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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魚肉》第175章 詔武四年
被阿母抱在懷裡, 甄文君哭得非常放肆。

 近十年的時間,她獨自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成長, 九死一生活到了現在。

 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和阿母重聚,她不是孤身一人。

 阿穹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順著甄文君的後背, 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哭了許久眼睛發腫, 將壓抑多時的委屈全部宣泄出來, 甄文君頂著一雙幾乎睜不開的眼睛從阿母懷裡離開,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阿穹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女兒的臉, 感歎道:“你和我年輕的時候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你長得這麽高了, 成為一個大人了。”

 阿母的話讓甄文君又一陣鼻酸,不過她已經哭膩了,不願意再哭, 忍著情緒嘿嘿一笑:“那是自然,當初我跟阿母分別之時才是個十二歲的孩童, 如今已經二十有一。”

 “只可惜我不能在你年少時陪伴左右,見證你的成長。更是害得你身陷險境,實在是有愧於你。”

 甄文君抱住阿母搖頭道:“囚禁十年,真正受苦的人是阿母。”

 “當年……”

 “當年之事我已經查明。”

 甄文君篤定的目光讓阿穹頗為欣慰。女兒在艱難的環境中健康地成長, 所有的危機和磨難澆灌著她, 讓她比一般的年輕人更加鋒利和沉穩。

 一旦度過了最初多年未見的略略尷尬感,打開了話匣子之後, 母女二人從白天聊到黑夜。

 甄文君有滿肚子的話想要和阿母說, 說這些年的遭遇, 說當初她們在綏川被抓之後的一切,說方懷遠已經被她親手打死,而她也知道了阮家的大難,知道自己的身世,更知道在遙遠的骨倫草原上曾經存在過一個強悍的民族和宏偉的城池,她甚至親自回到了故土。

 她也不避諱自己與衛庭煦的關系,畢竟要捋清這場環環相扣的陰謀,衛庭煦這個幕後最重要的操控者是不可能繞得過去的。

 “在我被囚禁最初,並不知道囚禁我的人是誰。本以為方懷遠是天家所派,畢竟當年秘卷之說一直是他們李家心中一根刺。當方懷遠找上我旁敲側擊想知道我是否就是阮氏阿穹時,我便知道該來的總是要來,躲不了。起初謝隨山將流民放入城中時,我便料到這些胡子會生亂,本想借著流民之亂帶著你詐死逃走。可惜四姨的死打亂了我的計劃。為了保你性命,我用秘卷跟方懷遠交易,想先暫時脫險,再尋找機會離開。如今想來,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恐怕四姨的死也是方懷遠的手筆。”阿穹歎了一聲後接著道,“直到後來在船上謝太行以我來脅迫你成為他們謝家的細作時,我方覺得此間不是那麽單純。否則方懷遠直接以你的安危來要挾便是,何必大費周折?如果不是天家所派,那方懷遠背後的人尋找秘卷為的應該是改天換日、江山易主了。我躲在綏川這些年,已不曉得汝寧如今是個什麽形勢,猜不出方懷遠背後的人是哪一方勢力。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出於某種原因要利用你,所以只要我一日不說出秘卷下落,你就有可能多安全一日。誰能想到秘卷之說讓阮氏滅族,同時它也成為我們最後保命的武器。

 “不過,我也沒想到這方懷遠是衛家的人。子修是個務實之人,他妹妹竟有這份雄心壯志,倒是叫我有點兒意外。只是可惜了子修之才,竟去的那樣早。若他還活著,大聿那幾年也不會被衝晉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了。”

 甄文君聽阿母的語氣發現她似乎並不知道衛景和是因何而死,若是告訴她只怕她會難過自責。可若是不告訴她,他日從別人口中得知真相,只怕會更難過。

 甄文君拉著阿母的手,向她娓娓道來隱居綏川之後發生的種種,衛景和如何被虐殺,以及衛庭煦所受之罪,統統向她訴說。

 “果然是我連累了子修……”阿穹臉色泛白,緊閉雙目許久才哀歎一聲,“子修當年離世的消息傳到綏川時,我曾擔憂會不會是我連累了他。可我想,李蓄那多疑的性子若是對誰生疑,下場當如阮家才是。衛家依舊,所以隻當他是真的病逝。子修去世一事舉國震動,當時很多人感歎聿再無大將,事實上子修之死也的確是聿室武將斷層的標志,自他以後,胡賊肆虐邊疆垂危,再無一人可以和胡賊一戰。從李蓄到李舉,即便身處歧縣,我也聽聞了不少割地和親的恥辱之事。若是子修還在,亦或者阮家還在,豈能讓那些胡賊猖狂?只可惜沒了,都沒了……戰死沙場亦或者戰敗屠城,只要有戰事,最後倒霉的總是百姓。我一直以為子修是病死的,沒想到居然是被謝扶宸所害。”

 甄文君為她倒上一杯熱茶,寬慰她不要難過。

 阿穹接茶之時抬起雙手,甄文君發現她剩余的手指無法合攏,即便是個小小的茶碗也端不穩妥,一用力便會顫抖。手背和指關節之上是無法消除的傷痕,這是受了拶刑留下的痕跡。

 阿穹發現女兒察覺到了這點,也不隱瞞:“如今不止是雙腿,我這雙手基本也沒用了。最初的時候方懷遠下了狠手,可後來忽然不再用刑,似乎收到了指令。不止沒再對我嚴刑逼問,甚至將我接到了一處氣候溫暖湖光山色的好地方,讓兩個家奴照顧我的起居,送了諸多藥品和書籍來給我治病消遣,態度完全不同。那時我還以為幕後之人有了新的手段,想要用錦衣玉食誘惑我讓我放松警惕,可一直到被李延意救走,方懷遠都沒再對我用刑。那時我便猜想恐怕對方是因為你的緣故才突然開始厚待我,卻沒想到原來衛庭煦與你有了感情。”

 甄文君只是聽著,並沒有說話。

 “衛庭煦這孩子我有印象,說起來她小時候我還曾抱過她幾回。那時子修常帶她來雅集之上炫耀他這個么妹,她不過一丁點兒大,已會吟詩擊築,是個聰明甜美天真爛漫的孩子。猶記她喜歡吃糖,那時我身上常帶著一包糖,她只要見著了一定跟著我,走到哪兒都甩不掉。”

 阿穹說了很多關於小時候的衛庭煦,關於衛家的事,甚至提到了謝扶宸,這個讓她傾心一時又痛心一世男人。

 “當初李蓄招他入京時他滿懷治國抱負,也的確是一位文武雙全的才子,只可惜……當年我憎惡他,過了這麽多年他亦歸為塵土,有了應得的下場。李蓄死了,謝氏一門被夷族,我的恨也該隨之入土。只是當年的風波影響至今,害了子修的性命,改變了你和衛庭煦的人生,這是我不想看見的。”

 甄文君看著滿是傷痕和皺紋的母親,目不轉睛。沒錯,這才是她的阿母,不是從別人口中了解的那位勇冠三軍遇佛殺佛的“女修羅”。

 經過世事變遷的阿母柔和了,隨著明帝的死去和謝家的傾覆,當年慘死的阮氏一族和無辜枉死的眾人,在天之靈或許可得片刻安寧。

 甄文君知道,仇恨只會將人裹挾至地獄,她有些羨慕阿母的胸襟,只不過自己現在暫時做不到。

 “放心,我不會強迫你必須和我一樣想。”阿穹看穿了女兒眼裡的內容,“你有你看世間的角度,你想要怎麽做我不會干涉,只會全力支持,畢竟你已經比我能乾太多了。”

 “阿母別這樣說……阮氏阿穹叱吒風雲之時我還沒來到這世上呢。”

 阿穹笑了笑道:“哪還有什麽阮氏阿穹,她早死了。現在只是你的阿母。沒能陪在你身邊保護你長大,是我一生的遺憾。希望余生能夠伴隨你左右,照顧你,直到我死的那一日。”

 母女二人似乎有無盡的話要說,幾乎都忘記了小梟,直到小梟來敲門甄文君才想起她來。

 小梟進門時端了酒菜,說怕她們餓了,特意去庖廚拿來的。甄文君有點兒過意不去,讓這麽小的孩子去端菜,她還不太適應有個孩子在身邊,時不時就忘了她的存在。

 小梟放下酒菜要走,甄文君將她叫回來:“你別走了,一塊兒吃點。”

 小梟甜甜地應了一聲,立即坐了下來。甄文君分了碗筷,阿穹說:

 “這孩子長得不像是大聿人。”

 “她不是。”甄文君道,“她是骨倫草原最後一個孩子。”

 阿穹似乎很喜歡小梟,喜歡看她舞刀弄棒的樣子,誇她是個習武的好苗子,若是精心培養的話,日後定是將才。

 小梟也愛和阿穹待著,晚上拋棄了甄文君非要擠上阿穹的床和她一塊兒睡。阿穹給她講故事,就像曾經對年少的阿來一樣。

 甄文君還在婚假之內,這些日子也沒去朝中,正好給她時間陪陪阿母,理清所有思緒。

 阿歆來過幾次,帶了很多食物和衣服來,問候幾句便要走。阿穹拉著她讓她多留一會兒:

 “反正你也不去禁苑,天子在宮中不方便出行,你回去也是一個人待著,何不留下,和阿來多聊聊。”

 甄文君從來沒想過阿母會對阿歆這般親和,就算歷經滄桑,但阿母從前對阿熏也不曾這樣殷切過。阿歆留了幾次,三人加一個孩子一起吃了幾頓飯後甄文君發現阿母是在旁敲側擊,想從阿歆口中套出關於李延意的想法。

 阿歆不知有沒有察覺阿穹的小舉動,對所有和李延意有關的事全都守口如瓶坦言不知,問過兩次無果後,阿穹便不再追問。

 說到底當年夷阮氏全族的乃是明帝,是當朝天子的親生父親,甄文君沒有切身經歷過,光是聽聞都深感悲憤,更不用說經歷這一切好不容易活下來的阿穹。

 甄文君問她的想法,阿穹說:

 “李延意將我從衛庭煦手裡救出來,很明顯要賣個人情給你。按照你複述方懷遠在大婚之日被迫出現的情況來看,這一切都是李延意暗中布置的。她早就盯上了方懷遠,想要利用我來讓你和衛庭煦徹底離心。當年阮氏一案發生時李延意年紀尚小,加之她這個天子之位也是非常手段而來,李蓄必然不會將秘卷的事說給她聽,想必她對當年的事情就算有所耳聞也是一知半解。”

 甄文君道:“所以,她將阿母從衛庭煦的手裡解救便是拉攏我的手段,倘若真有能顛覆李氏江山的秘卷在我們阮氏的手裡,那一定要在衛庭煦得到此物之前讓我得知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乃是我的枕邊人。而一旦我發現真相,必然會與其反目,屆時她再施以恩威,我勢單力薄若想報復衛庭煦便要借助她李延意的天子之勢。到時候無論是利用我除掉衛庭煦,還是將其牽製住,都會是李延意說得算。”

 “阿來,你是如何想的?”

 窗外已有了些初春的景象,冰雪在漸漸融化,嫩芽生長,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無論是被衛庭煦利用還是成為李延意手中的刀,都不過是任人宰割。若是不想繼續成為他人的砧板之肉,唯有強大自身。我們不能再逃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只要這江山還姓李,秘卷一事便是不死不休。我們阮氏的後人永遠都會是他們的眼中釘,一旦衛家失勢,就是我們重蹈覆轍之時。阿母,之後的事你不必掛懷,自有孩兒處理。阿母受了這麽多苦該好好享福了。”

 “你和衛庭煦……”

 “阿母不必多說,孩兒自有分寸。”

 李延意派人送了許多補品,又派了禦醫來給阿穹診治,積學府來往的人不在少數。

 阿穹沒拒絕,一律淡淡道謝。

 婚假的最後一日,廣少陵來積學府找甄文君,說陛下召她入宮。

 甄文君換了官府隨廣少陵一同前往禁苑,李延意一看到她就問她阿母身體情況如何,住在積學府是否適應。

 甄文君謝了恩,說一切都好,多謝陛下記掛。

 李延意說阿歆知曉妹妹思母心切,不顧危險親自帶人營救阿穹。衛家人何等厲害,即便是阿歆也受了好幾處的傷。

 “竟受了傷。”甄文君道,“她從未提及。”

 “哎,阿歆就是這樣的人,不善於表達,可她的確是將你當做親妹妹看待,你是她唯一的血親了。”李延意歎惋道,“沒想到文君你竟然是阮氏的後人,當年阮氏一案震驚朝野,寡人尚且年幼,也曾目睹此案的慘況。阮氏為奸人汙蔑,此事明帝一直耿耿於懷,想要還阮氏一個公道。文君你放心,寡人一定會為阮氏洗脫冤屈的。”

 甄文君嘴角一彎,伏地拜謝。

 李延意話鋒一轉,又說起了衛庭煦:“本以為子卓乃是真心待你,沒想到背後竟有這等不可告人的秘密。若非寡人機緣巧合之中得知此事,阮氏不知還要承受多少苦楚。這些年來真是委屈妹妹了,寡人真該狠狠教訓教訓子卓。只不過……現在你和子卓是寡人樹立的第一對典范,這才剛剛大婚,多少人盯著你們倆,寡人也有諸多計劃需要借你們二人攜手推動,愛卿還需再受些委屈,萬不可意氣用事。”

 甄文君眉峰緊了緊:“陛下的意思是……”

 “愛卿剛剛大婚就離開新婚府邸,實在不妥,恐被有心之人握了把柄,寡人之後改革太學院的計劃便會受阻。這幾日在積學府也冷靜不少了吧,是時候該回去了。”

 甄文君立即說:“陛下,即便有多項改革需要推行,微臣也需先立軍功,有更高威望才能服眾。國內藍腕逆賊未除,胡族虎視眈眈,若是兩頭並起只怕中樞難以抵擋!”

 李延意抬手要拒絕,甄文君朗聲道:“微臣願前往鎮壓逆黨鏟除惡賊!望陛下恩準!”

 李延意背地裡將阿母送還給她,算是隔著層紗給了衛庭煦一記狠命的敲打。

 無論是李延意還是衛家,眼下都還沒到能真正捅破那層紙動手的時候。

 李延意要離間她和衛庭煦之間的關系,同時還要借用二人同性妻妻的身份來革新。甄文君也需要借助這雙方的力量來成長,只是剛刺完衛庭煦一劍她不太想立即去做這場戲,甚至不想見到衛庭煦。

 還有一點,甄文君想要軍功不只是為了服眾。只有立了軍功才有理由加官進爵,豐滿羽翼。

 北疆胡族的大戰尚未到全面開戰的時候,這仗李延意打不打還是個問題,眼下能夠立軍功的機會便是鎮壓“誅邪教”。

 甄文君說得振振有詞,李延意斟酌了一番,便允了她。

 甄文君已經做好打個兩年仗再回汝寧謀劃的準備,沒想到她帶兵狂殺逆黨,將其打得落花流水。三個月時間將誅邪教全數鏟平,這些人沒有衝晉軍一半抗打,甄文君失望至極。

 李延意收到捷報,下詔書讓她回京,大擺宴席為她慶功。

 當她再次回到汝寧時,汝寧甚至都還沒出季春。

 慶功宴已經擺好,於宴席上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衛庭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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