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城外黑駒山。
李封和受了傷的衛庭煦好不容易將昏迷的甄文君從地道裡拖出來時累得四肢脫離, 手也不是手腿也不是腿,李封躺在地上瘋狂喘氣,隻想要一覺狠狠睡下去。
“陛下。”衛庭煦提醒他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 “咱們需快些離開此地, 以防追兵殺來。”
李封一骨碌爬起來,扶了扶歪到腦後的冠, 指著甄文君道:“她怎麽辦?我們怎麽把她搬走?”
衛庭煦問他:“此地可是黑駒山?”
“對!以前我老是跑到這山裡抓野雞吃!”
“那阿燎她們應該是從這裡來的, 算算時辰應該已經在這附近了。”衛庭煦雙腿實在無法再動彈,她看了眼雙目癡呆口中念念有詞的阿穹, 喚了她的名字,又叫了聲“阿來”, 均無反應,看來和她已是無法溝通。
“陛下,微臣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
“山海都尉長孫燃正從黑駒山趕往燕行,走的就是這條路。如今臣等都受傷無法行動, 隻好勞煩陛下去尋她來了。”
李封聽到有援兵相當激動:“太好了!她從哪面過來?寡人如何識得她?”
“她應是自南面過來, 陛下向南行,見到一圓頂碧綠豪軒那便是長孫都尉了。”
碧綠豪軒?有多豪?
李封走在顛簸的山路上如履平地, 思索著衛庭煦口中的豪軒應該是怎生模樣。
雖說燕行突如其來的危機嚇得他屁滾尿流,可現在度過危險重歸山野,不必再學習什麽禮儀讀什麽經學, 也不用騎馬磨爛屁股, 更不用裝腔作勢地跪坐在案幾之後直跪得雙腿發麻。山野才是他的天地, 逍遙自在得很, 就算大風也舒服。
李封蹦躂著差點兒忘記自己是來做什麽的了,直到他看見很遠的地方有一顆綠瑩瑩的東西向他飄了過來。
深夜的山野間忽然看到這麽個東西讓李封立即停下了腳步。
什麽玩意?!
綠瑩瑩的事物在狂風之中卻是很穩,隨著它越來越近,李封聽到了轟隆隆的馬蹄聲,竟是輛極其龐大的馬車!
八匹高頭駿馬拉著一架巨大圓形的車廂奔騰在漆黑的山路上,無論山地再崎嶇,這架豪軒依舊穩若馳騁於平地。大冷天每一匹馬奔得血汗淋漓唾沫飛揚,從胸口到四足的肌肉線條飽滿健美,從李封眼前一晃而過,猶有山崩之勢,震得他幾乎雙腿離地。
李封看傻了眼,世間居然有這等豪軒!
李封追在車後大喊大叫手舞足蹈,被灌了好幾口的風,瘋狂打嗝。
車外山野幽黑狂風大作,還有個追在車後鬼哭狼嚎的天子,青轅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阿諍蔥白素手端起酒杯,穩穩地走了一圈,幫所有青鸞姐妹們倒滿了酒。阿燎臥在南側,手裡抱著阿敘給她縫的小老虎布偶,閉眼聆聽阿沁的美妙琴聲。
阿沁是阿燎小時候一塊兒玩的舊友,這次她隨衛庭煦回平蒼後重返洞春老家,從老宅內收拾出一些舊物,除了從兒時沒製作完的一些小玩意兒中尋了些靈感之外,意外地與阿沁重逢。
若不是阿沁喚她她都沒認出此人。
其實阿沁最開始喚她時她也沒認出,還在想這粉桃兒似的美人是誰?如何認得自己?莫非是相識之人?不可能啊,這樣的美人她阿燎見一眼一輩子都忘不了才對。
對方自報姓名,竟是潘家阿沁。
“阿沁?沁哥哥?”
阿燎在她面龐上轉了一大圈後總算找到了熟悉的影子,脫口而出。
阿沁被這一聲“沁哥哥”叫得紅了臉:“小時候愛穿男裝那是因為舒服,現在還這樣喚人家是要臊死人家麽?”
阿沁娘子的美貌和可愛就像當胸糊了一口蜜給阿燎,糊得她魂飛魄散,沉醉在這份意外重逢的喜悅之中。
二人賞花觀月形影不離,阿燎作詩阿沁譜曲,儼然難得知己重逢,逍遙快活了好一陣子。
衛庭煦要攻打汝寧,阿燎也不好繼續閑下去,她要帶著青轅娘子們一塊兒前去參戰,助衛家和長孫家的大業一臂之力。
阿沁知道她要走,用一晚上的時間思考之後,第二日直接收拾好了行裝來找阿燎,願意和她一起離開洞春,從此以後衣食無憂也好浪跡天涯也罷,隻願與她攜手共老。
阿燎自然喜出望外,不過在離開之前她很坦誠地告知阿沁青轅之事。除了她之外,青轅之內還有三十多位娘子願意與她攜伴終老,她對每個人都是真情實感地喜歡,每個人都是她的摯愛。這些年來來去去也有不少人離開她,她全不計較,相信這便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即便想要換個生活方式,或是其中有兩個人相互愛慕,想要離開青鸞了,阿燎也從不強留。來去自由,隻願在攜手共進的日子裡能開開心心地在一塊兒。他日還有需要阿燎的地方,她也會盡全力幫忙。
阿沁並不驚訝,其實她這些日子以來早就留意到阿燎身邊來往的娘子不少。既然是自己的選擇她便不後悔。
阿沁多才多藝,彈琴只是其一。
青轅的娘子們多是有才情之人,湊到一塊兒像家人一般相互照顧,也互相切磋學習。阿燎向來不願意和大軍一塊兒前行,只怕那些當兵的漢子一身汗臭味兒熏壞了她的寶貝們。
青鸞自己單獨前進,一路馬不停蹄依舊有寄情山水的雅趣,這便是阿燎的樂趣所在。即便身處戰亂她和紅顏知己們依舊活得灑脫自在。
阿沁彈著彈著忽然停了下來,疑惑地往車後方的窗看去。
阿燎睜開眼睛,納悶道:“寶貝兒,怎麽了?”
“我好像聽到有人叫喊的聲音。”
“不會吧,荒山野嶺的哪來的人?莫不是風聲太大聽錯了?”
阿鶴掀起窗戶向外看,還真有個人。
李封追了半天喊了半晌,青鸞根本不停。當他終於放棄,氣喘籲籲地停下來時,那輛豪軒卻慢悠悠地調頭回來了。
當天子?當天子有什麽好的?
李封記得當初衛庭煦來找他,讓他去當天子的時候他如此問衛庭煦。
他不想當什麽天子,他隻想跟阿父阿母生活在一塊兒。
“當天子可以吃得飽穿得暖,想吃多少肉就能吃多少肉。”衛庭煦如是說。她知道在鄉下長大又遇上饑荒年代的小孩兒跟他說什麽瓊樓玉宇他也不懂,只有填飽肚子才是最實際的。
“真的?”果然,聽到肉,李封立即變成一隻餓狼,雙眼放光。
“當然是真的。不僅你可以頓頓吃肉,你阿父阿母也是一樣。除此之外嘛,天子,便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會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好事兒。”
李封一直都不知道什麽是“想象不到的好事兒”,事實來看衛庭煦有可能是騙了她。好事兒沒遇到,兩輩子的倒霉都趕到一塊兒了,還差點在燕行丟了性命。
是青轅挽救了少年天子對這個世界僅存的美好幻想。
豪華的馬車停到面前時李封被震驚了,天底下居然還有這種馬車,就像是富貴人家在豪宅下方裝了幾個車輪子滿世界拉著跑似的。當青轅的車門緩緩開啟,滿眼的活色生香令少年屏住了呼吸。
仙女姐姐們一個個飄到他面前,溫柔地問他是誰,為什麽要追馬車之時,李封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連眼睛都沒功夫眨了。
“怕不是個癡兒。”阿鶴見他問了也沒反應,便十分憐憫地對一旁的阿諍說道。
阿燎從眾娘子身後探出腦袋看熱鬧,這一眼看得她差點兒跳起來,立即撥開眾人跳下馬車,也不顧地上多髒,立即向少年行禮,口中喊著“天子”。
“天子?”阿鶴以為自己聽錯了,眾娘子面面相覷,也都跟在阿燎身後伏地行禮。
“免、免禮……”李封抹了抹鼻子下方,確定沒有任何會讓他出醜的液體之後,雙手負在身後,想象著天子應有的模樣,裝腔作勢了一番後,全然忘記了自己為何而來,直到阿燎問起他為何會在此地,他才猛然想起還有幾名死裡逃生的傷者還在等待救援。
青轅匆忙奔來,阿燎飛也似地下車,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衛庭煦和甄文君的慘狀還是出乎她的意料。
“娘子們,快來幫忙!”阿燎一聲令下,阿鶴等身懷武藝力氣較大的娘子將衛庭煦等人帶上了車。
不用找任何落腳之地,青轅便足夠寬敞,挪動一下車中的屏風再掛起幔帳便能隔出一個私密的空間。
阿鶴專門照看阿穹,而李封在上車後便堅持不住,翻身呼呼大睡。
阿燎讓阿沁來幫忙看衛庭煦和甄文君的傷勢,衛庭煦道:“我都是皮外傷不礙事,文君中了毒,你們快些救她。”
阿沁以手背探了一探,發現甄文君體溫極高,便去取了一袋子鎮水果的冰渣壓在她額頭上幫助降溫。再看脖子上的傷口,清洗完血漬之後發現傷口已經變成了黑色。
“我已經將一部分血吸了出來。”衛庭煦道,“但看上去情況依舊不太好。”
“這毒有些惡,不是那麽好清除。”
“那要如何是好?”
“若是我沒記錯的話此毒名叫寒火相生,中毒之後第一波的毒發作時渾身燥熱猶如烈火灼身痛苦不堪。幸好你及時將毒吸了一部分出來才暫時保住了她的性命,可是接下來毒性依舊會發作。發作時痛苦難捱,我會盡量用藥物幫忙抵抗。”
“會有性命之憂嗎?”
“不好說得太肯定,只能說我會盡力醫治。毒發時身體時而極熱時而極寒,需要有人看護在側。一是以冰抗熱,咱們這兒有冰,必要時還需放血減壓;二是以熱抗寒,這比較難,更何況現在正值隆冬本就寒冷,除了增加被褥之外還需想點兒別的法子。”
衛庭煦道:“此事由我來想辦法,還需辛苦阿沁娘子為我看看傷口。”
“嗯,好的。”
衛庭煦傷得的確不輕,腰間的傷和腿傷都很深。阿沁為她上藥包扎時見她渾身都是傷痕,冷不住落下淚來。
“阿沁娘子為何事而哭?”阿燎坐到她身邊,握著她的手溫柔問道。
“子卓這般貌美卻傷痕累累,成大事者多要受苦受傷,我一想到你或許也要經歷磨難就難過不舍。”
以往這些話都是阿燎說給別人聽的,如今也有人這樣心疼她,惹得她心窩發燙,歡喜異常。
兩人溫存了一番後去配了藥,架到車廂之外熬製。青轅依舊在飛奔,阿鶴另外騎馬向衛家軍報信,讓大軍撤到如縣和甄文君的軍隊匯合。
青轅奔向如縣時甄文君靠著冰和打開窗戶吹進來的冷風挨過了第一波灼熱,很快她便進入到極冷的狀態,猶如被扒了衣衫丟到了冰天雪地之間,寒氣蝕骨。
身上壓了很多被子和毯子,炭盆也燒了好幾盆,熱得青轅內的娘子們一個個紅了臉蛋,甄文君還是面色發白一直顫抖。
就在她意識模糊覺得自己即將凍死之時,懷中突然多了一團柔軟又溫暖的事物。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甄文君立即將那事物緊緊抱住,舍不得撒手。
那事物似乎還裹著一層布,布內更暖。甄文君不滿地將那布揭了,整個人纏上去,抱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