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川離開公寓回了家。
一踏進門就聽見趙東升怒不可遏的聲音從二樓書房傳來:“你教養出來的混帳東西!他除了會惹事還會幹什麽?一事無成的廢物!”
趙錦川腳下頓了頓,眼裡透出寒意來。他容貌肖母,生了副周正的好底子,奈何在酒池肉林裡泡久了染上股浪蕩氣,沉著臉的時候頗有些陰鷙狠戾的味道。他緩緩上樓,在門口聽見母親方慧雲在旁低聲勸著:“動這麽大的肝火幹什麽?錦川年紀還小,犯個小錯也是有的,何至於氣成這樣。”
“犯個小錯?”趙東升火冒三丈,“蠢貨!大哥那頭為了一個位置和姓沈的耗了這麽久,眼看就要上去了,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趙家?在這個節骨眼上,那不成器的玩意兒居然敢買凶殺人!簡直無法無天!”
大約是知道話題隱秘,家中的傭人都已經遣走了,只有趙東升的貼身秘書嶽仲候在門口。趙錦川推門而入,方慧雲怕他撞在趙東升的氣頭上,忙上前一步道:“樓下有飯,你先……”
“我不餓。”趙錦川也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用手將還沒乾透的頭髮擼到腦後,“叫我回來不就是捱罵的嘛,罵吧。”
這態度噎得趙東升喉頭一哽,劈手將桌上的茶杯重重地砸了過來,連茶帶水潑了趙錦川一身。
杯子滾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哎呀!”方慧雲驚叫起來,心疼地用手抹兒子身上的茶水,扭頭紅著眼睛瞪趙東升,“剛沏的茶!燙壞了怎麽辦?”
趙東升怒斥:“你看看他這副張狂的樣子!我之前就再三告誡——做公司要拿捏好尺度,保健品這種東西的配方要慎重考察。你和我保證不會出事,你自己說說,這都是第幾回了?”
趙錦川不以為意的撣了撣褲子,慢吞吞地開口:“公司年報您也看過了,我頭一回做生意能有這樣的年利潤算不錯的了。保健品是吃下肚裡的東西,碰到幾個脾胃虛弱不適應的也很正常。那糟老頭子咬著我不放,我不過是給他個教訓。他不經撞是他自己命短,怨不得我。”
“放你娘的屁!”趙東升氣得爆了粗口,“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全家上下連動一動小指頭都要反覆思量,你倒好,一口氣給我捅出這麽大的簍子來!你看看網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消息!”
趙錦川笑得不屑:“網上蹦躂得歡的都是些在現實裡連屁都不敢大聲放的玩意兒,讓網警抓兩個就安分了。至於影響更不用擔心,他們和魚差不多,前一秒義憤填膺得要做正義化身,下一秒瞧見歌星緋聞就把這茬忘了,撒把魚食就能一傳十十傳百地在後頭追半天,能翻起什麽浪來?”趙錦川輕描淡寫地說,“撞人的我已經料理好了,警察抓不著人也牽不到趙家頭上來。反正事兒已經出了,您要是嫌麻煩……那詞兒叫什麽來著,哦對,‘大義滅親’,您就大義滅親把我送進去唄,還能賺個清正守法的號名聲,給我大伯助個力。趙家少我一個也不少。”說完胳膊往前一送,像是要帶手銬的樣子。
趙東升冷哼道:“你還玩起破罐子破摔的把戲來了?”
“我不就是個破罐子麽?老爺子看我不順眼,您看我也不順眼,覺得我比不上那位生的。聽說當年還是做完親子鑒定才認下我的,是吧?”
方慧雲急著堵他的嘴:“你亂說什麽!”
趙錦川往沙發背上一靠,歪著腦袋避過她的手:“今兒您這頓罵是哪些不要臉的慫貨在後頭攛掇的,我心裡知道。這事兒沒什麽大不了的,我自己能收拾,所以沒特意跑到您跟前來說一嘴。您要願意罵就再罵會兒,不罵了我就走了。”
“你這家夥……”趙東升的火又竄上來了。
方慧雲用手指頭在兒子頭上使勁戳了下,搶在前面說:“別總和你爸頂嘴。他也是關心你才發這麽大的火。去把衣服換了,都濕了。”
趙錦川站起身來,朝趙東升看。
趙東升板著臉沒說話。
他便上樓去了。
趙東升余怒未消,對著方慧雲道:“你這擋箭牌做的是真好!”
方慧雲瞪他:“不然呢?由著你罵他,由著那兩個擠兌他?他是我親生的,你不疼我疼。我是教不好,誰讓你那麽多年不肯正大光明的帶在身邊養?”她話沒說完眼睛先紅了,喃喃道,“要是你從小多陪陪他,他也不至於總闖禍。”
“行了。”趙東升懊惱地揉了揉眉心,“我說一句,你就有一堆話等著我。”
“是你招我的。”方慧雲擦擦眼角,重新取了隻杯子給他倒茶,“錦川還沒長大呢,遇事不太沉穩,等他大一些多歷練歷練就好了。你不要總氣急敗壞地罵他。他一向最尊敬你,會傷心的。”
“尊敬個屁。”趙東升罵了一句,將茶杯接過來,“你總慣著他,遲早要慣出事來。”
“他性子直,敢愛敢恨的,在這些孩子裡還不是最像你的?”方慧雲抬手摸了摸他的鬢角,“別總為些小事生氣,皺紋都深了。我給你燉點燕窩,好不好?”
“你這個寶貝兒子別給我惹麻煩,我就年輕了。”趙東升的火終於讓方慧雲四兩撥千斤地吹散了,“把小嶽叫進來,我有些事交代他辦。”
方慧雲知道丈夫這便是要出手幫兒子擦屁股的意思了,頓時安下心來,笑著開門讓嶽仲進去。
“寶立健中毒事件撲朔迷離,控方律師發生意外身亡”的消息是一個自運營的新聞號爆出來的,瞬間熱度飆升,引來了不少媒體的轉發關注。寶立健本就惡名在外,這會兒和蓄意殺人掛上了鉤,義憤填膺的網民們沒用多久就將大股東趙錦川的身份扒了出來,拔出蘿卜帶出泥的對趙家腳跨政經兩界的雄厚背景深挖了一番。
然而這波浪還未激蕩成山呼海嘯便被一張看不見的大網悄無聲息地羅住了。
評論禁止,轉發無效,話題消失,熱搜被撤。
僅僅三個小時,一切與寶立健和曠牧有關的訊息通通蒸發不見了,只有少數幾個膽大的自媒體倔強地持續關注,仿佛石沉大海後微不足道的幾朵小浪花。
截至今晨,再無一點兒聲息。
秦穆飛抵J城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了。剛下過雨,地面濕淋淋的。剛子租了輛車,按照資料裡的地址導航到了東面的老城區。
這裡的房子都是八十年代建起來的,普遍低矮,間隔又小,顯得十分擁擠。前一陣因為某位領導要去東郊看重點項目,可能會途徑此處,區裡便下了“血本”給靠近路邊和顯眼處的房子都刷了層體面的白塗料。這些老房子就像一群頂著粉嫩臉蛋的畫皮鬼,身後露出灰突突的老皮來,十分怪異。
張文華的家就住在這堆不倫不類的筒子樓裡。沿樓梯上二層,鐵皮門外貼著殘破的春聯,門牌上“205”的“0”字無力地歪在一邊。
秦穆敲了敲門,裡頭沒人答應,打電話過去則提示對方已關機。
他蹙起眉來。
張大爺獨居,老伴早沒了,只有個不太來往的女兒。他平日裡腿腳不便,極少出門。甚至一早還主動聯系過秦穆約好要簽委托書,現在卻突然關機了,肯定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剛子貼在門上聽了聽,又朝走廊的窗外打量了一番,撐著牆利落地翻了出去。
秦穆吃了一驚,探出頭去看。
只見剛子攀著外置水管,腳踩在突出的外牆邊緣,貼上205室灰蒙蒙的窗戶看了看,又翻了進來。這麽高大的人,動作輕巧地沒發出一點兒聲息。秦穆現在知道楚煜為什麽一定要讓自己帶上他了。
這功夫確實了得。
剛子在自己的手機上打了“有人”兩個字給秦穆看,嘴上卻刻意放大了聲音說:“沒人咱們先走吧,聯系上再來。”
秦穆會意,回應道:“好。”
兩人下了樓,從前頭出了院子,又悄悄地從後頭繞回來,匿在斜對面那幢樓的三樓拐角處往這邊看。
不一會兒便瞧見三個人從205走了出來,一個穿西裝的,另兩個跟在後頭的穿著皮夾克。三個人邊走邊說著什麽,出院子上了輛黑色奧迪走了。
剛子說:“我把照片傳回去讓他們查查。”
“不用查了。”秦穆說,“這三個不是寶立健的人就是曠牧的人,來這兒封口的。”
“那我們……”
“等。”
兩人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秦穆手機上跳出了一條短信,顯示剛才撥打的電話已處於服務狀態。他再度撥了過去,沒響兩聲便接通了。
“小秦律師……”張文華的聲音有些弱,像風中顫顫巍巍的燭火,“不打啦。這官司……我不打啦。”
讓剛子意外的是,秦穆並沒有表現出什麽特別的情緒,顯得出人意料的平靜。他緩緩地說:“張大爺,我今天來找您不是逼著您打官司的。無論這官司打不打,我都想來看看您,因為肖老師直到出事之前都在為您努力奔走。他一直非常牽掛您。”
電話那頭一連串的咳嗽,老人啞著嗓子艱難地說:“是我對不起他。”
秦穆說:“我想見您一面,可以嗎?”
許久,老人終於說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