說到這兒了,不如都攤開了吧。從懂事起我就努力按照你們的要求活著。我怕你們吵架、冷戰、摔盆打碗,每天都活在戰戰兢兢裡。我拚命學習,因為成績好媽就會高興,家裡的氣氛就能緩和一點。我事事順從,不允許交朋友我就不交,不允許看課外書我就不看,不允許聽音樂我就不聽。這就是我討好你們的方式。我本應該成為一件被‘母愛’修剪好的完美作品,可惜這件作品出了問題。”他擱在腿上的手指蜷著,用力到細微顫抖,竭力壓抑所有情緒,維持著語氣的鎮定:“我的性取向在你們眼裡成了洗不掉的汙點,於是我作為殘次品被丟掉了。我在那個地獄裡反覆想,我是誰?我到底該成為什麽樣子?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我的母親熱愛著的、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幻象。那不是我,而是她千方百計想要補償自己失敗人生的投射。可是我沒法憎恨她,因為我知道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也知道是誰讓她變成了這樣。”
他目光一轉,停在了秦愛華身上,氣息變得急促起來,眼尾透出一點壓抑的紅。“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有篇作文叫《我的爸爸》,我握著筆想了很久都沒動一個字,因為在我心裡,爸爸似乎只有翹著腿坐在電視前面喝酒吃花生的樣子。但那篇作文我還是得了高分,因為我寫了自己幻想中爸爸——一個會和我郊遊,會陪我打球,會關心和保護我的爸爸。我一直不懂,為什麽你寧可費勁地吵一架也不願意承擔一點兒家務,為什麽你要把所有生活的重擔都甩在她的肩膀上,為什麽你平時對我不聞不問?我更不懂既然你不喜歡孩子,為什麽要生下我?既然沒有感情,為什麽不肯離婚?後來我懂了,因為你要‘面子’。妻子兒子,你生怕少了哪一樣讓別人看不起。在你讚揚別人家的孩子好之前,難道不該捫心自問,你像別人家的爸爸那樣稱職了嗎?”
“你簡直……忘恩負義的小畜生!”秦愛華勃然大怒,起身掄起巴掌。
秦穆沒動,手緊緊捏成了拳,在那瞬間他忽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想,打吧,打了也好。
而那巴掌還沒落下來就被沈流攥住了。沈流冷著臉道:“有話說話,動手我可就不客氣了。”
“你算個什麽東西!”秦愛華用力一甩,奈何力量卻比不過年輕人,沒甩開,赤紅著臉咬牙,“松開!”
沈流強硬地往前一推,撒開手。秦愛華被推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惱羞成怒地吼:“滾!要滾就滾!我就當沒養過你這個兒子!”
秦穆站起身來。鄭豔猛撲過來抓住他的胳膊哭道:“不行!我不同意!你不能搬走,你才這麽小,一個人根本沒辦法生活!你住在家裡好不好?從今以後你願意做什麽就做什麽,媽媽不來管你行不行?啊?我做一切都是為了你……真的都是為了你好啊……”
秦穆被她搖晃著,微垂下眼瞼,眼裡好像是兩團空空蕩蕩的虛無。“你說一切都是為我好,可我為什麽沒有變好?每次都打著這樣的旗號來折磨我,不覺得殘忍嗎?我永遠都變不成你想要的樣子了,如果你不滿意,我把這條命還你吧。”他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拔了出來。
沈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沉聲道:“秦穆,別乾傻事,撒手!”
鋒利的刀尖閃著銀光。
秦穆盯著鄭豔問:“要嗎?”
鄭豔被嚇壞了,顫抖著搖頭哭道:“放下……你放下……”
秦穆松開了手,水果刀落在了地上。鄭豔失力跪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瘋子!都是瘋子!”秦愛華黑著臉摔門而出。
秦穆沉默地返身回房間,將收拾好的箱子拎出來,在鄭豔的哭聲中出了門。
沈流幫他把箱子搬上出租車,見秦穆一直望著窗戶,拍拍他的肩膀說:“別擔心,我回去囑咐兩句。”
他回屋在不斷抽泣的鄭豔面前蹲下身道:“阿姨,他在那裡頭關久了,心理上出了一些狀況。醫生也建議他去新的環境生活,所以離開家不是壞事。我會照顧他,你不用太擔心。有些事是需要時間來衝淡的,你們的母子之情不是沒有機會彌補,但是現在得等一等,等他先把自己的創傷治好。”他寫了一個固定電話給她,“這是我的聯系方式,你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鄭豔頹然地點了點頭,抹著眼淚將號碼收下了。沈流這才放心出來。
油門作響,那扇熟悉的窗在後視鏡裡越來越遠。秦穆仿佛看見了一個沉默的少年立在窗口哀傷地與他對望。
那是年少的自己在與他作別。
成年這天,秦穆與他的原生家庭徹底決裂,走上了一條獨立的路。從此以後他擁有了自主決定的權利,也將一力承擔所有的後果。
好在他並不孤單,他的身邊還有沈流。
秦穆帶的東西不多,只有一些書和幾套換洗衣服。沈流替他置辦了生活所需,秦穆說要還他,沈流不屑道:“你那點兒錢,夠不夠學費和生活費?”
秦穆隻好偃旗息鼓,默默將每一筆開銷都記了帳。他計劃著等學期開始就重回學校。沈流怕他回原來的學校會遭到歧視,勸他轉學。
“附中師資強配套好,升學率也高,在整個K城的高中裡也是數一數二的,而且我已經習慣了附中的教學方式。”秦穆坐在地毯上翻著數學書說,“紙包不住火,就算是換了學校,我是同性戀的事也會慢慢傳過去的。躲到哪兒都會受人指點,不理就是了,沒什麽關系。”
沈流靠在沙發上臨時抱佛腳地看微積分,揶揄道:“挺豁達啊,小木頭。你落了這麽久的課跟得上麽,要不要哥哥給你補習補習?”
秦穆睨他一眼:“你先去洗個澡行嗎?一股汗味兒。”
“嘖,膽兒肥了,敢嫌棄你哥了!看我無影香港腳!”沈流抬著腿將腳湊過去。
秦穆一掌拍開,順著他開起玩笑來:“降龍十巴掌,還差九下。”
沈流玩心大起,從後面勾住他的脖子:“大擒拿手。”
秦穆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聲音有些抖:“……放開。”
沈流沒動。秦穆用力掙扎著將他甩在沙發上,等緩過勁兒來,悶悶地低頭道:“對不起。”
“這有什麽可對不起的?”沈流若無其事地說,“上回你不是還給了我一巴掌麽,這回能忍住也算進步了。”
秦穆過意不去,緩和氣氛地笑了下:“你想吃什麽,我去做。”
“炒三丁吧。”
沈流等他進了廚房,才抽手摸了摸剛才被磕疼的後腦杓,歎口氣:動不動就炸毛的小動物還真是不好養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