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誅邪教殺得一點都不痛快, 甄文君本以為這群人打著“替天行道”的口號, 必定舍生忘死義勇非凡。沒想到她帶兵到了前線,讓輕騎探查敵營情況, 得到的消息讓她瞠目結舌。
大戰前夜, 這些誅邪教的人並沒有在鼓舞士氣, 也沒有在謀劃戰術, 甚至都沒早早入睡為明日開戰儲備好體力, 而是大喊大叫又唱又跳到後半夜。
騎士們學著誅邪教的模樣表演給甄文君看, 甄文君沒見過這種舞蹈,看上去也不太像大聿人所擅長的路數, 更有可能會出現在某種祭祀之上。
甄文君更好奇, 這些誅邪教的人到底在做什麽。
她親自趁夜而來,偷偷潛入誅邪教的營地, 還有一裡地就聽見了巨大的歡呼聲, 火光衝天。
“這些人也太不把聿軍放在眼裡了。”甄文君哭笑不得, 湊到近處看個明白後更是無法相信。
這幫逆賊架起巨大的火堆,圍著個通體塗成藍色的人,一會兒載歌載舞一會兒跪地膜拜。那藍色的人頭戴三根雀翎扣著鳥頭面具,在火光的映照下當真有些威風凜凜高高在上的模樣。這藍人手中拿著個稻草人,稻草人身上貼著的符紙看不清寫了什麽內容,不過那一身天子才能穿的龍袍實在醒目。
原來在裝神弄鬼。
在甄文君看過的諸多史書, 聽過的如繁星般浩瀚的故事之中, 所有民間起義的領袖人物都會給自己冠個特殊身份, 不是什麽一代英雄轉世便是神仙下凡, 這樣一來他們才更有號召力,才能讓自己出師有名,造反有理。
小時候甄文君還以為這些都是真的,驚訝不已,直到她收到阿母投來“關愛”的目光。
後來她獨自在世間摸爬滾打,也進入到中樞鬥爭的核心,更加明白,從經學到玄學從史書到傳說,所有在民間大肆散布和推行的,都是為加強中樞統治服務的。
除了中樞之外,造反者一樣領悟了其中的精髓。
難怪衛庭煦一心想要秘卷。
甄文君看著那藍皮賊子心思自然飄到了衛庭煦身上。
衛家和長孫家現在已經形成了一張大網,繼續再發展壯大只怕會讓中樞防范。李延意若是要將他們兩家連根拔起,就算會自損八百,也還是有能力辦到的。所以現在衛家不急,衛庭煦不急,她在豐滿羽翼並且等待時機。李延意在大力提拔薄氏,留下了庚氏,看上去雙方似乎還有製衡的余地。李延意必須走好每一步棋,一旦被衛庭煦抓到了時機,將秘卷公布於天下的話,便起兵有名。到時候全大聿都會知道明帝乃是謀朝篡位的奸人,各路諸侯群起而攻之,衛庭煦可以迅速佔領絕對有利的高地,摧毀李家王朝也並非不可能。
“據說這藍腕賊人是雀仙轉世,可以呼風喚雨飛天遁地,是專門來救濟百姓的,加入這個教的百姓多是受了此人蠱惑。”有個士兵如是說,“中郎將,你可有應對良策?”
甄文君曾經和誅邪教的人交過手,不過當時有杭烈在場,顯得局面有些難以控制。其實仔細想想,除了杭烈之外其他人不足為懼。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甄文君還是叫來阿希,讓她繪製出當地的地形圖,以便夜襲。
沒錯,甄文君將阿希拎了回來。
自從萬向之路後兩人就沒再見面,阿希回到大聿就消失了,繼續她行遍天下的遠征。在甄文君大婚之前她從灃水寄來一盒當地特產作為新婚禮物,甄文君便知道阿希的所在。
出發剿匪之前甄文君特意去找了她,阿希見到她本人之時都要瘋了:“你怎麽又來了!是不是又挖了什麽坑等我往裡面跳呢?不,這次無論如何我都拒絕,堅決拒絕!”
“真的嗎?有機會讓你升官發財都不要,好吧。”甄文君說,“那我再去找別人問問。”
阿希一把拽住她。
升官本身對阿希沒什麽吸引力,她最怕中樞之內那些明爭暗鬥,傷腦筋。可是銀子對她而言還是非常重要的。到灃水之後她幾乎花完了所有家當,就在她們談話的當下,阿希穿得破破爛爛分明就是個乞丐。要不是甄文君找到她請她海吃一頓,她恐怕都沒力氣開口。
“可是我當不來官!當官是不是要成天待在那個倒霉的禁苑裡哪兒都不能去?”
“當然不了,中樞新增了個山海都尉的職位,專門負責描繪山海地圖,便於行軍打仗時使用,我第一個便想到了你。這次剿匪你跟著我,立了軍功之後咱們一塊兒回汝寧,我好將你推薦給尚書台。”
詔武元年之時,出於財政緊張,李延意出台過一系列賣官賣爵的政策,從地方到中樞都有可供買賣的官職。自然,為了保證中樞根基結構的穩定,大部分的官是不可買賣的,可這批買賣出的官爵還是擾亂了中樞,官員的任免過程並不嚴謹。
山海都尉這個官位乃是甄文君提議的,私心便是要將阿希推上這個位置。不止是阿希,她需要一群謀士和值得信賴的同伴,她要壯大自身不僅是煉粗胳膊,更要穿上鎧甲磨利武器。
她向李延意上疏,李延意沒答應也沒不答應,將此事交給了尚書台。
尚書台本就負責官員任職和升遷調遣一事,衛綸身子還好的時候尚書台盡在他掌握,如今臥病在床,暫時由左旭的弟弟,左贇接手。在衛綸康復能夠回朝之前,左贇就是尚書令。
左贇是李延意老師的弟弟,能夠讓他接手尚書台自然是要重用此人。甄文君絲毫不怵,直接找到了尚書台,本以為要有一番來回,沒想到左贇很爽快就答應了新增這個位置。
既然尚書台都同意了,即便有點兒陰謀的味道甄文君也沒什麽退縮的理由。
阿希果然是行走的地圖,這一帶地形她也非常熟悉,很快就將平面圖繪製了出來。甄文君率兵從兩路夾擊,將誅邪教主力驅趕到山谷之中,前後都是朝廷的兵馬,兩側是高聳入雲的懸崖,插翅難逃。甄文君將“雀仙”拎了出來,一桶水澆在他身上讓人用刷子狂刷,流了一地的藍水,雀仙也成了狼狽的敗兵之將。
誅邪教的教眾還等著雀仙引一道閃電將這些妖女的鷹犬擊斃,可等到最後也沒等來這麽一幕,失望至極。
在民間鬧了許久的誅邪教在甄文君的利劍之下支離破碎,當初深受其害的百姓們對甄文君夾道迎接。幾個小娘子從田埂裡摘了野花編成花冠非要給甄文君戴上,甄文君一身寒氣森森的鎧甲和那小花兒實在不搭。可小娘子們鞋上都是摘花時沾的土,殷切地看著她,讓她不禁心軟,隻好彎下腰讓她們戴。
阿希等人在後面看見,大笑不止。
當地百姓給甄文君送來了不少特產蔬果,還有一對香囊。這香囊據說是由當地有名綢緞手工製成,非常精良。大娘送了一對來,一個繡著白菊一個繡著蓮花,連在一塊兒就是“百年好合”,祝她和秘書監幸福美滿白頭偕老。甄文君一邊琢磨著這是哪兒的口音,一邊感謝收下了。
誅邪教被滅一事很快傳遍了大江南北,甄文君的名號也被全大聿人民熟知。提起她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消滅誅邪教的女英雄,隨後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她便是女女成婚第一人!
甄文君的名聲大噪,並非偶然。這次主動請纓除了短時間內不想見到衛庭煦之外,她想要征戰沙場爭取民心,搶佔軍功豐盛羽翼。
這第一戰非常重要。
剿滅誅邪教並不是隨意選擇的。
她記得曾經聽說了誅邪教在民間的活動頗為古怪,為非作歹戕害百姓,激起了不少民憤。誅邪教首領雖然裝神弄鬼神化身份,可也不至於是個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傻子。誅邪教來自民間,做的是“替天行道”的事兒,怎麽能回頭咬平民一口?
甄文君和阿穹、步階商議過,一致認為中樞一定在其中作祟,挑撥誅邪教和民間根基的關系,讓這幫打著正義旗號的逆賊們成為百姓的眼中釘。一旦雙方對立,甄文君出兵掃蕩,必定能夠迅速收獲人心。
一切都按照甄文君出征前預設的順利進行,除了隻用短短三個月便勝利班師回京這一點。
既然要回去便大大方方地回去,甄文君惦記著阿母和小梟,以及往後的一系列計劃,快馬加鞭返回汝寧。
剿匪歸來,阿希功不可沒,甄文君向尚書台和李延意寫了奏疏,為阿希邀軍功,要提拔她為山海都尉。
剛一進汝寧城,甄文君便看見追月軍的阿隱早在此等候了。
她一扯韁繩快進了幾步到了阿隱面前,翻身下馬:“可是陛下要你在此候我?”
阿隱向甄文君行禮後回道:“正是,陛下要下官來迎中郎將,吩咐下官一見到中郎將便讓中郎將入宮覲見。”
甄文君朝著禁苑方向一拜道:“理當如此。”她回頭叫了一聲,阿希從馬上搖搖晃晃地下來,兩腿間都是這一路上磨的血泡,下地走路狀如王八,每走一步都疼得齜牙咧嘴。
甄文君道:“我要去向天子複命,這裡有封信你拿著去尚書台見尚書右丞陳廣鑒。他自會給你安排。”
阿希原本因為趕路愁苦的臉頓時放晴,接過舉薦信就像接了沉甸甸的銀子一般。
阿希拿著信件去了尚書台,結果剛一到門口就被兩個身著甲胄的兵士攔了下來。
阿希舉著手中信道:“我來拜見尚書右丞,這是我的舉薦信。”
兵士皺眉掃了阿希一眼:“小娘子速速離去,莫要搗亂。”
阿希“嘿”了一聲,挺直了腰:“誰搗亂啊!你們才是別狗眼看人低!我是即將上任的山海都尉,你們去問問陳廣鑒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有一個字兒說得不對你們盡管罰我!”
兵士冷笑一聲:“如此就莫要怪爺們不客氣了!來人!把這個冒充都尉,在尚書台前尋釁滋事的瘋婆子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阿希一臉震驚,還沒等申辯就被人拖下去實實在在地挨了二十大板。這下不僅腿內磨破,二十板子打下去屁股都爛了,一身血給丟出了尚書台。
阿希被打了個莫名其妙,提著半條命回去積學府找甄文君,甄文君剛從禁苑回來,見她這副慘狀不由得大惑。
“你騙我……”阿希趴在床上,哭哭啼啼,“人家根本不讓我當官,還打了我一頓。”
甄文君趕緊給她配了止血的藥,要將她袴撕下時,連著一塊兒的血肉模糊,阿希仿佛殺豬一般地叫喚,甄文君都不好下手:
“我還沒撕呢。你忍著點。”
上個藥阿希鬼哭狼號,甄文君聽得也心痛,畢竟是她讓阿希去找人的,沒想到沒能上任居然還被打成這樣,這事兒肯定沒完。
給阿希上了藥後甄文君直接去了尚書台找陳廣鑒,陳廣鑒也是剛剛辦完事回來,聽甄文君說了這事兒萬分尷尬:
“不知中郎將已經回朝,本想跟你說這事兒呢……這個山海都尉已經有人上任了,尚書台的護衛才會以為阿希娘子是來搗亂的,怪我,沒及時和中郎將說。改日我一定登門拜訪,向阿希娘子好好道歉。”
“有人上任了?誰?還有誰能比阿希更適合這個職位?”甄文君質問對方。
“是長孫家的女兒,長孫燃。”
“長孫燃?阿燎?”甄文君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阿燎,“那阿燎乃是個草包,什麽都不會。阿希可以徒手繪製大聿八成的地貌平面圖,那個紈絝世家子弟能做到嗎?”
陳廣鑒被她問得啞口無言,且她風頭正勁不好和她爭論,隻好說:“此事並非我一人可做主,中郎將就別為難老夫了吧。今日在山海司有一個春日清談會,其實也不是什麽清談,就是新上任的長孫都尉就任雅聚,邀請了朝中所有官員,中郎將亦可前往。”
陳廣鑒的意思是這事兒該是衛家和長孫家強強聯手的結果,他沒辦法左右,你有什麽話就去山海司直接找長孫燃對峙好了。
甄文君便不再和他多費口舌,叫上步階和左堃達一塊兒去了。
在去的路上左堃達還憋不住問了一句她和衛庭煦怎麽了,怎麽不見衛女郎來找她。甄文君好奇左堃達明明是左家人怎麽對衛庭煦那麽有好感,忽然想起左堃達還在當傳信兵時曾經為了傳信給衛庭煦,快馬加鞭日夜不停,受了重傷。本來衛庭煦大可不管他,而當日還不能下地走路的衛庭煦親自推著四輪車送藥給左堃達,讓這個小小的騎士對她頗有好感,延續至今。
不止是左堃達,靈璧小花還有諸多衛家護衛都對衛庭煦評價頗高。甄文君知道她背地裡的詭計可這些受了她小小恩惠之人並不知道,隻當她是個賢良有禮又足智多謀的美娘子。而大婚之日的血案也被她們妻妻二人既有默契地掩蓋了下去,知曉此風波者很少,所以明白衛庭煦真面目者依舊沒幾個人,也難怪左堃達這傻子會惦記著她。
甄文君隨口敷衍著,一行人來到山海司,遠遠地她便在人群之中看見了站在一架木質高台前,穿著官服的阿燎。
山海司裡頗為熱鬧,想要和長孫家攀上關系的不在少數。甄文君個高,即便站在最外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阿燎廢話了幾句後便有人問她新官上任有什麽打算,阿燎道,山海司建立的初衷便是為聿軍提供最全面的行軍作戰地形解析,她一定會做好這件事,不負天子的器重。
步階小聲對甄文君道:“大聿的平面圖都在阿希的腦子裡,隨手便能畫出地圖,這山海司卻落入旁人之手,實在可惜。”
就在甄文君要開口之時,阿燎忽然拿出了一顆木雕的圓球,甄文君立即被她吸引過去,總覺得這顆精巧的木球似乎有些眼熟。
阿燎將圓球隨意往桌上一丟,圓球沒被砸壞,反而忽然向四周延伸,轉眼間變出了一座縮小的城池的模樣。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甄文君等人也看呆了。
這是個縮小版的立體汝寧城,其中可以數出汝寧的坊間和街道,建築的高矮也有區分,即便再細微之處都做得栩栩如生。
甄文君立即想到了包羅萬象和衛庭煦那個一觸便整齊展開的胭脂盒子,其中豐富而驚人的機巧與眼前的小小城池如出一轍。
“這,若是行軍打仗帶著,可比平面圖要好使多了。”甄文君在步階耳邊說出了實話。
步階還沒說話,一個熟悉的聲音硬是擠進了二人之間。
“夫人所言極是,這便是長孫都尉研製多時的天兵神盒。”
步階回頭一瞧,施了禮:“女郎。”
甄文君沒有回頭,也不用回頭便知這假模假式說話,且有可能喊她“夫人”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