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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魚肉》第214章 詔武五年
在夢境深淵中掙扎著, 灼熱感不算難熬,極端的寒冷才是最要命的。甄文君本能地抱著那團柔軟溫熱的事物, 一刻都不舍得離開。這感覺很微妙很美好, 仿佛時光倒轉,回到了歧縣,回到了那個承載她所有童年記憶, 簡陋卻又溫暖的花匠小屋裡。回到了生命的最初,在阿母的身體中, 還未降臨人世的日子。

 沒有鬥爭沒有受傷,沒有一切陰謀和恩怨, 最簡單最幸福地沉睡在溫暖之中。

 灼熱和寒冷像一層衰老的皮,慢慢從甄文君充滿生命力的年輕軀體上消退。睡了很久很久, 終於睡飽的甄文君在輕微的顛簸中緩緩蘇醒。

 肌膚貼在極軟的毛皮毯上, 車窗外的陽光浸透進來,映照在一副山水畫上,別有一番情趣。

 甄文君睡眼惺忪地看著這幅畫, 認出了畫是裱在一面三折的屏風之上,屏風和厚厚的垂帳將她所睡的地方與外界隔開,圈出了一處無人打擾的私密地帶。

 顛簸感很熟悉,她正躺在一輛巨大而平穩的馬車之中, 屏風外有絲竹之聲, 隱約還有人在吟唱, 當真好興致。

 甄文君聽出來了, 吟唱之人正是阿燎, 這馬車便是她走到哪兒便駕到哪兒的青轅。

 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到了青轅之內,極力回憶隻回憶起燕行城中九死一生,記憶停留在狹長的地下通道之中。

 所有人都在凍土上爬行,衛庭煦在她前方,雙腿受了傷腰間還有一記重創,前進愈發緩慢。甄文君怕追兵追上來,她脖子上的毒已經開始擴散,若是這時候追兵趕來只怕全部人都要死在此地。

 她拚命催促衛庭煦快些前進,托著她的身子幫她加快速度,急躁的心情仿佛還在一炷香之前。

 看來最後阿燎及時趕到,她們是得救了。

 該起來去向阿燎和青鸞娘子們道謝才是。

 微微一動彈,和脖子後的劇痛一並傳來的是身邊的輕哼聲。甄文君按著細心包扎的脖子一驚,這才算是徹底清醒。

 原來松軟溫暖的被褥下面除了她之外還有別人!

 甄文君這一驚非同小可。

 和她在同一被褥裡是什麽人她心裡沒數,可自己有沒有穿衣服是再清楚不過的。

 汙穢的外衣已然被脫去,泥水和血漬也被細心地清理過。青鸞之上多是女子,為了治傷除去衣衫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可隻穿了中衣同床共枕卻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了。

 莫非青鸞內的娘子誰錯了床,跑到她這兒了?還是說青轅內空間有限,沒有睡覺的地方,和她擠在一塊兒?想到此處面紅耳赤,甄文君可以保證自己沒有對任何人有不軌行為,就算誰在同一被窩裡她亦是清清白白。可這事兒若是傳到衛庭煦耳朵裡,清者自清這種話是說不通的。

 到時候她會多生氣?

 不……就算生氣她也不會直接表露在臉上,這樣一來更可怕。她又會怎麽對付青轅娘子?當初阿諍只不過多看了她幾眼就被衛庭煦誤會,差點兒留在流火國當國王,今日這場景若是被瞧見了不知道會生怎樣的波瀾。

 這一系列所思所想帶動著面部的表情,從驚愕到為難,剛剛從夢中醒來的甄文君將所有的情緒都表露在臉龐上,讓身側的人看了個一清二楚。

 “表情如此生動,可是想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被褥被掀開,在見到衛庭煦蒼白卻帶笑的臉的一瞬間,甄文君那一片萬馬奔騰的心中草原一瞬間恢復了平靜,所有狂奔的駿馬全都以各異的姿態頓在了原地,盯著衛庭煦的表情也都一並凝固了。

 “這是什麽表情。看到是我驚訝還是失望?”衛庭煦盡量保持著往日裡從容自若的說話方式,側臥著想要支起上半身,卻在起身的一瞬間僵住了,眉眼間浮現出忍耐痛苦的虛弱神態,眼下的兩抹青紫說明在甄文君熟睡且快速恢復體力之時,衛庭煦並沒能睡得踏實。

 回想起燕行的種種險情,甄文君知道她傷得很重。一向虛弱的衛庭煦和她不同,挨了幾刀之後睡個覺就能一掃疲憊,只怕是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調養才能緩回來。

 知曉衛庭煦在硬撐,甄文君也沒再在口頭上討什麽便宜,很真誠道:“見到是你我就安心了。讓我看看你的傷如何了。”

 甄文君難得的真誠出乎衛庭煦的意料,衛庭煦搖了搖頭:“一點小傷而已,不礙事。”

 甄文君沒和她虛頭巴腦,將被褥掀了去看她腰上的傷。衛庭煦眉頭微微一皺想要躲開,甄文君說:“我知道你自尊心強不喜歡讓別人看到你的傷,可你不好好治傷的話需要花更多時間來康復,會耽誤更多要事。燕行只是開端而已,姚家既然已經躍到人前必定會有更長遠完備的規劃和更深的圖謀,你得快些康復才是。”

 提及“燕行”二字,衛庭煦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和靈動,似乎被回憶困在了燕行,依舊被刀光劍影圍困。

 果然如甄文君所料,衛庭煦的傷口又開始滲血了。

 衛庭煦沒有穿衣服,甄文君在為她檢查傷口時非常正人君子地只看著傷口,摸索了一頓總算找到了她的衣衫在何處。奇怪的是並不在衛庭煦那邊的床下,而是在自己的床下。

 甄文君恍然大悟,原來夢裡抱著的那團溫暖的事物便是衛庭煦本人。嫌棄隔著一層布不夠暖和,她還特意將布給揭開了。

 揭開的不是布,正是衛庭煦的衣衫。

 衛庭煦也就這樣讓她胡鬧……

 甄文君將臉別到另一邊去撿衣衫,同時暗暗降下雙頰的溫度,待確定不會露出破綻後總算找到了衣衫,將衣衫遞給衛庭煦且蓋上被褥以免著涼,甄文君讓她在這兒等會,她去找阿燎尋些止血的藥物來。

 衛庭煦重新躺下,用手背碰了碰額頭,似乎有發燙的跡象。

 “你中的那箭上塗了毒,阿沁說此毒會讓人忽冷忽熱十分難捱,特別是冷,只怕本就是冬日,你抗不過那寒冷,所以我才會……”

 “不必說這麽多,我知道的。那毒名叫寒火相生,是致命之毒。若不是在中毒之初你不顧危險及時幫我吸出毒血的話,現在我恐怕已經死了。”甄文君頓了頓道,“謝謝你。”

 手臂擋在眼前,嘴角的笑意幾番沉浮,衛庭煦道:“你阿母就在外面,先去看看她吧。”

 甄文君掀開垂帳,見阿敘和阿沁已經準備好了藥箱與紙筆。

 阿沁道:“阿沁只是懂一點兒醫術的皮毛罷了,衛娘子的傷還是要甄娘子仔細瞧過重新上藥才是。”

 阿敘將昨日發生的事跟甄文君詳細說了一番,甄文君向阿沁道謝,兩人簡短交談了一番後甄文君回到屏風之後幫衛庭煦重新上藥包扎,讓她再睡一會兒。

 衛庭煦閉上雙眼也不知道睡著沒有,甄文君待她呼吸平穩,心裡掛記阿母便出來問阿母在哪裡。阿敘說帶她去。

 青轅之內以屏風和帷帳分出八個房間和一個大廳,每個房間都是不同的風格。有古雅之竹、踏雪尋梅、夏夜長風……無論是竹是梅都是真的,由阿燎一株株一顆顆親手栽培。而夏夜長風裡的星空則是由包羅萬象那顆球變化而來。若是甄文君早些上到青轅來,早也知道衛庭煦那魯班再世的摯友就是阿燎。

 平日裡娘子們可以到自己喜歡的房內歇息,大多數情況下大家都在廳中載歌載舞地飲酒作詩,隻論風月不說政局。古往今來多少詩人豪傑奇聞異事都是她們徹夜長談的話題。甄文君出來時阿燎剛睡下一炷香的時間,懷裡還抱著那隻小老虎布偶,喝了不少酒,雙頰通紅。

 阿敘見甄文君往阿燎那邊望,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知道阿燎最是隨性,本想等到你們醒來的,可耐不住阿沁幾首妙曲,說那好曲子正是要配好酒,否則便是浪費了,一喝就沒個數。甄娘子見笑了,待她醒了一定讓她好好賠不是。”

 甄文君道:“自我認識她開始她就是這樣瀟灑之人,有時候我很羨慕她的灑脫,就讓她睡吧。”

 阿穹被安置在“夏夜長風”之中,因為她喜歡看屋頂上那些包羅萬象變化出來的星河,可以消除她的焦慮,不會急躁地走來走去甚至沒頭沒腦地狂奔。甄文君掀開簾子進去時阿穹正抱著膝蓋望“星空”,李封坐在她身邊手裡端著藥碗,阿穹說一句他應一句,然後哄著她進一口藥。

 阿穹的心思全不在藥上,喂進去的藥湯時不時順著嘴角往外淌。李封拿著塊帕子幫她擦抹掉,不算細心,對個十歲的男孩兒而言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見甄文君等人來了,李封便拎著差不多喝完的藥碗出去,臨走時雙手背在身後,有模有樣地對甄文君道:“阿婆喜歡星空便讓她看吧,總比胡言亂語傷到自己的好。你要好好照顧她。”

 甄文君對這幼主沒什麽感覺,但他和阿母二人患難與共也算是真心相待,往後亦會有很多來回,便行以大禮好好拜了一拜。

 李封走了,將屋子留給母女二人,他走到大廳時不免紅了眼眶。想到現下戰亂連連,父母不知道身在何方是否安康。即便生活在小縣城,大家也都知道一句話,父母在不遠遊,他卻要去汝寧當天子不能陪在父母身旁。九五之尊的威嚴尚且沒能親身體會多少,孤家寡人的身不由己倒是有了些苗頭。李封抽噎了兩聲後便拿了頂皮毛裹了棉衣走出了馬車,坐在趕車的馬夫身邊。

 馬夫看了他一眼,也沒當他是什麽天子,隨意招呼了一聲:“陛下。”

 “啊。”李封也隨意應他,“距離如縣還有多遠?”

 “馬上到了。”

 “那兒也打仗嗎?”

 “眼下國內四處都是戰火,無論身處何處都有戰亂的可能。”

 李封擰起一雙濃眉,迎著寒冷的風雪和如墨的山川,細長的眼角微微上揚。

 阿穹喝過藥之後平靜了不少,甄文君問過阿沁開的藥方,是針對蠱毒的良藥。

 聯系小梟描繪的症狀,的確很像是中了蠱。

 甄文君向阿沁借來一副銀針,為阿穹扎針。她扎針的手法並不老練,不過她記性好,記得針刺穴位逼出蠱蟲的方法。

 她曾經在衛庭煦的書房內見過《黃帝八十一難經》,其中記載的脈診、經絡、髒腑、陰陽、腧穴、針刺等術,還有圖表實例,遠超王叔和《脈經》所記載的那部分,閱畢之後大受啟發,推斷衛庭煦所有的才是扁鵲真正的傳本。她花了不少時間將《難經》記在腦中,如今一一回憶,目不轉睛地一一將銀針扎在阿穹的穴位上。阿穹起初還有些抗拒,疼痛時反手打在甄文君的臉上。

 只怕一針扎歪會危及阿穹性命,甄文君動也不動,輕聲細語道:

 “阿來知道痛,阿母你忍忍吧,很快就結束了。”

 阿燎這時候也醒了,見此狀便提議將阿穹雙腿雙手暫時捆起來,以免傷了甄文君。

 甄文君一隻手握著阿穹的手,依舊沒移開目光,搖了搖頭道:“我阿母雙手雙腿都有殘疾,又經歷這一番蠱毒波折,也不知道李延意怎樣對待她。現在總算回來了,我不想再讓她受苦。”

 阿燎也知道阮氏阿穹曾經光耀大聿的過往,再看看眼前的瘦癟老婦,心中不舍分外可惜,也就沒再堅持。隻讓阿鶴在旁幫忙,切莫讓任何人受傷。

 所有穴位都扎好之後,甄文君將熬好的藥端在手中,拿棉團沾了些壓在阿穹的唇邊。阿穹躺在床上雙眼發直,藥汁一點點地通過她的唇縫進入到口中,一刻鍾之後蒼白的臉色在慢慢變化,木然的表情開始漸漸浮現出了痛苦之態,暴露在外的雙臂皮膚之下陸續有些奇異的動靜,像是長長的蟲受到了刺激,不住地躬身想要衝破她的肌膚。

 聳動愈發瘋狂,蠱蟲受驚想要回到熟悉的身體內部,可是每一處能夠潛行的穴道都被銀針封死,蠱蟲像一群沒頭蒼蠅般亂竄。

 蠱蟲引發的劇痛讓阿穹萬分難忍,同時意識也有所回歸,看著甄文君叫了一聲“阿來”!

 甄文君緊緊握著她的手道:“阿母,孩兒在這裡!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阿穹咬緊牙關忍受著身體被切割一般的巨大痛苦,藏在她身體之中作亂多時的蠱蟲全都被勾起,就在此刻甄文君將一杓蜂蜜抹在阿穹的唇鼻耳面上,那些本不知道往何處行走的蠱蟲立即嗅到了什麽,飛速往上遊走。

 皮膚之下可以看見蠱蟲奔向阿穹口腔的行動路徑,站在一旁的阿鶴行走江湖這麽些年算是見多了大場面,也受不了眼下可怕的一幕,面有難色地移開了頭。

 就在蠱蟲要匯聚於出口之時,甄文君喊了一聲“火”,立即將阿穹翻過身子對準了地面上早就擺好的琉璃罐。瘋狂嘔吐之時無數隻綠瑩瑩的肥蟲自她口腔鼻腔和耳洞鑽了出來落在罐內,拿著火把的阿鶴沒敢看,遞火的動作慢了半拍,還是阿沁手腳夠快,將火遞了上去。

 甄文君第一時間將火把插到琉璃罐內,火把的粗細經過挑選,剛好與罐口一致,能夠將其堵得嚴嚴實實,讓蠱蟲無路可逃。

 只聽罐中吱吱地響起蟲叫,亦有大力撞擊罐壁的聲響。很快,聲音越來越弱,終於平息了。

 確定蠱蟲全部被燒死之後,甄文君抹去額頭上的汗,拍了拍阿穹的後背。阿穹還在喘氣,看上去非常虛弱,反應依舊不快,不過神志清醒已經能夠認出甄文君了。

 一聲“阿來”喚得甄文君心頭髮熱,她打算將阿穹送到宿渡糧倉去,不再受戰火牽連。

 終於到了如縣,甄文君安頓好了眾人,給衛庭煦治傷,自己也好好休養了幾日。衛家收到了消息知道衛庭煦安全到了如縣,便找了隱蔽之地安營扎寨,沒有立即進攻汝寧,而是安頓下來靜待時機。

 寒風總算在歲末的時候停歇了。

 一日晨時金陽灑落大地,甄文君收到關訓傳來的快信,信上說大軍剛走南崖姚家便開始進攻懷揚,連續拿下三個城池之後薑妄親自上了前線才守住了要衝。

 甄文君調出十五萬的兵力回南崖支援,懷揚乃是她的後盾,絕不可失。再讓朱毛三和阿希護送阿母去宿渡,減少後顧之憂。

 她拿著剩下的十萬兵馬留在如縣,也不著急出擊,暫觀局勢,和步階商議下一步的計劃。

 她和步階從院中走過,只見衛庭煦坐在四輪車上想要出屋,卻被高高的門檻攔住,怎麽也出不來。

 甄文君讓步階去前堂等著她,快步走過去將衛庭煦抱了起來。

 “你要去何處盡管和我說便是。”甄文君將她抱到了花園內陽光最豐沛的地方,這一舉動讓她還未好明白的傷口有些開裂,忍著痛沒說,靜靜地將衛庭煦放下坐在回廊上,再回身去搬四輪車。

 “你是否會想起靈璧。”

 將將把四輪車搬出了門檻,衛庭煦這一聲聽不出情緒的話便落入了甄文君的耳朵裡。

 抬頭看她,見她靠在朱漆圓柱邊,臉色蒼白,正是前所未有的憔悴。

 燕行究竟發生了什麽,衛庭煦又是如何吃了敗仗,甄文君一直都在等著她自己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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