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無論去哪兒, 陳先先頂多帶個帽子稍微遮掩一下。反正自己只是個十八線,沒什麽熱度,不至於走兩步就被認出來。
但今天, 陳先先換了一身寬松的純白衛衣,還搭著一幅超大的墨鏡,認認真真把眼角標志一般的淚痣遮掩。
與一身黑的蔣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池天與董是錢的相繼撲街,不僅給《機甲狂潮》節目組帶來了熱度。在這一場鬧劇一般的混戰中, 收益最大的便是風暴中心的另一個人物。
——陳先先。
他這幾天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去瞅一眼個人主頁,算算漲了多少粉絲, 而後便是天寬地闊, 一片晴朗。但同時也帶來了一些麻煩,比如說今天看展之前, 林一千交代萬交代要矜持, 要做好偽裝,不然第二天光網上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看圖寫作型“新聞”了。
陳先先有點不好意思地把墨鏡往衣領上一別,伸手摸了摸眼角的淚痣:“我不是故意穿著這樣的,只不過經紀人怕明天光網上冒出什麽藍星安保大佬包養小明星啥的奇怪新聞……”
蔣青的步伐停頓了一瞬:“不會的。”
“啊?”
“這些情況我都有考慮。上次的晚宴和這次的機甲展都是比較私人的活動, 那些記者跟不進來, 也不會有嘴碎的人……”蔣青淡淡地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我不會讓你受這些影響。”
男人說話的時候習慣性地轉過頭,用淺灰色的眸子靜靜地注視, 語調稀疏平常。陳先先下意識在他手勢的引導下上了疾行艦,心中湧過一陣奇怪的……酸麻的感覺。
“不過戴上這些也沒錯。”蔣青又說, “畢竟到場的可能有些曾經隸屬聯邦軍的人,不願意被認出的話可以遮一下。”
星際時代,機甲作為最能代表科技的殺器,暴力又充斥著美感,是許多人的夢想。於是機甲展成為了展現一個團體能力的絕佳方式——換句簡單的話來說就是,適合炫富。
蔣青所說的這個機甲展與平常的展覽又有所不同。
聯邦的安保集團眾多,除了聯邦軍,他們在武力階層一直在互相爭奪話語權。有對抗自然也會有合作,一些理念相似、利益衝突不大的安保集團便稍作聯合,算是抱團合作了。
這次的機甲展就是小聯盟內機甲安保集團的聯誼活動,以展覽為噱頭各自展現力量,各自熟悉,便於交際。
藍星算是其中的老大哥,過去的主要目的就是鎮鎮場子,自然不會有人會說他的閑話。所以蔣青才會想到,請陳先先一同去。
機甲展的舉辦地點在另一家安保集團的地盤,一個觀賞型的星球,據說除卻建築群,漫山遍野都是花草巨木。辦機甲展對建築物的要求很高——能出展的機甲各個都是兩米五往上走,普通的建築物幾個藏品就能頂破屋頂了。
展覽館的最外圍一圈用的都是全透明的合成材料作牆,穹頂距離地面最低也有十二米的高度,光照通透。館外就是細心養護的樹林,綠碧如濤,放眼望去,讓人身心都輕快起來。
陳先先著陸前糾結了一下,還是乖乖戴上了墨鏡:“這樣顯得我酷一點,比較符合蔣哥你的身份。”
蔣青聞言瞥了他一眼。
安保集團集資構建的機甲展自然足夠華麗亮眼。
陳先先本來是本著交涉簽約的念頭來的,結果往場中一站,四周隔上二十來步就是一架高大帥氣的鋼鐵巨人——還有一些後勤機甲師在操作艙內控制機甲做出各式動作,穹頂與四壁投映著宇宙的景色,虛擬的星辰代替燈火,將龐大的內場照得透亮。
“——哇哦。”陳先先目光釘在一架紅色的輕型機上,撕都撕不開了。
蔣青與他並肩而行,刻意放慢了腳步:“這是黑井安保自己研發的輕型機,代號紅狐,新款。”
“這設計可以啊。”陳先先已經看到細節去了。
整個機甲展一共展出有六十余架新款機甲,都是各家典藏的明星機型。陳先先開頭還矜持一些,後頭已經嘗試著用期盼的目光向蔣青……撒嬌。
“蔣哥!老大!”他發現這兩個稱呼不太好用,換了個嬌羞點的,“……哥哥!”
“……”蔣青無奈,“你想做什麽?”
陳先先入戲太深:“摸摸!想摸摸!”
於是戴著兜帽、掛著墨鏡,裝扮十分可疑的陳先先在蔣青的幫助下走了後門,直接繞到了安全線內,與所有的紅漆輕型機的機甲師熱情地交流了幾通。
蔣青也不在意,隻抄著手鎮靜地跟在青年身後。對方需要的時候露個臉,純當活體的通行證。陳先先不需要的時候,他就用沉沉的目光落在青年的身後,不動神色地凝視。
一前一後,一黑一白,一路吸引了無數視線。但礙於蔣青的威壓,甚至無人敢多看。
兩個標準小時後,陳先先才稍微消停。
“他們要去哪兒?”陳先先找了張凳子歇歇腿。
蔣青剛在光腦上與程卓結束通訊,聞言抬頭掃了一眼湧動的人群:“有個投影資料庫,帶解說的那種。看不看?”
陳先先點頭,“看。”
投影資料庫靠近後門,是一個塔狀的超高建築。陳先先跟著蔣青行入其中時,解說已經進行到了一半。青年低著頭正在和林一報告平安——沒被抓拍,沒狗仔八卦,沒有熟人找茬……沒被蔣青圖謀不軌騙到小黑屋這樣那樣。
人群的喧鬧漸漸平息,各自停滯步伐。陳先先沒察覺到走在他前方的蔣青放慢了腳步,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打算抨擊一下林一肮髒的內心。
就聽見有人高聲問:“有哪架機甲是公認稱王的嗎?”
“機甲中當然也有王者。”解說者漸漸狂熱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參展人群前方的空曠處,摁下了投影鍵。
收藏室寬闊的塔頂下,七彩斑斕的光影間,一抹紅影濃墨重彩地暈開,繪作沉默的巨影。
“——它的代號叫做,紅龍一號。”
陳先先的步伐一頓,避免了撞上前方蔣青後背的命運,神情莫測地抬起了頭。
光影交織中,巨大的紅色機甲僅僅勾勒出一個隱約的輪廓,身後仿佛背起一雙巨大的紅翼。
漂浮的男聲還在繼續,語調舒緩,仿佛在道來一個故事:“它是星際時代最難操作的一架機甲,年代久遠。因為動作、武器以及能量系統太過複雜以及古老時代的技術問題,紅龍有自己獨有的操作模式,能夠勝任的機甲師全聯邦僅有個位數……”
“它最近的一次出世是在三四年前,護送紅龍機甲前往聯邦博物館的途中遭受了帝國的劫持部.隊,有人強行開啟了紅龍,並使用這架古董機,保護了百余人的性命。”
“那些幸存者中,有聯邦軍,有軍校生……也有平民。”
昨晚的那個夢逐漸清晰了起來——陳先先腦中是一片轟然的喧鬧,視野搖晃,他想起自己憤怒地扳倒了帶隊的教官,抹去嘴角的鮮血,費力地朝眼前這架赤紅的、虛幻的機甲爬去。
操作艙仿佛巨獸之口將他吞噬,熒光閃爍,紅龍的AI用陳舊冷漠的電子音報告:“正在檢測操作者。”
“檢測中……70%”
遠處的艦隊已經突破了第一道防線,向客運艦無聲地推進。軍校生的基礎機甲與不知名的聯邦軍殘余者在陳先先的視野盡頭與艦隊相接……
“檢測完畢,契合度389,獲得操縱資格。”
“歡迎您,紅龍第六位操作者。”
無窮無盡的精神觸手攜帶動作捕捉器從四面八方向他擁來,遮蔽了所有光線,陳先先仿佛沉入了黑色深淵的巨繭,再無力掙扎。
而後一捧烈焰,從黑暗的深處爆裂開來。
……
…………
“先先?”蔣青有些擔憂,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握住了陳先先向前方探去的手臂,“你怎麽了?”
溫熱的觸感仿佛喚回了青年的魂魄,他猛地抬起頭,漆黑的眼眸寧靜得詭異,像是有風暴在眼底凝聚,卻又在觸碰到淺灰色的視線時風雨散盡。陳先先緩緩眨了眨艱澀的雙眼,這才看清了四周的情景。他的神情漸漸松懈下來,嗓音有點沙啞:“我……沒事。”
白日做噩夢。
陳先先簡直佩服自己。
光腦的提示燈還在呼吸閃爍,林一發來幾條消息,沒有得到回應,也消停了下去。
陳先先的情緒還有點不穩定,連臉色都微微發白……甚至壓根沒察覺到手腕上微微攥緊的那隻溫熱的手掌。只是用目光緊緊鎖定著不遠處令人驚豔的紅色巨型機甲,神情複雜。
但一股大力溫柔地拖拽過陳先先的手臂,他腳下一軟,一個踉蹌險些跌進蔣青的懷裡。寬厚的肩膀一下子遮擋住了陳先先望向虛影的視線。
陳先先的思路也跟著歪曲了一瞬——這人有點高。
“別看了。”蔣青不容置疑,“休息一下。”
青年恍恍惚惚,竟然也沒掙扎,任由男人捉著他手腕帶離人群。聲後,無數人癡迷目光的交界處,解說者還在緩緩道來那架名為紅龍的機甲的舊事。那些無數的、穿越過時間塚的陳舊故事,仿佛遊蕩在宇宙間的一縷傳奇,隻余留一點裙擺,便足以讓機甲的狂熱者們沉溺其中。
幾乎所有的參展者都集中在塔頂之下,蔣青與心不在焉的陳先先一走出那個昏暗寂靜的大空間,空氣便清新順暢了起來。
蔣青帶著他來到的是休息間。
圓形浮空的旋轉空間不規則地擺滿了木質的桌椅,建築材料是全透明的合成物質,完全透露出外頭漫山遍野的綠蔭。星球引力掀起的氣流一拂過千萬花樹,便帶了點清新,裹了絲芳香,成為了令人舒爽的自然風,把綠葉簌簌地吹映在透明牆外。
小機器人笨拙生硬地踩著機械輪而來,亮出菜單,由男人隨意點了一杯水,以及一杯果汁。
陳先先沒吭聲,蔣青也體貼地並未打擾。他們坐在溫暖的恆星光亮下各自抱著一個水杯,長久地沉默著。
半晌,陳先先小聲說:“蔣哥知道我還在一團附校時候的那次實戰吧?”
“你開啟了紅龍的那次?”
“對。那次實戰的內容是護送紅龍。”陳先先看著兩掌心中攏著的果汁,回憶著:“那不是我第一次實戰了,因為往常的成績一直不錯,教官就帶著我去了先鋒部隊。而其他的同學留在後路。”
“那時候我還是對加入聯邦第一軍團充滿期待的……”陳先先笑得不太好看,“然後路上碰見了帝國艦隊的襲擊,情況比較緊急,但不是無法挽回——我穿好了戰鬥服全副武裝,等待頂上一聲令下。而後教官告訴我,要放棄後面的所有人。”
“我就……上去對著教官的下巴就是一拳,讓他閉嘴。然後爬到了紅龍的機甲操作艙裡。”
陳先先吸了口果汁。
進娛樂圈這麽幾年,他一直沒有去認真回想這件事——如果不是這場實戰,他也不會不與聯邦軍簽約,而是跑出來追逐另一個夢想,站在熒幕前。
“你操作紅龍,救了一百零三個人。包括你的同學,傷兵,還有一整個客運艦的乘客。”蔣青安慰他。
青年哎了一聲接話:“……也是因為操作紅龍,我戰鬥一結束就昏迷進了醫療點。再醒來,還沒來得及誇誇自己,就得知另一架客運艦也葬送在了護送軌道附近,也是被護送的隊伍主動放棄,但這次沒有紅龍救場了。”
“我救下來的那艘客運艦上有八十來個人,沒救下的那艘上卻有兩百個乘客。乘客裡還包括一個我很喜歡的明星。”陳先先用手指比劃著,眯著眼笑。他的情緒似乎已經恢復了,又變成往日那個特別活潑的青年,“我沒自責,我又不是神……就是有點難過。那天開始,我躺在病床上開始覺得沒意思,真沒意思。我不想在軍校待著了,然後很順利地逃了出來。”
“——去他.媽的,我才不想呆在垃圾堆裡。”
陳先先很少說髒話。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聲音放得很輕,表情故作凶狠,其實只是把眼睛瞪得大了些——但發冷的戾氣的確從那幾個字眼間流淌了出來,能凍得人打顫。
“舒服了?”
陳先先呼了口氣,“說出來舒坦多了。謝謝啊蔣哥,剛剛想起那些事情緒有點差,你還聽我抱怨……”
“我願意聽。”
男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嗓音壓的很沉,顯得格外溫柔。陳先先呼吸忍不住一輕,晨間登陸疾行艦前心頭閃過的那絲微妙的酸麻感又出現了,不過這次更清晰,更深層。來勢洶洶,讓人莫名其妙地有點窘迫。
陳先先試圖用皮一下掩蓋自己的異常,小聲說:“失戀找你也可以啊?”
“……你有喜歡的人?”
美妙的氣氛微微凝固,求生的本能驅使青年瞬間搖頭:“沒有!”
這麽一打岔,陳先先徹底從這兩天來一直都不太對勁的情緒裡走了出來。
“紅龍”的全息展覽似乎已經結束了,休息室外頭漸漸響起了喧鬧的人聲。陳先先單手托著下巴看著男人的側臉——蔣青正在小機器人面前的虛擬屏上點單,他個子高,即便是坐著也要稍稍彎下腰,顯得神情格外認真。男人的面孔是那種特別硬氣的英俊,輪廓深邃,尤其是側面看去,從眉弓到鼻梁到下頷,每一寸弧度都很凌厲。但鼻梁上那個秀氣的眼鏡框一架,又有點衣冠禽獸的味道……
陳先先視線一時沒能收住,被蔣青逮了個正著。
男人詢問的眼神望了過來。
陳先先熟練地拍馬屁,以此掩蓋自己剛才的失神:“我在想……蔣哥您真帥!”
這倒可以算一句真心話。
……
…………
午時,兩人在休息室隨便吃了點東西,當做午飯。
下午又稍逛了一會兒,展廳的廣播便響了起來,邀請所有參展者前往中心的競技場去,欣賞“表演賽”。
此時,蔣青才剛剛接過電話,回到陳先先身旁來。
“表演賽是做什麽?”
“五家安保集團各自出一位王牌機甲師對擂。”蔣青回想了一下,稍微解釋,“藍星本來安排了人,但程卓剛剛報告,對方碰上了臨時任務趕不及……你一會兒先去看台,我去處理一下。”
因為臨時的任務耽擱了,藍星這兒的機甲師就空了一位。蔣青皺了皺眉,這種機甲展可不是簡單的展覽,藍星安保缺席這麽一次,顯得有點難看。
他甚至考慮親自上場。
男人下意識伸手去挽衣袖,輕微的動作卻也牽動了胸前的傷口——舊傷太過嚴重,但這幾日恢復良好。蔣青本不欲在意,卻被一雙手攔住。
“你傷還沒好,打什麽架。”陳先先認認真真把他的袖子又給放了下來,皺著眉,“不行。”
蔣青還想說什麽,陳先先已經掃了一眼他的胸口,堅定地搖頭:“沒得商量。”
“……我沒事。”
青年很不高興地抱著手臂看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眯起眼笑了:“蔣哥,你不是還有一個小弟在現場嗎?”
他把墨鏡重新戴上,掌心往蔣青面前遞了遞,“牌子給我,我去。”
蔣青向來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男人再回神時,才懊惱地發現自己已經本能地把東西遞了過去。陳先先生怕他反悔似的抱著牌子飛竄,僅留給他一個擁擠在洶湧人群間的背影。那個身影背過手,撈了撈腦後的衛衣帽子,往頭頂一罩,幾下便穿越了略顯喧鬧的人群,來到檢牌的工作人員身前。
似乎察覺到蔣青的無奈注視,陳先先回過頭對他揮了揮手。帽子與墨鏡遮掩了他大半張面孔,余留彎起的嘴角讓人能夠分辨出他的笑容。
看著吧。青年用口型告訴他。
換過合身的戰鬥服,陳先先由檢牌的工作人員帶到了現場。
展會的機甲原本是給藍星的另一名機甲師準備的,銀色綜合機,三米余高,機身並不比陳先先慣用的輕型機纖細。藍星的牌子是5號,第一場光榮輪空。
趁著這個時間,陳先先進入操作艙,快速地熟悉了一下操作。
陳先先喜歡輕型機是因為其極高的靈敏性,力量不夠無所謂,他有足夠的技巧,能讓一分的力道發揮出重型機六分力道的一擊。綜合機的數據間於兩者之間,比較平衡,但對於一些喜歡極端操作的機甲師而言就顯得雞肋了——至少陳先先不太習慣。
不過比起重型機,綜合機還算可以接受。
競技場分為內外兩環,內環中一二號的機甲師已經在AI裁判的電子音中撞在了一起,而外環處,備戰的三架高大的機甲繞過幾個展品,在蹦蹦跳跳地舒展身體。
安保集團之間王牌機甲師的戰鬥,與《機甲狂潮》這種意思意思打一架的綜藝節目到底是不一樣的。其中很多都是聯邦軍出來的人物。
紫色霧氣一般的阻斷場被調到了最高濃度,外界還是通過幾面弧形的巨大虛擬屏才能得知就中的戰況。型號比較新的機甲,除了火力.系統以及新式的激光劍,還能在機身幾個部位凝聚能量護罩,戰鬥花樣就多了。再加上推動器之類的設備加強了機動性,十來米高的穹頂之下,內環之中,兩架機甲漫天亂飛,你來我往,幾乎化成兩團肉眼難辨的殘影。
陳先先控制著銀色機甲瘋子似的瞎蹦,看得津津有味。絲毫沒發現場外很多看不清戰況的人們,默默把視線轉到了他的機甲之上——
機甲群中,陳先先操控的綜合機簡直像是一群死兔子中的一隻活兔子,蹦得塵土飛揚,一點也不矜持,半分沒有王牌機甲師的高貴冷豔。
再一看牌子——5號。
藍星安保家的。
這下想笑,卻也只能忍著了。
蔣青表情複雜地看著陳先先的模樣,眼中卻流露出一絲笑意。他坐在高處,周圍隻寥寥地坐了幾個人,大多參展者都畏懼他,隔得老遠。
有人忍不住和他搭話:“這是藍星的哪個機甲師?真……有意思。”
蔣青聽到最後幾個字,眉宇間的溫度卻反而降了一些:“新的顧問。”
“是、是嗎。”對方一見他神情就有點犯慫,連忙閉嘴。
等渾身上下都松了松,陳先先才停下動作,開始仔細檢查過一遍這輛機甲的各項數值,又改動了一些設置。這才去仔細觀察內環場中的戰況。
表演賽比較簡單粗暴,不列一二三,隻爭個第一。所以才會有輪空一人的情況。
AI裁判閃爍後亮出安排:“下一場,二號對戰三號。”
陳先先哎了一聲:“又輪空啊?”
他算是躺著進決賽了。
為了保證公平性,表演賽給連勝兩場的二號近二十分鍾的休息時間,同時為其機甲重新檢測。陳先先昏昏欲睡,心中的那點因為手有點生而產生小緊張小憂慮都已經被磨平了。
等比賽正式宣布開始時,他的心中已無波動,甚至面無表情,徑直操控著機甲上場。
陳先先用的是8號操作,綜合型。
除了人造光,競技場的穹頂幾乎都是透明,雪白的恆星光從高處散落下來,將圓形的場地照得透亮。陳先先邁步行入,紫色的阻斷場在他的身後重新構起,搭造起全新的堅固防護。
阻斷場之中,猶如一個全新的世界。
二號機甲師的機甲是深藍色的重型機,四肢著地,跑如獸行。
隔著數十米的距離,兩個高大的巨影視線交錯,互相致禮以表敬意。
“——生死由天。”
隨後,鈴聲驟響。
暗銀色低空掠過,在半途中喚醒了強大的火力。無數的炮口仿佛驟然睜開的幽幽獸瞳,打斷了機身淌過的水銀一般的流光。陳先先最大功率地催動這架綜合機向深藍色撞去。這一發快若冬風,硬生生飄出了輕型機的風采。
兩者相撞的瞬間,對方已立起了防禦力驚人的機械臂,由無數三角形構建的能量護罩亮起,與綜合機手中迸發的兩道激光擦除刺目的火花。
陳先先在心中為對方的反應力鼓掌。
王牌機甲師自然與陳先先這個月遇見的“機甲師”不同,一擊未傷,重型機頓時反客為主。能量護罩熄滅的瞬間,填裝了巨炮的機械臂已經揮至,擦錯過無數流光彈雨,向銀漆機甲纖弱的外能量槽撞去。那些流光有些被能量護罩攔截,有的落在深藍色的機甲表殼上,燙出煙疤一樣的難看痕跡。
這一拳拳風煞人,何況能量炮一蓄能完畢,如果是別的機甲師,肯定會想索性硬吃一炮。
但陳先先這人的戰鬥風格,一字概括,便是——快。
在場的眾人,幾乎沒有見過這麽快的綜合機甲。
暗銀色的影子不知如何快速地卸了慣性,等對方拳風逼至時,已矮下身,架起一雙激光劍延伸起厚厚的能量護罩作為格擋。激光劍交錯,為護罩一瞬間灌輸了凶猛的能量衝,竟幾乎完整地擋下了對方的一擊。
蔣青端坐在場外,目光中也不由得流露出驚訝。
不遠處有人難以抑製地發出驚歎:“——這也行?”
無數炮口大張,密集的光彈拖曳出長長的尾巴,一同向匍匐攀行的重型機砸去。陳先先趁著混亂的光線遮擋,輕盈地避開一次又一次的重炮,手中激光劍重新蓄能。
從外部看來,場間只剩一團普藍色的灰蒙蒙的影子。
那是暗銀色與深藍交織的結果。
嘩——
阻斷場第三次被劇烈的能量波動炸得搖搖欲墜,陳先先的目光愈發明亮。綜合機已經挨過一拳,重型機的蓄力一擊差點拆掉他整個左臂。但與之相換的,是陳先先戳爆了對面的一根液壓管。
戰鬥進行:十三分鍾。
一團刺目的璀璨的光芒突然從交錯的幻影間乍現。
經過長久的蓄能,陳先先手中的一雙激光劍已經突破了所有人理解的“激光劍”的范疇。那一雙光柱巨大、恐怖,卻在陳先先的操控下能量不散。
而後光柱自上而下,從天而降。
落在了一層深藍色的鎧甲之上。
場外的人群爆發出驚呼,維持秩序的安全人員卻向欲圖中止比賽的醫療師們搖了搖頭:“五號手下有分寸,放心吧。”
從檢測窗口看去,那光柱在融化了操作艙護甲的前一瞬間便飛快地偏移,最終洞穿了重型機甲的頭部樞紐。
那是真真正正的洞穿。
——等阻斷場散盡,人們才發現方才還威武帥氣的重型機甲已經失去了“人型”,因為它丟了腦袋。散落的零件濺了一地,特殊材質的地面上還跳動著針型的火花。
AI裁判閃爍:“五號(安全狀態良好)戰勝二號(安全狀態良好)。”
落地後便一直保持蹲姿的暗銀色機甲吐露無數白汽,操作艙的艙門緩緩洞開。
許多人擁擠在競技場的出口處——他們不敢去找蔣青搭訕,但卻能直接找陳先先說上兩句。在場的都是武力.帝國的一份子,陳先先方才展現出的恐怖戰鬥力足以勾起所有人的熾熱興趣。
他們想起開場時那個蹦蹦跳跳的暗銀色機甲,本以為能夠開啟足夠和諧的一場對話。但事實上,翻身躍出的陳先先全副武裝遮掩了半張面孔,向外行出時身周氣息凜冽,對外頭熾熱的目光半點不理會,腳步堅定又輕盈,仿佛一柄長刀將隱隱聚集的一群切開。
長刀的刀鋒雪寒,令人眼饞,卻無人能夠上前觸碰。
而後那刀光,停滯在一階觀眾台前。
“怎麽樣?”陳先先在蔣青面前站定,悄悄摘起墨鏡,揚了揚下巴。
他剛剛暢快地打過一架,額間還帶著細汗,臉色也紅潤了起來。陳先先用明亮的雙眼巴巴地盯著蔣青看,眼底有群星閃爍,像個討糖的小孩兒,連眼下的淚痣也格外明顯起來。蔣青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厲害。”
“沒給咱們藍星丟臉吧?”
蔣青嘴角流露一絲笑意:“請到你,是藍星的榮幸。”
陳先先心滿意足,把墨鏡給戴了回去:“不不不,是蔣哥眼光好。”
……
…………
這波商業互吹辛虧沒被旁人聽見。
表演賽的冠軍獎勵,隻意思意思給了大額的現金,對於真正的王牌機甲師而言不算什麽,陳先先倒是挺喜歡的——他在娛樂圈的發展先前一直不怎麽樣,攢不起多少錢,只能說足夠溫飽。這筆錢對他而言算得上巨款。
這次機甲展的東道主是黑井安保,陳先先兩人以冠軍的身份被邀請至會議室暫歇,給對方備錢的時間,也是讓突然間炙手可熱的陳先先避避風頭。逛了一天,又打了一架,陳先先倒不是累,只是有點犯懶,往軟綿綿的扶手椅上一倒就不願再起來了。
蔣青也不勉強,只是借機將一份紙質材料推至陳先先的面前:“按照你上次提的意見稍作了修改……看看?”
那是一份完整的合同。
陳先先接了筆,直了直腰杆,用三秒鍾粗略但快速地翻看了一遍,確認了幾個關鍵點來驗證整份合同的框架沒有問題,最後乾脆地簽下了名字。
蔣青怔了怔:“不細看?”
“不用了。”陳先先重新軟下身,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我信你。”
還在別人的地盤,他暫時還不想把帽子與墨鏡脫下來……免得被人窺視到身份,惹來太多麻煩。
隔著一張會議桌,陳先先歪著頭,透過暗色的墨鏡鏡片,看見男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拿回了合同與筆。在這個紙筆已經逐漸與日常脫節的時代,這人握筆的姿勢依舊十分的自然好看,水墨大開大闔地暈開,在最後,陳先先名字的上方,同樣簽署了姓名。
蔣青。
陳先先。
一雙名字,筆跡各有風骨。
青年微微眯起眼,目光飄忽地落在蔣青的面上,忽然有點緊張。
他想起來——上次上藥的時候,被蔣青一撩撥,他有件事沒能問出口。
一件……很重要的事。
陳先先坐直了身子,還扶正了墨鏡,擺出了八分的嚴肅。
“對了蔣哥,你——”而後猶猶豫豫,忸忸怩怩,吊足了氣氛。等蔣青都被他的緊張和小羞澀帶動,有點怔愣的時刻,他才繼續問完了下半句:“……你,差搭檔麽?搭夥打架一輩子的那種。”
男人的動作一頓,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先先緊張地發現對方好像有點——不爽。
蔣青不是不爽。
而是,格外不爽。
“不缺。”男人抬起頭,淺灰色的眸子一轉,目光便輕飄飄地落在了陳先先面孔上。
他的聲音格外冷淡,“搭夥過一輩子的倒是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