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人來去無聲， 陳先先還真沒發現自己的組員什麽時候到來的。

　指導的場地在機甲倉庫，巨大的支柱隔著遙遙的一段距離便撐上一支，柱身繡出一圈圈的花紋。這其實是用於拍攝的場景， 保持護養的同時還得留存場景的年代感，一些廢棄的機甲殘骸與上個星河世紀的工具成堆擺放。他們選的地方是難得乾淨寬敞明亮的一角，四個藍星組員則靠著不遠處的圓柱環坐，一個個很規矩地坐直了身子， 不可抑製地舉起手來。

　見陳先先轉頭，視線望來， 組員們的目光不由得更加的期盼熱烈。

　陳先先需要演示的， 是動作捕捉型操作時，機甲師在操作艙內的表現。因為是靠動作來牽動機甲的運作， 人的肌肉狀態其實和肉搏時有幾分相似， 又有些微妙的不同。很多機甲師會通過一套不同尋常的搏鬥來尋找感覺。

　他本來只是想找人示范幾個動作，但藍星的組員們這麽自告奮勇……倒可以完整地呈現一下。

　陳先先隨手指了一個組員出來，其余三人難過地歎了口氣。他眼不見為淨，自顧自開始舒展身體。

　他余光掃到何傑書帶著幾個助理抱著什麽來圍觀， 因為早上劇組就預告過可能會有活動， 所以陳先先並未在意，僅僅飄過去一個問候的眼神。

　他不知道的是， 何傑書的助理其實在直播。

　彈幕忽然騷動：“哇哦，這個眼神——”

　青年僅穿著白色背心， 幾乎完全勾勒出了上身肌肉的輪廓，他稍稍弓下身， 側過頭，面上的笑意就顯得晦暗且冷淡。盡管隔著很遠，但黑漆漆的眸子映轉過穹頂灑落的發黃的照明燈光，一瞬間燦若星辰。

　這種讓所有觀眾極為陌生的冷冽氣質撲面而來，許多人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張臉，有點面熟。

　在滿屏的尖叫擬聲詞中，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這不是陳先先嗎？”

　此時，陳先先已回過身去，僅貢獻給鏡頭一個側影。

　他五步之外，組員也認認真真地脫下了製服，亮出了內部映有藍星圖案的戰鬥服。

　助理猶豫地望了何傑書一眼，對方搖搖頭：“沒事，拍吧。”

　話音未落，那件被組員攥在手中的製服已經被高高地丟起，在半空短暫地停留過後猛地落地。

　仿佛一聲令下，兩人邁步貼近，很快貼身在了一處。

　——碰。

　拳風揚起發絲，陳先先微微側頭，抬臂架拳。雙臂相錯，撞擊時發出的震響悶而重，令人壓根發酸。一擊既出，後續無數虛影頓起，兩人貼面鬥起第一回合。

　陳先先尤有余力，清亮的音色透過拳嘯落入所有人耳中，聲線稍穩：“駕馭機甲時機甲師是以腰部為支點的，撐直腰背才能找穩……”青年反身一貼，一發肘擊被組員擋下，兩人各自錯開幾步分開時後半句話才慢悠悠地冒了出來，“重心。”

　機甲師的下盤都很穩。

　非浮空狀態的機甲，其實用臂比用腿多得多，腳下大多都在走位。兩人站位一變，陳先先以背對屏幕，因為激烈戰況而微微撩起一條邊的背心下擺展露消瘦結實的背脊線條，肩胛骨的輪廓透過微微汗濕的後背伸展。

　陳先先示意所有人注意他肩臂的牽動：“發力要下沉，不要竭力地前傾和後仰。”

　而後又是一陣亂刮的拳風。

　本來僅僅是來圍觀劇組準備期的直播間觀眾不由屏住了呼吸——兩道交錯的身影動作太快，在虛擬屏上烙印下無數殘影。陳先先幾次露出面部時，嘴角都帶著笑容的弧度，輕輕巧巧地朝上一挑。不見一絲費力。

　倒是對面的動作，漸漸費力起來。

　因為是在示范，陳先先並未盡全力，而是悠悠地把幾個動作點談過一遍，才單手輕輕一帶，一個推卸將對方撂倒。

　組員倒在地上喘息，陳先先的額間也帶了汗。他將劉海撩到腦後，伸手把人拉了起來：“走兩圈，把傷口揉開了。”

　同一時刻，三道整齊劃一的聲音齊齊歡呼：“組長！組長！……”

　“停。”陳先先頭疼，撩起衣擺低頭擦了汗。他正想問一句那幾位兄弟看明白沒有，一抬頭，就撞上了何傑書助理遞過來的鏡頭。

　“先先，”對方說，“和粉絲們打個招呼吧。”

　陳先先微凝的視線落在鏡頭之上，慢慢地、慢慢地將衣擺規規矩矩地放了回去，臉上笑容一轉，一秒從冷淡切換成了陽光燦爛。

　他眯著眼笑，害羞靦腆地小聲道：“你們好。”

　在他的身後，組員虛弱地踉蹌了一下，遊魂似的飄忽出了鏡頭的視界，一閃而過地展露了其泛紅、甚至逐漸現出青紫的手臂。

　懵圈的觀眾：……

　瑟瑟發抖的男演員們：……

　有人悄悄問身旁的男二：“你當時說的可怕魔鬼，就是指這個吧……”揍小弟下手都這麽狠。

　對方幽幽地道：“你以為就這樣了嗎？安全員們跟我說，先先在機甲對戰後，喜歡殘暴地把對手的機甲打的肢解稀爛，零件亂散，然後讓對方跪下叫爸爸！”

　耳力有些好的陳先先聞言眼神稍稍一暗，笑容差點沒能掛住。

　這什麽鬼傳聞？？

　……

　…………

　“震驚！男藝人陳先先人設崩了！竟當眾做出這種事……”

　午餐時間，沈佳用肅穆的嗓音念著標題，半途便忍不住笑出了聲。

　陳先先憂鬱地撐著下巴，轉過頭看向窗外。

　打了一架，流了一身汗又受了驚嚇，飯前他特意回房洗澡換了衣服，發梢還有些潮。

　沈佳不肯放過他，“看見人家寫的東西沒有，看見粉絲截的圖了沒有？要不要我給你描述一下？”

　“……不用了。”陳先先唉聲歎氣。

　他是真沒想到何傑書所說的活動，會是直播劇組的準備工作和日常釣一點熱度。

　這種直播都是有人會專程錄像的，自己揍人的那段早被單獨截出來傳得滿天飛了。截圖也是錄像中截出來的東西，熱度最高的有兩張，一張是他第一眼不明狀況的冷酷（茫然）回眸，另一張是他撩起衣擺擦汗，還被看光了肚子。

　羞恥得陳先先有點頭頂冒煙。

　下面的評論就更狂野了，雖然評論的條數熱度讓他欣慰，但其中內容簡直是在往聯邦邊界開艦船，陳先先拒絕回想。

　沈佳倒是看得開：“害羞什麽，你每天照鏡子的時候就應該預想到這一天了。”

　陳先先心想，預想到了不等於能夠輕松接受好嗎。

　兩人閑談的空檔，藍星安保的安全小組也在隔壁桌落座。食堂的侍者開始對著名字給所有人上菜——拍戲期間為了貼合角色，所有演員的身材是需要被牢牢把控的，每人每日都有專門分配的營養餐。沈佳拿著自己沒什麽滋味的午餐有點蔫蔫，一抬頭，卻看見陳先先的面前擺了……十分豐盛的兩菜一葷一湯，還帶一份甜品。

　見油的湯，大塊的肉。

　“哇！”沈佳頓時怒了。

　陳先先有點懵，他前幾天吃的還是那種沒滋沒味的營養餐：“今天怎麽回事？”

　侍者答：“您的三餐從現在起不再由廚房準備。”

　“誰說的？”

　“老大說的啊。”隔壁的組員聞聲探過頭來，非常誠實地回答，“老大和導演說，組長你是藍星的人，餓瘦了戰鬥力跌了誰來負這個責。所以你的午飯就從劇組的名單裡劃了出去，然後集團裡接手了。”

　“不過導演說你身材要是超標了，就會強行把你的餐飲改回來，老大飛過來揍他也沒用。”

　在藍星，會被成為老大的只有蔣青一個人。

　陳先先聞言有些想笑，但更多的還是怔然：“喔……”

　“這麽好的老板。”沈佳羨慕地歎了一句，手上對付營養餐的動作倒沒有停滯——她不像陳先先，怎麽吃體型都不會有明顯的變幻，控制飲食是必須的。

　青年聽她這麽一說，有些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好在沈佳並沒有把心思放在這件事上，轉頭說起了別的八卦。陳先先有些心不在焉，應聲了幾句，眼神都不知飄到了何處。

　“你怎麽了？”一頓飯的時間將過時，沈佳才察覺到青年的煩惱。

　陳先先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問出口了：“就是，最近有人說是要追我……”

　“哇哦！男的女的？形容一下。”

　“男的……有臉有錢有身材，勤勞體貼愛事業。”

　沈佳豪爽地拍板：“這門婚事我準了。”

　陳先先差點沒把手中的盤子糊過去。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沈佳看他惱羞成怒的樣子有點好玩，“說正經的，你這麽糾結肯定是不討厭他的，喜歡這種東西很難說，需要慢慢發掘。你跟人家說清楚，他要有耐心慢慢和你培養感情看看合不合適，不就正好了嗎。”

　陳先先有些疑惑：“這不是耽誤人嗎……”

　“你天天當縮頭烏龜就不耽誤人了？你要舍得，直接拒絕也行啊——”她慢吞吞地擦了一下嘴角，“舍得嗎？反正換了我遇見這種人，是絕對不舍得的。”

　陳先先有些猶豫。

　沈佳放下紙巾：“你好好看清自己怎麽想的最重要，坦誠一點，我這就是給個建議。”

　……

　…………

　陳先先到底怎麽想的？

　他還真不知道。

　二十四年感情史空白，雖然追過他的想睡他的大概有那麽一些人，但他大多都能斬釘截鐵地忽視。

　蔣青不一樣。

　因為他太過大佬了，手段又高……陳先先承認自己有點動搖。

　哎。美色使人墮落。

　陳先先深沉地想著，往床上一癱，隨手翻開了劇本。

　後天拍定妝照，然後很快就要開始正劇的拍攝，他得加緊時間多看幾遍劇本——何傑書的劇組內那些演員，雖然機甲方面和他的差距有點驚人，但演技是他怎麽也趕不上的。他只能靠著可以勉強本色出演的優勢稍微追趕，至少不要拖了別人的後腿。

　他沒什麽包袱，只是有點怕麻煩了別的人。

　房間內只有通風系統的極其微弱的稀疏聲響，陳先先倚著牆坐在床上看了半個多標準時，忽然有些發呆。

　他滿腦子都是沈佳上午說的那些話。

　嘗試一下？培養一下？

　陳先先胡思亂想，回過神時，卻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翻到了蔣青的號碼，手賤的撥了過去……

　陳先先：！！！

　他手忙腳亂想要掛斷，結果響鈴還不過兩三聲，電話的那一端便由男人接起：“先先？”

　“是！”

　蔣青似乎怔了怔，半晌才帶著笑意地淡淡問：“在做什麽？”

　陳先先覺得對方的聲音啞的有些不正常，像是太過疲倦了。

　他猶豫了一下，努力用自然一點的語調回應：“看劇本啊。是不是打擾蔣哥你休息了？”

　“沒有，剛剛開了個短會。”蔣青問，“我陪你？”

　陳先先沒問怎麽陪，對方也不再說話，兩人默契地通著電話，都不再言語。

　在這樣怪異的聯系中，陳先先竟然很快靜下心又一次翻完了半個劇本。他拿指尖在虛擬屏上勾勾畫畫做了點筆記，揉了揉有些發漲的額角，忽然察覺了幾分不對。

　通話的那端太安靜了些。

　但如果仔細聽去，卻能聽聞見隱隱約約的舒緩呼吸聲。

　……不會是睡著了吧？

　陳先先猶豫了一下，小聲呼喚：“蔣哥？”

　通話的那一端依舊是舒緩的呼吸聲，像是蒙在窗外隱隱約約的落雨聲，靜謐又格外能敲擊人心。陳先先正猶豫著想要不要再喊一聲，對面便已傳來微微沙啞的一聲：“我在”。

　但那個聲音猶在睡夢中，朦朦朧朧，反而像來自本能的回應。

　陳先先捏著劇本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緊，屏息著盯了手中的劇本許久，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他有些惱，卻又不掛電話，只能認命地翻出工作帳號找到了程卓了光網通訊地址，發了一條訊息。

　“蔣哥睡了。”

　三分鍾後，程卓懵逼回復：“……？？？”

　“工作一半睡著了，”陳先先有些尷尬地打字，“我怕他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