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終於開了。
外頭是陰天,屋裡采光不好顯得特別昏暗。房頂也低矮了些,對於一米八三的秦穆來說都嫌局促,更別說將近一米九的剛子了,勾著頭像得了頸椎病似的。
張大爺的家簡單樸素,收拾得挺整齊,卻泛著股說不出的氣味。像是藥的味道,又像是被褥潮濕的霉味,或者說是長期居家悶出來的老人味兒。
屋裡掛著兩隻鳥籠,都是空的。碎花窗簾別別扭扭地垂著,窗台上一排花草難得地透出點生機來。
“大爺養鳥啊?哎,您別忙了,我來。”剛子手疾眼快地接過張文華手裡顫顫巍巍的熱水壺,給自己和秦穆倒了水。老人腿腳不便,也沒什麽力氣,弓著腰走幾步就扶著把手在藤椅上坐下了。
“養過。這不病了嘛,也沒功夫照顧,送人了。”張文華看著秦穆欲言又止,半天才踟躕著問,“小秦律師,你和我說個實話,肖律師他……是不是因為我的案子才……”
秦穆答:“肇事者還沒找到,現在還沒有定論。”
張文華低垂著眼睛,枯瘦的手指絞在一起,喃喃道:“他是好心幫我,一分錢都沒收,現在還出了這樣的事兒,我真是……”
“和您沒關系。”秦穆說。他的瞳色很深,鼻梁高而挺直,讓藏在鏡片後面的眼睛顯得十分深邃。因為職業習慣,他說話時習慣性注視著別人,有種推心置腹的誠懇。“張大爺,肖老師也好,我也好,我們這些做律師的,都只是幫您討回公道的刀。至於您願不願意把刀拔出來,什麽時候拔出來,拔出來了怎麽用,都由您。”他停頓了一小會兒,將語速放得更慢,“找律師上法庭,都是為了討個公道,但是公道這東西除去法律意義上的標準,它更是當事人心裡的一杆秤,能讓人心安才是真正的公道。”
這些話在張文華心口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皺著眉頭,半天才說了句:“小秦律師,我實在是……不想折騰了。”
“我能理解您的處境和心情,也能猜得到這其中的難處。”秦穆直視著對方,“您要是有更好的選擇或者能得到滿意的補償,無論是肖老師還是我都能安心了,白跑這一趟也沒什麽。”
聽他這麽說,老人渾濁的眼底有些泛紅:“小秦律師,我實話和你說了吧。之所以就這樣‘算了’,是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了。這裡頭的事兒你也別問了,知道或者不知道是一樣的。我們這些生活在底下的小老百姓一旦遇上事兒了,手裡是沒有什麽選擇的余地的。”他淒然地歎了口氣,“人活著,難啊……有‘做不到’的難,也有‘不能做’的難。小秦律師你還年輕,可能體會不到。我和老伴是半路夫妻,小冉這孩子是她帶過來的,來的時候就已經十六歲了,和我不親,又和她媽鬧翻了,很早就獨立出去了。老伴一直高血壓,腦溢血救回來之後癱在床上,吃喝拉撒翻身擦洗都靠我,熬了三年多才走的。我是真的……照顧怕了,也怕將來我躺在床上沒人管落得個晚景淒涼,所以總想著買些保健品吃吃,身子健朗點兒,不求人不受罪。結果事與願違,反倒吃出了這個病來。”張文華牽了牽滿是皺紋的嘴角,露出一個悲苦的笑來,“已經晚期了,治不治都沒幾天好活了,拿命出來搏一搏也沒什麽。但是小冉的路還長著。她這輩子從他爸那兒、從我這兒都沒得過什麽象樣的父愛,我對她是有愧的,臨了不能再弄些糟心事牽扯到她和她的家庭。”張文華說著,抬手抹了抹眼角,顫聲道,“小秦律師,我感激肖律師,也感謝你。只是……這刀我如今拔不動了……”
話說到這裡,已經很明白了。
那些人拿了張冉這個軟肋來威脅張文華,一擊即中,再無後患。
秦穆看他抹淚,心裡泛起一股酸澀來。他本來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要說服張文華讓自己替他打官司的。眼下一肚子打好了草稿層層鋪墊的話卻說不出來了。他想起太平間裡躺著的肖承宗,心似裂成了兩塊荒原,一面是千裡冰川,一面萬頃怒焰,冰冷和熾熱交纏在一起難分難解。他推了推眼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道:“他們答應給您補償了嗎?”
張文華也不瞞他,老老實實地說:“給了八萬。”
居然只有八萬。
一條命的價錢,只有八萬。
秦穆擱在膝蓋上的手暗自捏成了拳,不忍道:“如果贏了,我能給您打回來八十萬。”
張文華似乎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茫然地望著他,想了想又搖搖頭:“……算了,算了吧,是我命不好,我認了。”他費力地起身,從鬥櫃裡取出一迭鈔票遞給秦穆,“小秦律師,你特意來一趟不容易,這些錢你拿著。”
“您這是要趕我走了。”秦穆無奈地笑了笑,起身將他的手輕輕擋了回去,“張大爺,我這幾天都在J城,如果您改主意了可以隨時聯系我。我來這兒不光是為了你,也是為了完成肖老師的未盡之事。”
張文華有些愧疚地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幾番欲言又止。在秦穆即將出門的一刻重重歎了口氣,說:“你等一下。”他低頭從兜裡拿出個小電話本,徑直翻到最後一頁,上頭有個用筆記下來的號碼。電話本沾過水,字跡邊緣的墨都洇開了,一串數字並著“吳光明”三個字都毛茸茸的。
“他原先也住在這院兒裡,後來搬了。前一陣聽說我病了來找過我,說他媽也吃藥吃出毛病來了。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維權。我和他去過兩趟,身體吃不消就沒去了。他找過有關部門,找過媒體,也找過寶立健公司,都沒有用。聽說他找了J城的幾個律師事務所想打官司,結果人家一聽是寶立健的案子都不肯接。小秦律師,你可以和他聯系看看。”
這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獲。秦穆心頭湧起一股暖意,握著老人枯瘦的手感激地說:“謝謝您。”
走出樓梯口,發現外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飄起了雨。剛子問:“現在聯系吳光明嗎?”
秦穆疲憊地搖搖頭:“先去住處休整一下。”
酒店是助理訂的,凱悅的套間。
其實秦穆對外出的食宿沒什麽特別的嚴格要求,只要乾淨不吵就行,五星能住,商務酒店也能住,自助能吃,街邊小攤也能吃。他和周弋做律助跑案子的時候什麽苦都吃過,沒什麽在意的。
他叫了送餐服務,坐在沙發上出神。
從肖承宗出事開始,秦穆的腦子就幾乎沒有停過,反覆梳理案子,思考對策和計劃,在飛機上也沒合過眼。這會兒張文華的案子沒了,他又要開始考慮下一步計劃。空調將房間吹暖了,秦穆逐漸放松下來,感受到了卷土重來的疲倦,還沒等午餐送來就睡著了,連剛子給他蓋上毯子都沒醒。
秦穆就這樣歪在沙發上睡了一覺,醒來脖子都僵了,但精神好了許多,隨便對付著吃了兩口,撥通了吳光明的電話。
“你好,吳光明嗎?我是易木律師事務所的秦……”他自報家門還沒報完,只聽對方凶狠地罵了一句“滾你媽的!”就掛上了電話。再撥過去一直是忙音,看來是被拉黑了。
秦穆無奈道:“我很像騙子嗎?”
剛子笑了起來,把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
秦穆給吳光明發了信息,寫明自己是從張文華那裡拿到的號碼。過了一會兒,收到了吳光明的回電。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電話那頭的男人說,“我這信息不知道讓誰給賣了,總收到騷擾電話,把你也當成騙子了。”
“沒事。”秦穆理解,“我聽張大爺說你想找律師起訴寶立健公司,是嗎?”
吳光明驚訝道:“你肯接這個案子?”
秦穆將自己與肖老師、張文華和寶立健公司的關系簡要說明了一下。吳光明遲疑了會兒,忐忑地說:“秦律師,我不瞞你,家裡的錢為給我媽治病已經花得七七八八了,下頭還有一雙兒女要養活,律師費我可能付不了多少。但是……只要你能幫我打贏這場官司,賠償多少錢我都分你一半,哪怕都給你也行!你不知道,我是真恨!恨不得把這王八蛋公司一把火給燒了!”
“費用不重要。”秦穆說,“吳先生方便的話,我們見一面吧。”
“好的好的。”吳光明連忙答應,說完之後才鬱悶地補了一句,“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你來我家一趟?我這邊……走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