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陶澤推門送茶的時候,秦穆正側臉看向落地窗外,像是被滑落的雨滴吸引了注意。光線在雨簾的籠罩中愈加柔和,仿佛連人的表情都溫軟起來。
“他走了?”秦穆聞聲轉過臉來,語氣毫不意外,仿佛早有預料。
陶澤怔了怔,答:“是,沈總有急事出門了,說不打擾您看書,讓我知會您一聲。”他說得莫名有些心虛,在心裡暗罵道:我為毛要心虛?該心虛的是那個惹了禍就跑家夥才對!這麽大的人還乾這種幼稚的事,丟不丟人?想到這裡不由泄了氣。我堂堂七尺男兒居然給幼稚鬼當牛做馬,更特麽的丟人……
這邊他準備好了一萬個給沈流打掩護的理由,誰知秦穆隻簡簡單單地應了句“知道了”便繼續看起書來,沒多問半句。陶澤松了口氣,退出書房。
身為沈流優秀的“貼身走狗”,主子的德行他是清楚的——那是個魔頭。頂得是笑臉,吃得是人心,明面上事事做得漂亮,私下裡沒少下黑手。這幾天相處下來,秦穆給他的感覺卻像個謫仙,乾乾淨淨,無欲無求,看起來硬冷,實則藏著妥帖細膩的溫柔,便是心裡不痛快也不會為難不相乾的自己。這樣一位白月光似的仙君,偏偏被魔頭算計上了,好慘。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魔頭,畢竟是仙君主動送上門來的。
陶澤與秦穆雖是初見,對這個名字卻早有耳聞。從入職起他就知道,無論多忙,但凡K城傳來的消息沈流總會第一時間過目。起初陶澤以為是什麽不可告人的重大機密,後來才知道那些消息都關於一個叫做秦穆的人。
——他接了什麽案子,打得如何。
——他去了什麽應酬,喝了多少。
——他收了幾個sub,感情怎樣。
事無巨細,反覆揣摩。
陶澤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可以讓沈流這樣的混世魔王牽念這許多年。沈流有過無數的緋聞對象,卻總在喝到爛醉時翻來覆去地輕聲念叨著“小木頭”。他好像總是漫不經心地笑著,顯得熱鬧又合群,卻總愛在失眠的夜裡摩挲著一枚不起眼的戒指出神。他坐擁沈家富可敵國的聲勢,卻會為了眼線從K城傳來的某個消息黯然沉默。明明心有所向,卻始終不越雷池一步。
沈流就像是將自己架在了寂寞和癡念的火上殘忍地反覆炙烤,用疼痛來不斷麻醉和自省。而今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他又怎麽能忍得住。
這樣比較起來,好像兩個人慘得不分高低,各有千秋。
陶澤看了看手機上那條新鮮的消息,黑了臉。
來自“毫無人性的老板”。
——他生氣了嗎?
陶澤:“……”
你倆慘就算了,把我夾在中間做什麽?
社畜真是不容易。
捅了簍子跑路的沈流等到晚餐後才回來,一面走一面將外套脫了丟給陶澤,問:“我身上酒味兒重麽?”
“……還行。”
“他人在哪兒,晚飯吃了嗎?”
“吃過了,在書房。秦律師下午一直在視頻通話。”
沈流皺了眉:“和誰?”
“事務所裡的人。”陶澤道,“說是開視頻會討論案子,因為涉及委托人隱私,要求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去。所以我後來沒進去過。”
沈流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書房門前,敲了敲門。
“進來。”秦穆聚精會神地飛快敲擊著鍵盤,頭也不抬。
沈流清了清嗓子。
秦穆看了他一眼,丟下句“先坐”便又自顧自地忙了起來。
沈流百無聊賴地倒沙發上,不禁有些後悔早上為什麽色令智昏同意他用電腦。工作時的秦穆顯得特別誘人,專注的目光、清冷的神色、坐得板正的身姿,還有領口上方漂亮的喉結和頸線……剛才喝下去的酒精好像不知不覺作起了妖,引誘般虛構出綺麗旖旎的畫,逼得沈流不得不轉開視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沙發旁的小桌上擱著本厚實的書,薩特的《存在與虛無》。書皮有些殘破,是沈流年少時讀過的舊本,四分之一處夾著書簽,顯然秦穆剛才看過。他拿起來翻了翻。
“人的實在是欠缺,作為人的行為的欲望的實存就足以證明這一點。如果人們要在欲望中發現一種心理狀態,也就是一種其本性就是是其所是的存在……”*1
沈流無奈地笑笑。
因欠缺誘發的欲望此刻正在眼前,可他卻什麽都不能做。像守著寶箱的巨龍,明明貪財無用卻被那耀眼的金光吸引著,舍不得離開半步。宛如用貪婪給自己套上了枷鎖,掙都掙不脫。
陶澤在門口等了半天不見人出來,隻得尋個由頭讓傭人衝了紅茶捧進去。書房裡安安靜靜的,一位正襟危坐地處理公務,另一位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翻書。陶澤無奈,隻得在添茶時小聲提醒:“沈總,車備好了。”
“嗯。”沈流掀起眼皮看了看伏案的人又垂下了,不緊不慢道,“等著。”
陶澤:“……”
不是你剛才說來不及了嗎?現在連催一聲都不敢?
他不禁懷疑起來,難道是自己看走了眼,那位才是不顯山不露水的道高一丈?
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陶助理看向秦穆的目光頓時多了些欽佩。
就在這時秦穆合上電腦起身說:“久等了,抱歉。”
“不急,沒事。”沈流也合上書站起來,顯得特別大度。
“接下來的場合穿西裝合適麽?”秦穆看著他說,“還是需要我換個睡衣作為驚喜隆重出場?”
來問罪了。依陶澤對沈流的了解,接下來這廝肯定要耍太極含混過去。誰知這回他認錯認得毫不猶豫:“抱歉,中午是我考慮不周,陪你去換衣服?”
陶澤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什麽場面沒見過。
不不,這場面他真沒見過,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他老板居然……可以這麽慫的嗎?
這就道歉了?
秦穆向來不愛揪著人不放,點到即止地跟著他去了衣帽間。留下一臉迷茫的陶澤反覆思考——這兩人到底是什麽相處模式?
沈流給秦穆選了深咖色的皮衣和一條修身牛仔褲。
秦穆也不拒絕,給什麽就穿什麽。沈流用沾了定型水的手指將他前額頭髮攏到腦後,又勾著他的下頜端詳了片刻,眯著眼道:“不得了,斯文敗類。”
秦穆將他的手拍開,扶了扶碰歪了的眼鏡邊,問:“你呢?”
沈流套上的是件基本相似的黑色款皮衣,顯然出自同個設計師之手。他將頭髮擼到腦後隨意地扎了一把,頓時從商業精英轉換成了夜店大佬,問:“好看嗎?”
“了不得,衣冠禽獸。”秦穆回敬。
沈流笑起來:“挺配,走吧。”
車等在地庫。這回不是常用的奔馳,換了輛極其扎眼的勞斯萊斯庫裡南。司機剛要上來拉車門就看見跟在後頭的陶助理半身不遂似的擰著眉毛瘋狂擺手,驚呆了。在這個短暫時間差裡,沈流率先一步給秦穆開了車門。
陶澤松了口氣,黑著臉拍了拍司機的肩膀小聲囑咐道:“機靈點兒。”司機恍然大悟,原來這位是老板的貴人,登時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陶澤從後視鏡裡看著並排坐在後面的沈皇上和秦貴人,更覺得自己像個憋屈的大內總管太監,悶悶地對司機說“起駕……咳不是,走吧。”
“下午在忙什麽?”沈流挑起了話頭。
“一個經濟糾紛。”秦穆答。
“你有棘手的地方可以告訴我,或許我能幫得上忙。”
“你的‘能幫上忙’是指什麽方面?”秦穆轉過臉直視他,“人脈、錢或者權?”
這問題過於直白。
沈流微微一楞,亦直白地回答:“不可否認,這些手段有時候能更快的達到目的。”
“你所謂的‘目的’是公平和法度嗎?”秦穆繼續問。
“可以是。”
秦穆對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這些手段本身就有違公平。用不公平的東西來維護公平,就如同飲鴆止渴,其實是在加速公平的崩塌。當一個人開始習慣於依仗權力、金錢和人脈,他應該警惕如果有一天失去這些的後果。當一個社會階層開始習慣於依仗這些東西,那麽整個國家都應該警惕,底層的人們會因為得不到公平而憤怒。”他的聲音冷而低沉,像是在刻意壓抑某種莫名的情緒。
沈流盯著他的眼睛企圖看出些什麽,而那人卻轉開了視線。沈流默了默,說:“可惜這個世界並不完美,但凡有權力的集中就會產生擁有特權的階級,這是不可避免的。絕對公平隻存在於烏托邦裡,我們都是凡人,無法擺脫世俗。”
“你說的對。”秦穆淡淡道,“我一直都是古板迂腐的理想主義者。”
“為什麽生氣?”男人問。他深知秦穆是很少將情緒外露的人,此刻的反應幾乎可以說是反常。
“為了沒有生氣的立場和資格而生氣,隻對自己,與你無關。”秦穆半垂著眼睛,看著車窗外在雨幕裡恍惚搖晃的燈火。
沈流將這句話拆解開來分析了一遍,找不到端倪,冷冷地掃了前座的陶澤一眼。
後排神仙吵架,前排兩人恨不得假裝自己是稻草扎的。這會兒眼看要殃及池魚,無辜的陶澤汗毛都立起來了,肩聳到了頭頂上表示自己對秦貴人為什麽這樣毫不知情。
後半段路異常沉默,司機快被車廂裡低氣壓搞抑鬱了,戰戰兢兢地放了首輕柔的曲子緩和氣氛。
“……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 so alone and blue.
All because my heart still remembers you.”*2
富有磁性的男聲反覆吟唱著深情的詞句,像落在心頭的雨滴,蕩起了柔軟的波紋。沈流在剛才的應酬裡匆忙早退,讓人抓著灌了不少酒,這會兒有些上頭,閉著眼仰倒在後座上休息。一時嘴裡發苦想拿水喝,無意間蹭到了秦穆擱在中央扶手上的手。他心念一動,沒睜眼,輕輕將手覆在了那隻手背上。
他本以為下一秒那手就會抽離開去。
可它卻沒動,安靜地擱在那裡,仿佛沒有意識到他的冒犯。
兩手交迭,體溫相融,某種說不出口的心意似乎在這一刻相通了。
“……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 thinking how we met.
Knowing things have changed, somehow I can't forget.”
雨中獨行,思初見時。
事如水逝,君若盤石。
我又如何能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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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存在與虛無》三聯書店版P124
*2 歌曲《Just Walking In The R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