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還彌漫著迷香的余味, 仲計已經提前吃了解藥,此時清醒得很。
小花這一整天都想要從床上掙扎起來, 她知道今日是女郎的大婚之日,她無論如何都想來看一眼的。不是為了看婚宴的熱鬧, 也不是為了一睹女郎穿上婚裙的風采, 而是感到了危險。
她總覺得這個婚宴上會發生什麽。
本來小花只是覺得凶兆不過是她久病之下的妄想, 可從今晨開始她的狀態非常不好, 很明顯不是鬼鳩之毒發作時的痛楚讓她無法走出屋子,她甚至連清醒的時間都很少。太過明顯的阻礙讓她在意識難得聚集之時察覺刀有人刻意為之。此人並沒有殺她的打算, 只是想要困住她, 不讓她離開這間屋子。
小花明白了,其實她早就明白的。
“快滾。”小花站在原地已經很勉強,腦中有一股強大的能量在壓迫著她, 企圖奪走她的意識。若是仲計現在就離開女郎的房間大家都能平安無事,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點什麽。
小花的威脅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仲計冷笑一聲,並沒有放下手中的刀。
“我本來就時日無多,此時是殺掉衛庭煦最好的機會,再不動手, 更待何時。”說罷仲計一刀便要落下, 小花大駭,迅速出擊。
就算她渾身都是毒, 體力和力量已經大不如前, 可在衛庭煦陷入危難之時, 小花身體深處迸發出的無限能量還是讓她快如閃電衝到了仲計身前,連續兩拳打在她的腹部和肩頭,將她轟開。
仲計的刀掉在地上,小花迅速將刀撿起握在手中,檢查衛庭煦,發現衛庭煦沒有受傷時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吸入了迷香的衛庭煦此時此刻依舊昏迷著,動靜這麽大也沒能將她吵醒。
“咳、咳咳咳……”仲計趴在地上劇烈地咳嗽,小花看向她,見大量的鮮血從她的口中湧出,一瞬間便把地面染紅了。小花納悶,中毒這麽久她早就不似當年勇猛,拳下力量萬分有限。更何況方才那兩拳只不過想要把仲計隔開而已,沒有想要取她性命也就沒有下狠手,何故嘔這麽多血?
“你身上的毒,也已經擴散了嗎?”小花站在衛庭煦的床前,將她擋在身後。
劇烈的咳嗽幾乎耗盡仲計最後一點力氣,總算平息之後,她看著小花手裡的那把匕首道:
“中了鬼鳩之毒……還中了我的散骨丸,居然還能有這樣的力氣。小花,你是一等一的高手,為何心甘情願做衛家爪牙?你明明知道衛庭煦所圖的絕對不只是現在的區區五品女官而已。”
“我家女郎志向宏遠,自然不止是眼前。”
仲計呵呵地笑,又吐了兩口血:“就這樣的一個惡人,你竟甘心幫著她。”
小花:“屋外的護衛和女郎都是你迷倒的,一邊說要為我治療鬼鳩之毒一邊又對我下藥,讓我一直昏昏沉沉無法協助女郎。一口一個惡人,你的所作所為又有多少光明磊落?當初你我在北婁相逢時,你還是個行善醫人的大夫。為什麽要行刺女郎?你和女郎之間究竟有什麽仇怨?”
說起北婁往事,仲計怨懟的眼神之中難得有了一絲溫和。
“我以為你不記得了。就算記得也並不在意。”
面對仲計的話,小花沒有回答。
小花十六歲的時候正在北婁,因為那年衛庭煦正好遊歷到此。
北婁不在北方,而是大聿東南沿海的一處半島,衛庭煦當年想來此遊歷正是聽說有一位正弘年間的名士被流放於此。
此人精通經學學富五車,反對當時風頭正勁的清談之風,連帶著剛剛流行起來的芙蓉散都在他痛斥范圍之內。要知道當時芙蓉散已經在各郡縣大面積種植,是官家的生意,敢向芙蓉散開刀的沒有幾個。誰敢說話,便要做好掉腦袋的準備。這位名士不僅說了,還連續說了整整一年。或許也是因為此人乃是李翱當太子時的太子太傅,是當今天子的老師,殺他不得。明帝沒辦法,被他追在屁股後面念叨了一整年,最後隻好將其流放。
衛庭煦很崇拜這位名士,想要與他長談社稷之思,聽聞他的下落之後特意跑到了北婁。
那時小花還未中鬼鳩之毒,面目清秀,一頓能吃六碗湯餅,靈璧也是個活潑多語的小娘子。衛庭煦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兒,卻能對出名士貼在茅屋門口的對子,且對得無比工整,名士便請她入屋。衛庭煦迎著眾人愕然的目光被小花推進了屋內,小花想留在裡面陪她不成,被名士轟了出去。
“不必這麽緊張,家裡的暗衛都在保護著,誰能傷女郎半分?”靈璧伸了伸懶腰道,“北婁半島風景優美,女郎說了讓咱們得閑就去散散步,放松放松。”
小花不理會,靈璧硬拽著她去北婁城中走走,女郎這一談起碼要一兩個時辰,她也要製備些衣物和乾糧,好為奔赴下一城池做準備。
靈璧像拽頭牛一樣好不容易把小花拽去幫忙拎東西,小花沒精打采地跟著靈璧身後,穿梭在糧鋪布莊之間,懷裡堆滿了靈璧精心挑選的物件,目光被遮擋住,根本沒看見前方有個貓著腰似乎在躲避什麽的小娘子。
兩人對撞上的一瞬間,那位小娘子就被撞飛了出去,連帶著撞翻了幾個水果攤。
小花正要道歉,只見那小娘子一咕嘟爬了起來,身上都是擦傷滲血的傷口,一句話都沒說甚至看都未看小花,迅速逃走。
靈璧買了兩壇子上好的蜂蜜,美滋滋地從店鋪中出來,還沒來得及叫住小花就被飛奔過來的一群人撞到,蜜罐壇子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靈璧大怒,滿地亂看找了根棍子,提起裙擺瘋了一樣地追。小花叫她也不聽,沒辦法隻好抱著一堆東西伸長了脖子狼狽地跟在靈璧身後,一路追到了一片無人的樹林之中。
東南地帶氣候潮濕炎熱,樹木茂密,林子之中有些細碎的腳步聲。
靈璧和小花並肩往裡走,忽然聽見“咣”地一聲,像是棍子砸在人身上的動靜。靈璧低頭看了眼自個兒手裡還沒派上用場的棍子,領著小花一塊兒往前走看熱鬧。
“別去了。”小花說,“女郎在等著咱們。”
“不行,這幫混帳打翻我的蜜罐,豈能就此放過他們?好歹讓他們賠錢!”靈璧拽著小花不讓她離開,小花實在沒辦法,將懷裡的東西放到一旁,跟靈璧一塊兒討債去。
透過密密麻麻的樹木,她們看見在山坡下方有個娘子被打倒在地,頭上流了很多血,是方才被小花撞倒之人。難怪走得那麽匆忙,原來是在被追殺。
一群當地農人樵夫打扮的男子將這娘子五花大綁,脖子上系根繩子,硬將她拉著往前走。娘子不走,一群人便繼續拳打腳踢。
靈璧看不過去,一群人居然合夥欺負個弱女子,操著棍子要上去揍人。剛邁出一步就被腳下突出地面的樹根絆倒,一腦袋磕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小花:“……”
三兩下將人打跑,小花把那滿頭是血的小娘子救了。
小娘子從懷中掏出個藥盒來,很冷靜地將藥粉往自己的頭頂上抹,一邊抹一邊感謝小花,並說明了原委。
她說自己名叫阿雍,是一位出門歷練的遊醫。
北婁當地有一個沒有開化的民族,他們信奉一個叫拉依圍的神,有病隻去求神,拒絕一切大夫。若病好了就是神對他們的恩賜,死了也是因為自身罪孽太重,需要重新歷經輪回洗滌靈魂。阿雍行醫到此正好有個孩子被毒蛇咬傷,奄奄一息,放在祭壇之上被迫等死。阿雍救了他,結果被當地人說成是巫女,玷汙了這個孩子的魂魄,害這孩兒再也沒辦法到他們真神的身邊去,要燒死阿雍。這會兒將她綁去就是想燒死她。
小花救了這個阿雍,也就是之後的仲計。
那時阿雍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想要報恩,小花擺手說不用,阿雍不聽,就一直跟著她。
小花冷著臉一路回到了城中阿雍還緊隨其後,她知道衛庭煦不喜生人靠近,便對她動了怒,想將她吼走。
阿雍止了一半的血又開始往外冒,一臉的血也掩蓋不了她燦爛的笑,一笑咧出兩排白牙:
“沒關系,恩人,我知道你害羞。我不會打擾你,就遠遠地看著你。”
阿雍藏到暗處去了,小花在等衛庭煦從名士的茅屋中出來,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盯著她,讓她後腦門發涼。
小花扭頭,見一顆血頭從牆後面探出來,見小花發現了便立即縮回去。
小花:“……”
衛庭煦出來,見只有小花一個人:“靈璧呢?”
小花:“…………”
一塊兒去林子裡找到靈璧時靈璧還在昏迷,並不知道自己被拋棄過的事實。
隨後衛庭煦一行人離開北婁再出發,小花並未察覺有什麽不妥,甚至忘了阿雍一事,直到衛庭煦問她:
“一直跟在咱們後面的是誰?不像是刺客,但也不露面。”
小花去找阿雍時,阿雍已經餓了三天,奄奄一息。
小花丟給她一袋奶和蒸餅後一拳將一旁孩童粗細的柳樹打了個窟窿:“不要再跟著我,否則我殺了你。”
阿雍被嚇著,沒敢再跟著。
小花加快了腳程,甩掉了這個大麻煩。
兩人就此斷了聯系,不過阿雍沒有忘記這個救命恩人,一直在設法尋找她。
近十年中,阿雍換了名字,性格大變,背負著血海深仇。當她再一次遇見小花時,兩人都已經不是當年的模樣。
“你才是謝扶宸的人。”小花說,“所以當時錯怪了胥公。”
“不。”仲計說,“我和胥公都是謝家人,兩人相互扶持,到了必要的時候就做一場戲,起碼保住一人。”
“你為何為謝扶宸所用?難不成也是為了你們口中所謂的大義才助紂為虐?”
仲計看著沉睡的衛庭煦:“若是衛庭煦醒著,我必定要問問她記不記得那批被她殺害的無辜畫師。我的阿父,唯一的親人,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