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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服IV》第33章
作為律師秦穆這些年應付得複雜局面也不少。見慣江海自然不懼泥坑,即便不小心一腳踩了進去,也能保持體面地將腿拔出來。他不會因為這點兒說不清的尷尬就紅著臉調頭跑掉。至於那挖坑的人,來日總有“報答”的機會。

 既然說不清,索性不說。秦穆飛快地環顧一圈,在某張熟面孔上略停了停。

 多年不見沈嚴依舊是老樣子,板正的坐姿像山脊上挺拔肅然的樹。他也正看著自己,眼裡有一閃即逝的錯愕。顯然沒料到會在這兒重逢,卻又很快地接受了這個現狀。

 秦穆並沒與他打招呼,轉向沈流:“我去換身衣服,你們先吃。”態度極其自然坦蕩,看不出一點兒窘迫,甚至像是久居在此的另一位主人,讓客人們不禁暗自揣摩起來。

 “好。”沈流微笑回應。旁人看不懂,他卻是懂的。如果眼神能殺人,這對視的這片刻時光裡他應該已經死無全屍了。

 這邊秦穆台風穩健地退場,那端沈家精英們按耐不住好奇,暫時放下恩怨結成了挖掘八卦的同盟。

 “這位律師看起來業務能力很強啊。”沈容笑得別有深意。

 “流哥看上的人自然厲害。”沈霄話裡有話,“不知道這位律師的專業是處理經濟官司還是私人問題?”

 宿醉的沈勵也來了精神頭,皮笑肉不笑地說:“流哥你這是壓榨員工啊,怎麽還硬逼著人家通宵加班呢?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沈安寧冷笑:“前一陣子聽說你和徐家那位整容怪情投意合好事將近,我還以為是真的呢。”

 “情投意合不至於,好事將近的確是真的。”沈流漫不經心地答。

 沈安寧這張嘴刻薄起來要人命:“你要挑也挑個合眼的,她那張臉整得鼻子都快戳破大氣層了,接個吻下巴能割喉,上個床胸部能位移,你看上她什麽?三天變個樣兒有新鮮感?”她和徐家那位打小就不對付,如今三十出頭還是一見面就冷嘲熱諷。

 “都是做戲,對手是誰並不重要。”沈流淡淡道,“你不清楚我的取向嗎?”

 沈安寧噎了一下。

 桌上的幾人也沉默起來。沈流的性取向他們的確知道,可知道歸知道,與他在公開場合說出來是兩碼事。沈家規矩森嚴,他們自幼便明白雞蛋碰不過石頭、個性強不過權力的道理,即便私底下鬧騰得再出格,也必須在表面上維持著規規矩矩的假象。沈容女朋友再多,正式場合帶著的只能是那位病懨懨的未婚妻。沈霄再喜歡音樂,永遠都不可能去做個貝斯手。沈霆再厭惡虛偽,也必須端坐在主席台上作著空無一物的報告。沈嘉和再年輕,在家族未同意前只是獨守空房的大亨遺孀。喜好、個性和真心都是藏在墊子下面的豌豆,只有坐在上頭的人才能感覺到屁股不舒服。你不能當眾將它拿出來,那不合規矩。

 可今天沈流冒大不韙地將話挑明了,並且將那人正大光明地引到了他們面前,又意味著什麽?

 “你今天邀我們來,應該不只是為了見他吧?”一直沉默的沈霆開口。

 “難得相聚,總該好好吃頓飯,正事我們留待飯後再談。”沈流並不急於揭秘。

 “那就先吃飯吧,我都快餓死了。”沈容肚子叫半天了,早等得不耐煩,“你那位律師朋友打扮好了沒?不會是害羞不來了吧?”

 “不至於。” 沈流的口氣很篤定。

 果然,話音落了沒多久人就出現了。

 成套的灰藍色西裝妥帖地包裹在頎長挺拔的身軀上,黑色襯衫扣得嚴實平整的領口顯得莊重又正式。日光在眼鏡邊緣勾出淡金色的輪廓,鏡片後的眼眸深邃又鋒利,像是悄無聲息地看透了每一個人。著正裝的秦穆有種肅然孤高的氣質,讓人不自覺就屏氣凝神起來。“抱歉,久等了。”他緩步走向空著的座位。

 沈流起身為他拉開了椅子,待秦穆落座後為他一一作了介紹。這些人已然是家族的中堅力量,身後雄厚的資本可以從那些長長的名頭裡窺見一二。

 秦穆在座,本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沈家諸位在言語間都收斂了不少。旁邊的沈霆與他閑聊,聽說秦穆主打經濟案,便問了兩個融資方面的問題。秦穆有條有理地做了分析。沈流玩笑道:“他的谘詢費不便宜,出門的時候記得結帳。”

 “既然這樣我就問點兒別的吧。”沈安寧插口,“秦律師和流哥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很多年前。”秦穆答得模糊。

 “聽口音你是K城人?”

 “是。”

 “我記得流哥大學是在K城讀的。”沈安寧很擅長舉一反三,“你們是大學同學?”

 “對,他是我的學長,一直很照顧我。”秦穆說,“前兩天我來J城見委托人遇到了點棘手的狀況,不得不麻煩他,昨晚在這兒借宿。”短短幾句清楚地解釋了他穿著睡衣出現的原因,也輕巧地撇清了他與沈流之間的關系。

 這個從“曖昧對象”到“有為學弟”的轉換來得猝不及防,著實讓沈安寧楞了楞,鋪陳半天后面那些刨根問底兒的關鍵問題都被堵住了,隻好硬生生地臨時換了台本,扯出個不痛不癢的問題墊底:“聽說我哥在大學裡有個愛得不得了的對象,是個什麽樣的人?”當年沈流跑去了千裡之外的K城讀書,與他們幾乎都斷了聯系,後來隻隱約聽說為了個“愛人”大鬧過一場,被他爹沈瀾按下來了,具體怎麽回事都不太清楚。

 她不過是好奇,卻不料這個問題歪打正著地擊在了秦穆的七寸之上。沈流絲毫沒有救場的意思,擺出一副作壁上觀的架勢,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為難。

 秦穆腦仁疼,又怕編得離譜後續難圓,索性祭出一問三不知大法:“我不記得了。”

 沈流淡淡看了他一眼。

 這敷衍痕跡太明顯,讓沈安寧不滿:“那麽久之前的事兒了,還不能說?”

 “這麽想知道,怎麽不來問我?”沈流問。

 “你又不說。”沈安寧白他一眼。

 “是個很值得愛的人。”他抬起眼看著秦穆緩緩道,“會讓人覺得,哪怕為了他失去一切也不可惜。”

 秦穆慢慢地切著盤中的牛肉,只有睫毛輕輕顫了顫。

 沈安寧嘁道:“這說了和沒說還不一樣。”

 沈容抽抽嘴角:“你的牛肉裡是不是花椒放多了,怎麽這麽肉麻?”

 “流哥原來這麽長情。”沈勵啼笑皆非,提議道,“那聯系聯系唄,搞不好人家名花……哦,名草還沒主呢,有主的也能松松土嘛。”

 “時隔這麽久,搞不好人家都成家了。”沈霄用餐巾抹抹嘴,“我初戀的女孩兒都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沈安寧沒挖掘到什麽有趣的談資,轉向秦穆道:“秦律師結婚了嗎?”

 “沒有。”秦穆禮貌地放下刀叉回應。

 “有女朋友?”

 “沒有。”

 “咦,空窗期還是獨身主義?”

 “沒遇上合適的人。”

 “哦,那秦律師覺得我怎麽樣?”她是豪放派,言語間常常戲耍得男人手足無措,這會兒還特意撩了撩頭髮,展示自己的性感。

 對待旁人,秦穆從來都是冷淡拒絕,但她是沈流的妹妹,他沒法這麽回應,一時不知該怎麽接,目光不由自主地偏向沈流。

 視線交匯,沈流眼底有明顯的笑意。秦穆耳根熱了起來,有些鬱悶地收回目光。

 “你不合適他。”沈流終於開口救場。

 沈安寧不樂意地挑眉:“哪兒不合適?”

 “性別不合適。”男人將自己那盤已經切好小塊的牛肉放在秦穆面前,微笑著對他說:“記性這麽差,多吃點肉補補腦。”

 沈安寧怔了怔,電打似的反應過來,不禁笑了起來。

 桌上個頂個的都是人精,話說到這兒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看向秦穆的眼神裡頓時都變得複雜起來——原來他就是那個讓沈流愛到不惜被打斷了腿的舊情人。

 辛辛苦苦搭起來的戲台子被一腳踹塌了,戲唱到一半沒了下文的秦律師八方不動地端坐著吃肉。要不是牛肉柔嫩多汁,他真想把盤子拍在那倒霉玩意兒臉上。

 沈安寧不留神刨出了個陳年大瓜,心情很是愉快。沈流這些年就像個機器人,為沈家算計鑽營,雷霆作風,霹靂手段,工作近乎佔據了全部生活,偶爾有點時間也是在酒局和應酬中度過。看起來人模人樣,卻沒有活氣。如今見他對秦穆的態度,好像還魂了似的,順眼多了。她本想調侃幾句,想到這兩人相愛別離的這許多年,忽然又不忍心了。

 嘉和大約也是相同的心思,平時寡言的她主動開口岔開了話題,於是一桌人從經融風暴到國際形勢越聊越遠,這頓飯也在詭異的和諧中到了尾聲。秦穆猜到他們有事要談,回避去了書房。

 幾人移步會客廳,等著沈流開口。

 陶澤捧著一迭信封進來,分別交給他們。

 沈安寧和沈嘉和沒有。

 沈容一打開就紅了臉,大怒道:“沈流你有病吧?”其余幾人打開之後臉色也不太好,沈霆皺著眉質問:“你什麽意思?”

 “看不出來嗎?”吃飽了的沈流懶洋洋地歪在沙發上,不緊不慢地說,“我費這麽大力氣抓你們的小辮子,自然是拿來要挾用的。”

 “你想讓我們做什麽?”沈勵問。他臉色有點白,可見對信封裡的東西十分顧忌。

 “我希望你們站在我這邊。”沈流說。

 “你要悔婚?”沈嘉和輕聲問。

 沈流垂眸笑了:“這種小事,不必這麽興師動眾。”他頓了頓,說,“我要扳倒趙家。”口氣平淡得像是點了個菜,卻隱隱含著股焚天滅地的瘋勁兒。

 這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驚愕得面面相覷。

 沈嚴心裡咯噔一下,脫口道:“老爺子不會同意的。”他是沈流與秦穆那段過去的知情者,知道他們愛得多深。今天看到秦穆的那一刻起他就預感到了會出大事,此刻他甚至直接搬出了沈家最有威嚴的掌權者,因為在潛意識裡他知道,可能……沒有人能攔得住如今的沈流了。

 “我沒打算經過他同意。”沈流與他對視,唇角的笑意愈來愈深,有遊刃有余的味道,“正因為沈家這幾年越來越保守,才會讓趙家不斷做大。老爺子老了,長輩們故步自封地貪圖著安逸,直到搶位置的時候才發現玩不過人家了。所以,沈家也到了該換血的時候了。”

 這廝不僅要革趙家的命,居然還要革自家的命。誰都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霎時間滿堂皆驚。

 沈嚴急道:“沈流,你這樣冒進會毀了沈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馬上就要大選了,趙家上位我們一樣不會有好日子過。你們這一屁股的爛帳,我能查得到,趙家也一樣查得到。你們的平安日子還能保住幾天?牢獄的高牆你們見過嗎?那裡頭可不是什麽好地方。”沈流淡淡道,“與其被別人逼到絕路身敗名裂,不如由我來動手。如果你們不願意站在我這邊,就會成為棄子被置換掉。我有沒有這個能力,你們心裡很清楚。”

 “你這是在逼我們。”沈霆道。

 “沒錯。”沈流笑,“今天我擺的是鴻門宴,要麽順從,要麽決裂,由你們選。”

 “為什麽沒有我和嘉和的?”沈安寧問,“我不信你沒查到我們的把柄。”

 沈流沉默了幾秒,說:“我不想威脅你們,你們是我看著長大的妹妹,我想從你們這兒討個情分。”

 沈安寧的目光動了動,紅唇勾起,笑得有些無奈:“你算計利益就罷了,還要算計人心。我哪次不站在你這邊了?”

 沈嘉和抿了抿唇,輕聲開口:“當年他們把我嫁給那個老頭,只有你極力反對,甚至與我父親大吵一架。我那時候就想,無論將來如何,若你有需要我也會無條件站在你這邊。我名下所有資產都可以為你所用,包括施家的部分。”

 “多謝。”沈流環顧其余幾人緩緩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用裡面的東西來脅迫你們。雖然我們不算親厚,畢竟是血脈同胞。這些年怎麽走過來的,丟棄了什麽,別人不知道,我們彼此都很清楚。我無法保證這場仗會贏,但我能保證如果贏了,你們可以從家族的傀儡變為真正的掌權者,得到最大限度的自主權。”

 他實在很能揣摩人心。新老力量的交接過程是漫長的,對於這些掌握了部分權力卻又不得不唯“太上皇”們馬首是瞻的年輕一輩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誘惑。

 槍炮與玫瑰,選哪一邊?

 廳內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權衡和思索。

 沈容煩躁地吐了口氣道:“行了,不就是入股乾一場嘛,趙家那幾個不要臉的我早看不順眼了。你愛幹什麽幹什麽,要什麽就說。總之……這裡頭的東西你得給我兜著。”

 “好說。”沈流應道。

 他帶了頭,其余幾人考慮過後也表明了立場。他們都是在各自圈子頂層較量的人,自然知道何時該識時務,何時該冒風險。離開時,沈流親自送到了門口。

 沈嚴留到了最後,問:“是為了他嗎?”

 “為了我自己。”沈流看著樹上嬉鬧的鳥兒說,“我以前覺得這輩子這樣過了就算了,不過短短幾十年,無所謂。而他的出現像一記耳光,把我從行屍走肉的夢裡打醒了。嚴哥,你身份特殊又是老爺子的部下,所以我不會逼迫你站隊,靜觀其變就好。”

 “怎麽,你不從我這兒討一份情嗎?”沈嚴問。他的信封裡裝得是白紙,他們彼此都心裡有數。

 “當年你已經幫過我一回了。你說過,還沒有能力抗衡的時候,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這話我一直記著。”

 “如今你有信心贏嗎?”

 沈流笑了笑,沒有回答。

 沈嚴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上車離開。

 後視鏡裡的別墅越來越小,那裡就像一個牢籠,曾經困著沈家最出色的傀儡。而今傀儡死去了,醒過來的野獸悄無聲息地張開了獠牙。

 車窗外,太陽不知什麽時候被雲遮住了,飛鳥拍打著翅膀掠過灰色的天空,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陰霾。

 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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