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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魚肉》第174章 詔武四年
阿父是幽山最有名的畫師, 阿雍的興趣卻不在畫術上, 反而對藥理著迷。阿父說行醫者需要大量診治經驗,隻圈在一個小地方恐怕無法成長, 便鼓勵她出外遊歷。

 那時候還沒有大規模的饑荒, 整個大聿正是承平盛世, 只要沿著官道走經常能和各郡巡查的刺史軍相遇, 不怕被山匪強盜襲擊。

 和救命恩人分道揚鑣之後, 阿雍給家裡寫了封信報平安, 沒想到再收到回信卻是阿父的死訊。

 阿雍匆匆趕回家,穿過滿目的白幡踩著一地的紙錢慌慌張張地來到裡屋, 裡面有兩口棺材, 一個是阿父一個是阿母。

 阿雍拽住身邊哭得稀裡嘩啦的幾個家奴追問她阿父阿母為何會死!家奴們說,兩個月前有幾個人來找梁公, 說聽聞梁公是十裡八鄉最有名的畫師, 最擅長畫肖像, 有一件急事需要他幫忙,且事成之後有重金酬謝。梁公正好閑著沒事兒,正值旱季河裡也沒魚可釣,便應承下來,隨那些人走了。

 這一去就是兩個月,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具屍體。

 主母見到梁公的屍首後悲痛欲絕, 懸便梁自盡了。

 誰都沒能想到梁家竟會遭此橫禍, 沒有任何準備, 年少阿雍父母雙亡, 她甚至不知道凶手是誰!

 沿著家奴所提供的蛛絲馬跡去找阿父曾經去過的地方,那處府宅已經人去樓空。阿雍發了瘋一般到處去尋訪,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想要找到凶手的信息!

 若是不能為父母報仇,她此生枉姓梁!

 為了找到凶手,阿雍在世間流浪著尋找著,刻苦鑽研醫理。漸漸地,她被各種致命的毒藥吸引。

 手無縛雞之力之力的阿雍明白,論腿腳的武功和氣力她是個絕對的弱者,但世間能取人性命之力不只在腿腳。

 當她開始為復仇研究劇毒時,曾經的阿雍已經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懷著血海深仇的復仇者“仲計”。

 唯有以身試毒方知毒性的烈性和在身體內部遊走的規律,她在嘗試每一種毒之前都會準備好解藥或者解毒的方法才服用,一直都沒什麽性命之憂,直到誤服了一種不知名的毒。

 服下這種毒藥後,仲計的外貌開始變化,短短的幾天時間矮了一寸,面容也越來越年輕。當一個叫晏業的謝家謀士找到她時,她已經貌若十歲孩童。

 “你是梁同的女兒?”晏業問她。

 彼時仲計正抱著兩個藥罐子埋頭研究,什麽時候來了陌生人,這個陌生人在說什麽她完全不在意,直到他說:“聽說你一直在找當年害死你父母的凶手。”

 仲計回頭,看見的是一位白面儒生。

 “晏業是謝扶宸得力幫手,很多事謝扶宸並不親自露面,都由他來操辦。我就遠遠地見過謝扶宸一次,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加入謝家大局。”

 小花道:“猶記當年謝扶宸率領所謂清流一派想盡一切辦法企圖派遣細作到女郎身邊,伺機行刺,一直都未成功。你也算是沉得住氣,一直到謝扶宸死了才動手。”

 “不。”仲計說,“我其實早就有機會殺了衛庭煦。只要在為她治療腿傷的寒團內加入一點兒致命毒素,她早也死了。”

 “那你為何遲遲不動手?”

 仲計癡癡地笑,白白的牙上沾著血:“自然是因為……你……誰能想到,我一直在尋找的恩人和我痛恨的仇人竟是主仆關系。看你對衛庭煦的忠誠便明白,一旦衛庭煦死了你肯定也活不了。可我豈能因此不殺她!她害我家破人亡,我必要取她性命!”

 “所以你才一直騙我。你早就知道鬼鳩之毒如何化解,卻不真正為我解毒,而是用藥控制著我,讓我沒辦法為女郎辦事。”

 “沒錯……我的確打算用藥控制你,以為這次的散骨丸能徹底將你製住,就算你知道衛庭煦已死我也可以保你一命。待你冷靜一段時間再將鬼鳩之毒清除,到時候說不定你可以清醒自愛一些……”仲計說話的速度越來越慢,也越來越費勁。

 “你全然不必做這些無用之事。”小花道,“自我進入衛家大門服侍女郎開始,我這條命就是女郎的了。生是她的人,即便到了陰間地府也是她的隨行小鬼。若女郎有個三長兩短,我豈會苟活於世?”小花朗聲道,“女郎所謀的是宏圖大業!不是爾等凡夫俗子可以明白的。”

 “宏圖大業?”仲計看著眼前這灘血,咯咯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她的宏圖大業與我們梁家有什麽關系?我阿父為何要因她的大業而死?你倒是告訴我!”

 小花沒說話。

 “我的一生,梁家所有人的一生都因衛庭煦而改變,這筆帳我能不與她清算嗎?在她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殺死無辜之人的那刻起,她就應該明白終有一日會有人來取她性命!我今日即便死於此處也絲毫不後悔……隻怨、隻怨我自己能力不濟,沒辦法……為梁家……”仲計說得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咳嗽時卻地動山搖一般。血越咳越多,小花上來將她扶起來:

 “你別說話了。藥在什麽地方,我去給你拿。”

 仲計雙眼發直,仿佛一具脫相的屍骸,張了張嘴,一時間沒力氣說話,顫抖的指尖衝上,指了指腰間。

 小花從她的腰帶裡摸出一瓶藥。

 “這是你的藥嗎?”小花打開了瓶子要喂她,仲計搖著頭,她迫切地想要說什麽,急得直流淚。

 小花靠近她的耳邊,聽清了虛弱到不能再虛弱的聲音:

 “這藥……是,鬼鳩……解藥。你說,你今生為了衛庭煦而活,可若是沒我為你吊著一口氣,你早死了……如今,我將解藥給你……你現在這條命是我給的。”

 小花:“你別再說了,留些力氣。”

 仲計一把抓住小花的手,伸直了脖子:“我要你,為自己而活。”

 小花想要反駁,一口氣剛提起來,仲計握著她的手忽然泄了力氣,垂直墜了下去。小花一愣,見懷裡的人不會眨動的雙眸還在看著自己。

 “仲計?”小花喚了她一聲,她沒有任何的回應。

 不會再笑話她也不會再質問她,所有的機靈和神秘全都收攏回了這雙發直的眼中,消散得無影無蹤。

 小花靜靜地看了她很久,手掌撫過她的臉,將她的眼睛合了起來。

 小花想要抱一抱仲計,卻發現擁抱這件事如此的別扭,她不會。

 二月初九一大早雪就停了,陽光灑在銀色的汝寧城中,吸引了一群藏了整個冬日的汝寧百姓出門見見陽光。

 衛庭煦醒來時前所未有的暈眩,頭痛欲裂,似乎被誰打了好幾悶棍子。幸好胸口的傷更痛,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幾度想要咳嗽的感覺抓在她的喉管上,她不敢放肆咳嗽,只怕一咳便會牽連傷口,引發劇痛。

 房內有些奇怪的氣味讓她很在意。

 衛庭煦對於自身所在的環境非常敏感,何況是在臥房。只要有一點兒特殊的氣味都會讓她繃緊神經。

 “小花。”

 坐在床邊的小花道:“女郎,我在。”

 “誰來過我的房間。”

 “女郎放心,我已經處理好了。”

 “誰。”

 “……是仲計。”

 衛庭煦轉頭看著她。

 “仲計已經死了。”

 衛庭煦沉默了片刻道:“仲計是謝家細作?”

 小花點了點頭:“是,她都交待了。”

 “謝扶宸已死,余威至今。”衛庭煦看著床沿四周掛在金色掛鉤之上還未取下的紅色帷帳,“而我竟沒能及時將她殺了,實在可笑。”

 小花垂著頭,沒有應聲。

 “想說什麽便說吧。”

 衛庭煦如此了解小花,知道她所有的沉默中都藏著情緒。

 “仲計是幽山梁畫師的女兒,她是為了給親人報仇才找上女郎的。”小花隻想說幾句和仲計相關的事。

 衛庭煦重新合上眼睛:“梁畫師?”

 “對,女郎不記得了?正是當年繪製‘甄文君’肖像畫時的那批畫師之一。”

 衛庭煦道:“死於我手之人何其多,如何可以一一記得。文君呢?”

 “據說甄文君去卓君府收拾了些衣物,帶著小梟離開了。離開時有一輛馬車將她接走,追蹤的暗衛回報,她們去了臨安坊的一處宅子裡,那兒好像是謝氏阿歆的私宅。”

 “嗯……”衛庭煦鼻音長長地沉歎一聲,半晌,小花以為她又重新睡著時,她又開口:

 “不久她會再回來的。”

 “女郎是說,她會再回到秘書監府上?”

 “差不多。小花,卓君府和秘書監府中間的那處牆,你早日砸了。”

 “是。”小花不知道衛庭煦在想什麽,不過她知道女郎所說的話一定有她的道理,不用疑惑,只要執行就好了。

 小花就要離開,聽見衛庭煦道:“你的容貌有了幾分最初的模樣,仲計死之前將鬼鳩之毒的解藥交給你了?”

 “是。”

 “那便好。小花,你要保護好自己。我只有你了。”

 聽見衛庭煦如此說,小花心中大動,立即伏地道:“奴此生此生願為女郎肝腦塗地!永不後悔!”

 衛庭煦笑道:“說這麽重的話做什麽?我不要你肝腦塗地,我要你好好活著。我要你跟我一塊兒活著,見證我親手拔掉大聿腐爛的根,見證這山河改姓的那一日。”

 小花知道,熟悉的衛庭煦回來了。

 甄文君這一劍斬碎了很多東西,最讓小花慶幸的是,連帶著衛庭煦唯一的那麽點兒遊移也一塊兒不見了。

 阿歆的私宅名叫“積學府”,這名字聽上去似乎挺有學問,到了才知道裡面藏的全都是各式各樣的武器,光是不同種類就有六十多把。

 若在平時甄文君必定一一把玩,可今日她實在沒有任何精力,將小梟安頓好之後與阿歆再談話時,甄文君隻覺得魂魄飄在頭頂之上,幾乎要昏厥過去。阿歆讓她安心去睡,其他的事她會交待家奴去做。

 甄文君將沾血的髒衣衫脫了,丟在凳子上,倒頭便睡。夢裡她在戰場上廝殺,手中的重劍一揮,血流成河。

 敵軍在前,混亂的沙場無法看清他人的面貌,只能由衣著判斷誰才是自己的同伴。戰鼓點點敲在她的心上,讓甄文君熱血高昂。她殺入人群之中想要取敵陣首領的首級,終於抓到了對方,一劍貫心。

 劍上的觸感有點兒奇怪。

 但凡在上戰場誰不是穿一身能夠保命的堅硬鎧甲?鎧甲之下也都是鍛煉多年的堅實身軀,可這一劍刺得輕輕松松,仿佛刺在一塊脆弱的軟肉上。

 甄文君錯愕地抬頭,發現被她刺穿的不是別人,卻是衛庭煦!

 甄文君大驚之下將劍抽了回來,血流得更多。衛庭煦虛弱地倒在地上,看著她,充滿了怨恨。

 “子卓!子卓!”甄文君嚇壞了,立即衝過去抱她,“你堅持一下,我帶你去醫治!”

 衛庭煦卻說:“不用了。”

 甄文君大惑:“什麽?”

 衛庭煦變成了巨蟒,巨大而修長的身軀將她牢牢地卷在其中,越收越緊。甄文君痛苦不堪,翻來覆去地想要掙扎卻無法擺脫。

 甄文君拚命叫喊著,她已經知道自己陷在夢中,隻想快點兒醒來。

 凶險的夢突然變得平和,是阿母救了她。

 一定是太想念阿母,甄文君居然夢見了阿母就在眼前。

 她握著阿母失去手指的手掌,哭道:“對不起……阿母,是孩兒沒用,無法保護你。讓你經歷這些磨難,都是我的錯。”

 阿母眼中含著淚,撫摸她的頭:“怎麽是你的錯呢?我的兒,若是可能的話阿母隻想替你承受所有的痛苦。是阿母連累了你,上天讓你投身在阮家,當真苦了你了。”

 甄文君想要寬慰阿母一番,忽然一驚坐了起來。

 這不是在做夢。

 “阿母?”

 這是阿母,這是她的母親!

 “是我啊,阿來。”

 甄文君不敢相信日思夜想的阿母居然就在眼前!

 阿母的頭髮全白了,看上去憔悴不堪,但她是真實的,不是夢,不是夢!

 甄文君用力抱住阿母,心幾乎要跳出來。

 快十年了,自她十二歲和阿母分別之後便再也沒見過面,甚至曾經一度以為阿母已經不在人世。如今人間重逢,一時無言,唯有滿襟熱淚可表思念和喜悅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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