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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魚肉》第96章 神初九年
“狗奴”二字清晰地落入甄文君的耳朵裡, 刺得她左胸口裡一跳一跳地痛。兩人擦肩而過之時她不自覺地低下頭, 阿熏和旁人說話太專注沒留意到迎面而來的人,兩人肩膀重重地撞在一起。

 阿熏覺得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塊鐵石一般劇痛無比, 扶著肩詫異地看向甄文君。甄文君雖然身形與臉皮主人相若, 可女性肩膀和男性肩膀還是有一定差異, 為了能夠惟妙惟肖, 她用豬肉捆著木板墊高了肩膀。想要更加穩固她將繩子繞過腋下鎖定假肩, 若不是邦得這般牢固, 阿熏這沒頭沒腦地一撞恐怕得將她肩膀撞歪。

 “……三郎,小心些。”阿熏活動了一番疼痛的肩部, 有些無奈地說道。

 原來她假扮的人叫三郎。甄文君點了點頭, 正要迅速離開時,阿熏忽然叫住她:

 “等一下。三郎, 你有點奇怪。”阿熏此話一出甄文君當然不能再走, 隻好停住了腳步。

 阿熏從後方走了上來, 甄文君腦中閃現無數種接下來會發生的可能性以及應對手段。

 其實在潛入謝府之前她就已經將所有會發生的事情在腦中過了一遍,無論發生什麽事,即便是當場被拆穿她也有全身而退之策,只要不被團團圍住她便有把握。可她萬萬沒想到竟會在這裡與阿熏重逢。

 自上次南崖赴宴,拚死將阿熏救走之後兩人已有半年未見,當初分別之時她承諾再次相遇便向她坦白一切, 可自那之後她不僅得到了衛庭煦的信任, 甚至成了李延意器重的謀士, 名聲鵲起, 阿熏一直在汝寧的話肯定已經聽說,罵她“狗奴”雖然絕情,她卻無從辯駁。

 阿熏身為謝太行的嫡女,在謝太行被合離,從姚家掃地出門之後來投奔宗族謝扶宸也算是合理,只不過謝扶宸當初諸多嫌棄綏川旁支一事甄文君也有所聽聞,不知道自尊心極強的阿熏為什麽會選擇回來找謝扶宸,或許是遭遇到了什麽變故。

 此時在謝府遇到阿熏是意料之外的事,也是最糟糕的情況。

 阿熏和她一塊兒長大,對她再熟悉不過,而且甄文君不太了解阿熏和這三郎是何關系。她本來想要低調地不與任何人有交集,探查一番後迅速離開。阿熏的出現打亂了一切,讓她魂不守舍一頭撞了上去。如今被阿熏看出了異樣,她也只能硬著頭皮迎上去,她在心裡告訴自己,切莫亂了陣腳。

 阿熏繞著她看了半晌,和阿熏一塊兒的那兩人也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看。

 無論看沒看出破綻甄文君都穩穩地站在原地,任她們打量。

 阿熏在他寬寬的肩膀上拍了一拍,掌心感受到強健的筋骨帶來的震麻感,笑道:“看來三郎前些日子被長孫家的小子欺負之後發奮鍛煉強身還是挺有成效的,撞得我還挺疼。”

 甄文君笑了笑,就在她心回落之時,阿熏的斂起了笑意,忽然問道:“可是你為什麽一直不說話?”

 阿熏的表情在漸漸變冷,甄文君知道如果不給予她回應的話才是奇怪。

 甄文君拱手,一開口嚇了阿熏一大跳:“近日染上風寒,喉嚨腫痛,不便開口。”

 來之前她吃下了一整顆的寒幽草,刻意暫時燒毀了嗓子。進入謝府隨時都有可能遇到認識三郎的人,他不能一直不開口,弄壞嗓子改變聲音的路線,再在說話時厚這點兒聲,能夠蒙混一時。待回來之後吃幾碗藥下去很快就能變回原本的聲音。

 阿熏聽她聲音的確很沙啞,不過口音還是熟悉的綏川口音。

 三郎是綏川人士這件事乃是甄文君在扒他衣服時發現的。他隨身攜帶了好幾顆棕果,這種棕果辛辣且甜,乃是綏川男性最喜歡當零嘴吃的小果兒,她便推斷此人是綏川人,易容成他時帶上綏川口音更容易蒙蔽他人。

 阿熏果然信了:“入秋之後天氣變化無常,的確容易受涼。你在此等我一會兒。”說著阿熏回房拿了個藥盒出來給她,“這裡面的藥是我阿父之前用過的,針對肺熱上炎,只需三副便能見效。如今他已經去世,也不需要了……”

 甄文君接過藥盒道謝,當真沒想到謝太行已死。

 年初還在南崖之時便聽說謝太行生病,之後姚家為了討好李延意送來了姚氏和謝太行的合離書,這些甄文君都知道。離開南崖後謝太行的病如何,阿熏去了何處,她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追查,沒想到再有消息時竟已是如此局面。

 提到了謝太行,阿熏眼中覆著一層晶亮,語氣也有些低沉,看來謝太行是真的不在了。

 甄文君當然恨謝太行,謝太行如此對待她阿母,她恨不得將此人碎屍萬段。只是真的聽到仇人的死訊時,第一個想到的不是他種種劣行,卻是“他也是我阿父”這件事。

 而阿熏雖然口口聲聲罵她是“狗奴”,卻能對一個普通家奴如此溫柔。

 “藥你拿去吧,記得每日一副,一副可煮兩碗,早晚各一碗。”臨走前阿熏還加上一句囑咐。

 這便是阿熏,一直照顧著她,無論謝家多少人瞧不起她這個下人,都將她當妹妹的阿熏。

 只不過如今歲月忽逝,已成殊途。

 “多謝女郎。”甄文君用沙啞的嗓子向阿熏鄭重地行禮,阿熏莞爾一笑,走了。

 將藥盒揣入袖子裡,甄文君繼續刺探謝府。

 正是金秋時節,謝府院子裡各種樹木開始落葉,三五個家奴拿了掃帚在清掃,甄文君也去拿了一把,一邊掃一邊在謝府中四處走動,幾乎將謝府探了個遍。聽見有人提及“謝公”之名,說謝扶宸三日之後回來,讓人將書房趕緊打掃出來。

 說話的人看上去像管家,被叫來打掃的婦人駝背已經很嚴重,雙手發黑,那是凍瘡反覆發作留下的痕跡。婦人說她今日想要請一天的假,家裡的小兒子病得很嚴重,若是不能馬上看大夫只怕有生命危險。

 “這,那你還是快點兒去吧,孩子要緊。”管家揮揮手,示意她快點走。

 “可,謝公的書房怎麽辦,你不是馬上也要出府麽?”婦人還替管家愁起來了。

 此時不出現更待何時?

 甄文君上前道:“謝公的書房我來收拾吧。”

 管家看他嚇了一跳:“三郎!你嗓子怎麽了!”

 甄文君便又依葫蘆畫瓢說了一番,管家道:“我看你臉色也很不對勁啊!你真的還能收拾嗎?”

 她連連稱能,管家便將書房打開,交待了書籍筆墨該放在何處之後,便急匆匆地走了。

 甄文君知道這個書房能輕易讓人進出便不會藏有什麽太重要的秘密,阿母也不太可能就藏在書房內。阿母若是被藏在謝府也極有可能在府邸深處的地牢之中。她如今身份尚且不便太過深入地探究,待多來幾次熟悉三郎其人,熟悉謝府內的每個人之後再想辦法不遲。

 她拿著掃帚走進了書房內,書房安嫻舂容,案幾之上鋪了許多卷帙布帛,甄文君上前拾起來看,乃是《尉繚子》、《司馬法》一類的兵書。想到衛庭煦的房內也藏了很多兵書,看來他們能夠神機妙算神鬼莫測,應該從兵書之中汲取了不少智慧。除了兵書之外,書房內到處都是謝扶宸的書法,竟有各種字體諸多變化,看上去不像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想必謝扶宸也能夠輕松仿寫他人筆跡。

 一進書房便從兩處細節感受到了謝扶宸的厲害,難怪能夠以一己之力撐起天子,到如今也未倒台。

 這間書房布局奇怪,不是方正的矩形,兩側是三角狀,書架嵌入牆體之內,讓人看著很不舒服。莫非書房內有什麽機關?能夠直通暗室?

 忽然想到這點,甄文君暗暗看了眼門外院落,最後一個家奴也清掃完畢離開了,她迅速在書架上檢查,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轉動或者按動的機巧。

 尋了半天沒尋到暗室機關,倒是從一卷略略泛黃的布帛內掉出個事物。甄文君低頭一看,見是個以草編織的圖騰,圖騰外沿是圓形,裡面似乎有個圖案。

 甄文君將圖騰撿起來反覆翻轉,在確認了上下之後,在圓形之內發現了個鳥頭。

 這個圖騰乃是用一根堅韌的草一氣呵成編織而成,鳥頭高高昂著十分驕傲。

 她見過這個圖騰,肯定見過。

 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在她腦中翻湧,在很早很早以前,在某個地方她肯定見過相似的圖騰……到底是哪裡見過?她又為何會見過?

 甄文君對於自己的記憶力頗有自信,極少遇到想不起事情的情況。更何況這種圖騰極具象征意義,她看過之後肯定會弄清楚其背後的含義,如此一來一往兩次記憶,不可能忘記。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隻瞥過一眼或是很小的時候見到過。

 “吱嘎”一聲,有人進屋。甄文君心中猛然一跳,沒有立即將手裡的東西拋出去,反而慢悠悠地放回了布帛之內,重新卷好,再去收拾書架上其他書籍。

 來者在她身後,似乎在房內找什麽東西,她已經擬好了腹稿,一會兒回頭問對方在找什麽,可以幫忙。可當她回頭,看清了身後之人,心中的話被卡住了。

 一位青衫先生靜立在案幾之前,如一根清雅長竹,倒三角黑須被修剪得齊齊整整,將一卷卷帙展開後看了幾行又放下,目光似乎專注在卷帙上:“三郎,聽說你病了。”

 此人已經多年未見,但甄文君永遠都不會忘記。

 方宇文,雲孟先生。

 這個人當年藏在綏川謝家,乃是謝太行的謀士。

 謝太行不算個聰明人,以阿母的性命來威脅她的計劃恐怕正是此人一手謀劃出來的。他一直藏在暗處操控局面,事後甄文君一次次地回憶當初寒河之上的遭遇,反覆品味其中的細節,不見得每回都能有新的發現,但每一回想到站在謝太行身後陰惻惻的雲孟先生,都讓她不寒而栗。

 離開綏川之後甄文君一直都沒有雲孟先生的消息,想來他應該一直追隨謝太行去了南崖,又在他死後和阿熏一塊兒投奔了謝扶宸。謝扶宸從洞春來到汝寧,他們自然也跟了過來。

 甄文君不怕阿熏也不怕謝家任何人,但對上雲孟先生她完全沒有把握。就像此時,雲孟先生目光都沒落在她身上,隨意這麽一問,她便有種被毒蛇盯了個正著的緊張感。

 “嗯?”沒聽到回答,雲孟先生追問一句,還是沒看她。

 “咳……”甄文君清了清嗓子,還是依舊沙啞,“嗓子有些不舒服,多謝先生關心。”

 “先生。”雲孟先生突然將卷帙放在了案幾上,雙手交叉在身前,“你喊我先生?”

 甄文君直言問道:“有何不妥嗎?雲孟先生?”

 一旦兩人對上,便如同離弦之箭無法收回,更不能猶豫。一旦遲疑跟不上話便有怯懦之相,很容易被雲孟察覺出漏洞。方宇文素來用“雲孟先生”這個稱號,號稱綏川五賢,沒理由輕易更換稱呼,她便賭雲孟先生只是在試探她而已。

 當然,她不會沒有別的打算。

 無論是金蟬刀還是吹箭都已經抹上了賽麻沸,也不怕他突然嚷嚷。方才她已經確定過了,書房附近的人已經離開,以雲孟先生這點兒中氣即便用盡全力撕喊聲音也未必能傳出多遠,而在他開口叫喚的同時,甄文君已經要了他的命。

 面對雲孟先生她並不畏懼,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其之上,要是圖一時痛快當即殺了他都行。

 只不過若是當場取他性命,以後謝府肯定會加強防備,她想要再易容進府恐怕沒這麽容易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她暫且將雲孟先生的腦袋留在他脖子上。知道此人身在何方便好,等找到阿母之後,什麽時候殺他都行。

 “你是我侄兒,怎麽這樣稱呼我呢?難道不是該叫我叔叔嗎?”

 甄文君雙眼微微一睜,已經有了殺意。

 “看來你還在記恨當日你和長孫悟發生衝突,我在旁卻沒有伸手幫你的事。你不想認我可以理解,沒必要橫眉豎眼,畢竟你我身體裡流著相同的血。”

 “……”甄文君沒再說話。

 “不煩你了。”雲孟先生走了,看來他此番進屋正是為了找他侄兒說這番話。幸好他骨子裡多少有些孤傲,即便是想要緩和叔侄關系他也沒有直接看向甄文君這張假臉,否則一定會看出些破綻來。

 “對了。驍氏的屍首你已經處理好了吧。”雲孟先生都要走出屋門了,忽然丟出這麽一句話,猶如五雷轟頂轟得甄文君當場沒了知覺。

 驍氏……屍首……

 阿母死了?

 甄文君隻覺得腦子嗡嗡地響,喉嚨迅速變乾,差點兒摔倒在地。

 他的意思的確是阿母已經死了……

 她不是沒有準備,早就想過這種可能性,可是當它變成事實砸在頭頂時甄文君還是被砸到發懵,眼淚無法克制地匯聚在眼眶之中。她趕緊彎腰道:

 “叔叔,我並未記恨你。驍氏屍首我已經按照你的意思處理好了。”

 “嗯。”雲孟先生滿意地拉了長音,“讓你留下的眼珠、頭髮、手指全部都要存放好,要繼續送去給阿來。謝公特意交待過阿來這條線絕不可丟。如今晏業已死,很有可能是被阿來殺來了,阿來倒是越來越不好控制。這個賤奴抽一鞭子才會乖一下,接下來和她接頭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殺了他。

 “此人能夠爬至李延意的左右手且殺了晏業,說明她非常狡猾,不可小覷她,否則你會吃虧的。”

 殺了他!

 “送一整隻手過去吧,謝公說了,選那個被削掉三根手指的手,讓她一眼就明白什麽意思。”

 殺!

 甄文君精神一拔,馬上就要衝上去割開雲孟先生的脖子,忽然門被粗暴地推開,兩個謝家家奴闖了進來:“先生!”

 甄文君沒能真的動手。

 “嗯。”雲孟先生和這兩人一邊小聲談話一邊離開,只剩下幾乎脫力的甄文君。

 一直想要的答案終於得到了,最壞的答案。

 她昏昏沉沉地走出謝府後門,將臉皮一撕外衣一脫,丟到了護城河中。

 什麽都思考不了,眼前一片漆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她隻記得又開始下雨了。

 雨中很多人都在奔跑躲雨,她麻木地看著一切,忽然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意義。避雨是為了什麽,反正衣服也會再乾。而她辛辛苦苦地謀劃,幾番出生入死都是為了什麽?

 阿母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我沒能救出阿母,我是個廢物!

 甄文君抱著自己坐在大雨的河堤邊痛哭不止。

 心被生生撕裂的痛覺讓她痛不欲生。

 那個對她嚴格卻溫柔,無條件愛著她將一切最好的都留給她的阿母再也沒有了。她本來或許有機會救出阿母,可是她沒能做到。

 悔恨和痛苦一刀刀地割在她心上,緊緊將她鎖在痛苦的深淵之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頭頂上的雨被一把油傘遮擋,甄文君微微側過臉,看見一輛四輪車的車輪浸在雨水中。

 “文君妹妹,你為什麽在這兒淋雨?”衛庭煦和靈璧小花站在她身後擔憂地看著她。

 甄文君一雙發紅的眼睛教她們嚇了一跳。

 “你怎麽啦小猴兒。”靈璧著急道,“有什麽事可以跟我們說啊,為什麽自己躲起來哭,也太不把我們當回事了吧。”

 小花對她搖了搖頭,靈璧沒再說話,卻是眼眶一紅,眼淚吧嗒吧嗒往下砸。

 今天一整天都沒見著甄文君的影子,靈璧到處找她,到了傍晚還是不見,靈璧徹底急了,跑去跟衛庭煦說。衛庭煦讓家奴全部出動去找甄文君的下落,她們主仆三人一出門就下雨了,且一眨眼的功夫細雨變作瓢潑,衛庭煦也沒有要回去的意思,一心要親自尋找甄文君。

 小花本來是反對衛庭煦冒雨出門的,衛庭煦當時正在針灸,胥公蒙了眼在衛庭煦後背上扎了個遍,還差六針時靈璧跑來說甄文君失蹤一事,怕她遭了謝扶宸的暗算。衛庭煦立即讓胥公將針全拔了,穿好衣服便要出門找人。胥公勸她暫時別動,這一套針扎下去只要靜臥半個時辰便好,等半個時辰之後再去找人,否則扎了一半直接拔出來對經脈氣血皆有損耗。

 小花聽罷便想勸幾句,衛庭煦早就料到她又會多嘴,在腰帶束上的一瞬間瞪了她一眼,她隻好乖乖閉嘴。

 在外找了一個多時辰,居然在護城河河邊找到了甄文君。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一向開朗又剛強的甄文君這麽一哭讓她們心都碎了。

 “來。”衛庭煦向甄文君伸出手。

 手掌朝上,手指微微張開朝向甄文君,邀請她,讓她過來。

 “難過的時候,想哭就哭吧。”她說,“到我懷裡哭。”

 甄文君臉上的肌肉猛地抽動,撲到衛庭煦的懷裡哭至失聲。

 衛庭煦撫摸著被雨水澆濕的甄文君,指尖將她濕漉漉的頭髮小心地理順,用手臂把她的臉龐嚴嚴實實地擋住,不讓任何人看見她崩潰的失態。

 靈璧捂著嘴轉過身去。小花又撐起一把傘,將她們倆都遮好。

 ……

 衛庭煦的床很軟,屋裡點著的香薰是屬於她的味道。

 甄文君疲憊地從熱泉中出來,一頭栽入衛庭煦的懷中。

 衛庭煦將手臂穿過她的脖子,當她的枕頭。

 甄文君伸手越過衛庭煦的胸口,整個人貼在她身上,扒住她另一側的手臂,緊緊不放。衛庭煦微垂著眼瞼,手中拿著手帕,看見懷中人的眼淚流出來便輕柔地拭去。

 衛庭煦沒有問她為什麽哭。

 若是以前,甄文君或許會覺得她對別人的痛苦並不感興趣,可是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卻讓甄文君切身感覺到她的沉默有另一層含義。

 有些痛苦是可以訴說的,那些告訴別人就能減輕的痛苦或許不是毀滅性的,真正能夠摧人心智的痛是絕望的痛,是無論過多少年都不可能愈合的痛,更是不能向別人傾吐的痛。

 衛庭煦懂。

 正因為她經歷過全世界最可怕的痛苦,所以對待痛苦撕裂過的傷口格外溫柔。

 無論甄文君怎麽壓著衛庭煦的手臂,緊握她的胳膊和手掌,衛庭煦都沒有任何的怨言,即便早就發酸發麻了也完全沒有要縮回來的想法。

 甄文君在她懷裡沉沉地睡去,夢裡她回到了小時候,真的變成了甄文君。

 她和阿母一塊兒救了落難的衛庭煦,之後她們三人在與世隔絕的山中打獵捕魚,與世無爭,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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