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川刺史洪璦好不容易把中央調來的糧和各方征來買來一共六十萬車糧食籌備好, 正準備發放時聽說李延意早就在綏川境內放了一圈的糧了。洪璦忙得焦頭爛額, 本來想要籌措的一百萬車糧食隻籌了一半,眼看沒法再征更多, 不如先將這批放了, 能救多少人是多少, 沒想到李延意竟搶在他前頭將這事兒做了。
他這頭已經知道此事, 那頭才收到從汝寧的來信, 信上所提醒的正是李延意一事。
這信起碼傳了一個多月, 是誰在其中作梗耽誤情報,洪璦沒時間追查, 快馬一封信寄給了舅舅馮坤, 告知綏川之情。他知道要等馮坤回信的話什麽都晚了,他必須立即自己拿主意。
這糧還是得放, 且一定要以天子的名義放。洪璦馬上開倉放糧, 百般強調這是天子的恩賜, 那些來拿糧的災民還是在長公主殿下長長公主殿下短地感恩著。
“是天子放的糧!這些食物是天子賜給你們的!”
就算洪璦說得再大聲也不可能傳到每個人耳朵裡。眼看著這樣下去糧白白放了反倒幫李延意得民心,洪璦讓士兵過來攔下取糧的災民,叫他們一個個開口說“謝天子聖恩”之後才能取糧。如此一來取糧的百姓多少知道是誰在給他們糧吃。不過李延意趕在了他前面,他現在這麽做只是會讓人覺得東施效顰,全然沒有先發製人來得效果好。
洪璦忙活了好幾日,並沒有在瞿縣把所有糧都發完。正要啟程趕往下一個縣繼續放糧之時, 忽然一群士兵闖入他的院子, 一進來便將他所有屬員護衛統統圍了起來, 冷刀相向。
洪璦第一反應是想喝一聲“大膽”, 可這幫人的黑盔十分眼熟,為首男人高帽蛇服,一雙刻薄的薄唇帶著讓人不舒服的陰森笑容,聲音也比一般的男人尖銳。
“你就是洪璦?”那男人雙手背在身後,悠然地看著洪璦,揚著調子問道。
“正是。”洪璦已經感覺到大事不妙,對對方一拱手,“廷尉史特意來找下官所為何事?”
“既然你知道我,就知道今個兒是逃不了了。來啊,綁起來。”
廷尉署的人迅速將洪璦雙手綁在身後,洪璦大喊:“等一下!廷尉史可否告訴下官,下官究竟犯了那條律令要被稽查?就算要將下官押入詔獄起碼要讓下官心服口服吧!下官是奉了天子的詔令前來綏川賑災!你們怎麽可以說拿人就拿人!”
廷尉史笑道:“好,既然你這麽說了我就讓你死得明白。你的糧車都放在哪兒了?”
“糧車?”洪璦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全都在後院。”
“搜!”廷尉史一聲令下,所有的士兵衝到後院,將所有馬車上的糧桶全都打開,一桶桶搜查。
洪璦不明白:“廷尉史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懷疑我的糧食有問題?”
廷尉史雙手交疊在身前沒有說話,甚至沒多看洪璦一眼。搜查了兩炷香的功夫後很快發現了問題。
“大人!這桶糧食裡面有夾層!”
“大人!這桶裡面也有!”
“夾層?”洪璦摸不著頭腦,看向他的下屬,所有被扣住的下屬也都滿臉茫然不知道所謂夾層是何意思。
廷尉史上前將糧桶掀翻,桶砸在地面上裂成兩瓣,從裡面掉出兩片木板,木板之中竟全是泥石。連續掀了十幾桶全都如此。
“足足能夠裝下一人的桶中竟沒有幾顆糧米,全都是泥石。洪刺史,你就是用這些東西賑災的嗎?”
面對廷尉史的質問洪璦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怎麽可能在賑災糧中混入夾層!
“你私吞賑災錢款以濫充好,貪贓枉法乃是死罪!洪璦!你還有什麽好說!來人!丟上囚車!帶回詔獄!”
“喏!”
洪璦的雙手雙腿被鐵鎖扣在一塊兒,凌空架了起來,洪璦大叫:
“且慢!我是被陷害的!我想起來了,是一個女胡商!這些桶裝的糧食全都是一個女胡商賣給我的!”
“女胡商?事到如今還想抵賴。如今糧食稀貴,這麽多糧居然也不查看便收了下來?要說你不知道裡面有夾層誰能信呢?說謊不打草稿,可笑!”
“我……”洪璦想起,那位女胡商出價高於市場價不少,又是個胡人,現下趁火打劫的胡商不少,全都是這個路子,所以洪璦也並未起疑。除了朝廷下撥的三十萬車糧外,其他的大都是從胡商手裡買來的,這麽多糧他哪有時間一一查看?
“還有什麽話,到了詔獄和我的鐵鉤子說吧。”
丟入囚車的過程中洪璦雙腿完全沒碰到地面,是被人直接抬起來摔進去的。扭曲的四肢痛到他發怒,大喊大叫大呼冤枉。廷尉史被吵得耳朵發癢,抽了刀快步衝著洪璦就去。洪璦臉色大變,廷尉史舉起刀的時候他大喊一聲,人頭沒落地,倒是被刀柄擊中,暈了過去。
“一個大男人,殺豬一樣喊。走走走!”廷尉史拍了拍囚車,兩匹黑馬立即大步奔向前。
廷尉署風卷殘雲般將洪璦等人帶走,小小的院門歪歪斜斜地掛著,滿地的碎碗無人收拾,隻留下一抹涼意。
……
“洪璦被廷尉署抓了?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抓?他現在人在哪裡?”馮坤聽到人報信的時候已經脫去了外衣,隻穿著一件中衣手中端著茶杯,聽到洪璦一事立即將所有人都遣走,關好房門再問時,發現已經涼掉的茶水還在手中拿著。
“回將軍,據說是征收的糧食裡發現了夾層,裡面不是糧全都是泥石。廷尉史帶人去了綏川親自將他緝拿,直指洪刺史在綏川賑災期間貪汙公款,攬權納賄,乃饕餮之徒!”
“貪汙公款?”馮坤怒道,“怎麽可能?”
報信的人道:“如今廷尉署已經將洪刺史押回詔獄,廷尉關訓已經在詔獄等著他了。”
馮坤道:“這關訓乃是有名的酷吏,傳說他手段極其凶殘,再硬的嘴都能撬開,再硬的漢子都撐不過他的鞫審……讓他來鞫審洪璦,莫不是要屈打成招!”
大聿祖上一直都很重視官員清廉之事,先帝就曾經因為一位侍郎貪汙了八百兩銀子將其滿門抄斬。到了神初年間廷尉署依舊在嚴查貪腐,是以很多朝堂鬥爭都會以貪腐為著力點,撬翻政敵。如今洪璦竟沾上這種事實在棘手,更何況還是貪了賑災的錢銀。若是這事傳出去的話必定會引起民憤,到時候才是難收場。
貪汙是夷族的死罪,洪璦是馮坤的外甥,若是洪璦當真坐實了貪汙的罪名,別說洪氏一門,就連他馮家都難逃一劫。而他的女兒,當朝皇后必定會受到牽連。
馮坤穿上衣服叫來車夫,連夜趕往禁苑。
真是一招好手段!若是此計當真成了,那他闔族的性命就要栽在這兒了。一旦馮氏倒台,天子李舉將會陷入萬分艱難的地步,只有謝家一家支撐如何抵擋李延意聲勢浩大的奪權之勢?
可是李延意有證據嗎?夾層這種事明顯是誣害,洪璦怎麽可能貪汙公款,他哪來的膽子?
馮坤火速來到禁苑南門,卻被金吾衛攔了下來。
“國丈,禁苑已閉,外臣不得入內,莫要讓下官難做。”
“混帳東西!皇后就要生了!我是來給她送藥的!若是耽誤而害了皇后和皇子的性命,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
皇后的確已經懷上皇子多時,這是全大聿都知道的事,不過金吾衛隻知她懷孕卻並不知曉她何時生產。馮坤這麽一說金吾衛略有猶豫,馮坤的車夫經驗老道,見有機可乘立即抽馬狂奔,衝入禁苑之內。
禁苑之內有許多夜間巡查的虎賁士兵,他們和馮坤對峙一事驚動了內侍。內侍迅速跑去稟報李舉,李舉剛從詔獄見了關訓回來,火急火燎地讓內侍快點帶馮坤進來。
這兩人見到面時見對方渾身都是汗,立刻明白洪璦一事都知道了,便將書房的門一關,內侍也哄到外面去。
“陛下,這究竟是怎麽了?洪璦怎麽會被誣陷這樣的罪名?”馮坤一口水都來不及喝,在李舉關門的一瞬間迫不及待地問道。李舉說他也是剛剛知道此事,據關訓所說,不僅是糧食夾層,在更早之時就有一份匿名文書遞到了廷尉署。這封文書乃是彈劾光祿卿兼綏川刺史洪璦簠簋不飭一事。廷尉關訓在收到這封文書之後馬上行動暗自徹查,如今查實,他們便在第一時間動手抓人。
“查實?怎麽可能!”馮坤不信,“廷尉署找到洪璦貪汙公款的切實證據了?”
面對馮坤的咆哮,李舉的平靜反而讓人極度不安。
“是。”李舉回應的這一個字比千金還要有力。
馮坤猶如被泰山壓頂,一時胸悶氣短說不出話來。
“陛……陛下,可親眼見到了證據?”
“是。”
馮坤心中再無僥幸,他知道這回洪璦是在劫難逃了:“證據為何?可否讓洪璦死得瞑目?”
李舉坐到椅子上用力一拍雕龍的扶手,掌心都被拍紅了也感覺不到痛。
“賑災的官銀被關訓親手從洪璦的府上搜了出來,眾目睽睽之下搜出了整整三萬兩。關訓將那官銀收到了廷尉署,光是搬運都耗費了數輛馬車。我剛剛親眼見著官銀了,銀鋌底部全部都蓋有官印和年號。”
“這……”
“匿名文書彈劾洪璦,說光祿卿洪璦奉旨出任綏川刺史,卻借著職務之便貪汙救災的官銀,這些官銀就藏在洪府府內。洪璦人還在綏川,家就被廷尉署給封了。”
“廷尉署如何有這等權利!”
“有。”李舉已經激動不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血已經冷了,“太祖留下祖訓,廷尉署擁有監國之責。關訓手中握著太祖印,能夠先斬後奏。別說區區洪璦了,就算是我本人的事關訓也有資格過問,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
“才三萬兩銀子,他們洪家多大的家業,如何會看得上這區區三萬兩!多明顯的陷害,怎麽能任由他人誣陷!”
李舉捏著鼻梁:“我也知道是陷害,可是現在沒有證據證明這是誣陷,有切實證據的反而是洪璦的貪汙一事。關訓已經讓廷尉史親自到綏川捉拿洪璦了……”李舉眼睛裡冒著火,“這套路,和當初咱們丟衛子勻下獄如出一轍。”
“這是在報復。”馮坤用力一笑,“這是報復!又是那衛子卓出的主意嗎?”
“這計劃恐怕早在剛剛決定讓洪璦出任綏川刺史之時就已經布局並迅速執行,那些罪證也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埋進了洪府之內。若此事當真是衛子卓所為,此人謀略之高城府之深讓人畏懼。”李舉愁眉不展,“不管是不是那衛子卓出的主意,我都會全力壓下這件事,切不可慌張。”
馮坤呼吸沉重,一言不發。
“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李舉道,“我怎麽可能讓你有事。你出了事我的梓童怎麽辦我,我的皇兒怎麽辦!我會讓人徹查匿名文書是何人所寫,官銀的來歷也會調查清楚。”
馮坤跪在地上,半晌不起。
“那就……拜托陛下了。”
任職司馬的詔書應該已經到了孟梁。
李舉望著不知何時才能泛白的天際——謝中丞,你何時才能回來。
收到馮坤和洪璦一同被押入詔獄的消息後,李延意迅速趕回了瞿縣,與衛庭煦和阿燎匯合。
“沒想到關訓居然調查得如此之快,比我預想的還要快了許多。”衛庭煦擺了一桌的食物和酒,和李延意和阿燎一塊兒共飲。
“現下我最想看看馮坤那老兒的臉是個什麽顏色。”李延意痛痛快快地喝了三杯酒。她也想到了先前的離間計並非謝扶宸所為,除了謝扶宸之外,便是馮坤老賊了,“如今馮坤這外甥已經被廷尉署押解回京,接下來我要回汝寧一趟,確定要將他連坐,絕不能讓他跑了!”
“殿下要回京?”衛庭煦說,“我送殿下一個禮物,伴殿下左右,排憂解難。”
“哦?你要送我什麽禮物?”李延意繼續為自己倒酒。
“殿下總是將我的事掛記在心,而我也不曾忘記殿下。殿下出行在外卻沒有個婢女隨行,多少有些不便。”
衛庭煦說到此處甄文君打了個激靈,衛庭煦回頭看她,喚她:“來,文君。”
“在……”
衛庭煦扶著她的腰將她領到李延意面前:“文君心細又能乾,一定能照顧好殿下。就讓她隨你回汝寧吧。”
甄文君看著李延意,眼前一黑,都不知道自己臉上作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