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在瞿縣待了兩日就啟程往下一個縣繼續放糧, 走的那日瞿縣城中的百姓們夾道相送, 口中念的都是對長公主無盡的讚美和稱頌。衛庭煦並未相隨, 反倒無所事事地待在瞿縣, 也沒再吩咐甄文君去做事,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小花的毒素已經遍布全身, 虛弱無力只能臥床休息。仲計日夜不斷地用棉布將她身上溢出的毒汁吸走,也是兩個日夜沒合過眼。靈璧去看過幾眼,回來跟甄文君念叨說小花太慘, 身體被毒氣漲得更腫, 有女郎兩個大。恰逢鬼鳩十年毒發之期,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關。
衛庭煦經常守在她身邊陪她聊天說話,小花的精神狀態也還算好。仲計說這毒行遍全身有噬骨之痛, 其實非常難熬。自療毒開始小花便沒有半句怨言,更沒有喊過疼,仲計相當佩服她。
“小花娘子實乃豪傑, 我從未見過這般堅毅之人。”仲計感慨道,“我曾問她有何信仰能夠支撐挺過艱難的日子,她說隻想快些治好傷回到女郎身邊, 為女郎辦事。衛女郎能得小花這等賢助,真讓人羨慕。”
甄文君見仲計一心撲在小花身上似乎並不像謝家的另一枚眼線。反觀胥公, 時常往外跑,今日看幾個病人明日熬幾副藥, 收收碎銀子, 經常坐在爐子旁拿把破扇子哼著歌熬藥, 看上去相當清閑。
甄文君暗自跟蹤過他幾次,見他在市集裡穿梭著,幫災民看看病,也不像是要傳遞消息給誰的模樣。可是謝家將阿歆送上門這件事讓她更加懷疑除了她之外還有其他細作,感覺謝氏對衛庭煦這邊的情形了如指掌。胥公和仲計乃是最大嫌疑,這兩人究竟誰是細作,亦或者兩人都是?
有一雙暗眼在背地裡瞧著她總是讓她忌憚,她冥思苦想如何讓此人顯出原型時衛庭煦卻依舊清閑,每日抱著塊兒木頭雕刻,隻與甄文君一起談天說地,聊大聿北邊戰線上的戰事,說說當今天子身邊的各個公卿大臣,儼然一副閑散做派。
甄文君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憋了兩日忍不住問到衛庭煦:“姐姐就沒有什麽要吩咐我做的嗎?”
正在雕木頭的衛庭煦頭也沒抬地問:“妹妹想做什麽?這糧也散出去了,災民們正忙著對長公主感恩戴德,咱們勞累多時何不趁此機會歇一歇?”
甄文君癱在衛庭煦對面的案幾上,猶如一灘爛泥,百無聊賴萬分無聊:“姐姐就隨便指派點活兒給我乾,閑了這幾日骨頭都軟了,還不如給姐姐抽上兩棍子來得舒坦。”
“當真是隻皮猴,有清閑日子不過,想著挨打?”衛庭煦將已經漸成人形的木偶揣進袖子裡,朝她招手,“過來。”
甄文君一骨碌爬起來,三步兩跳地蹦到衛庭煦身邊,學著侍衛們的姿勢抱拳行禮,“姐姐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
衛庭煦食指在她腦門兒上一戳:“抱我去書房。”
甄文君心跳瞬間增快,“書房”這兩個字釋放出強烈的信號。
自從那日她想要偷拿衛庭煦的字跡被護衛逮個正著後,阿歆和長公主的事情接踵而來,她再也沒什麽好機會單獨去衛庭煦臥房,更別說書房這等重地。盡管小花臥床,衛庭煦出行一切事由都要自己服侍,可一來她膽子再大也不敢當著衛庭煦和靈璧兩個人的面動手,二來是她總覺得那愛闖門的護衛在暗中觀察自己,若是貿然下手只怕會被人贓並獲抓個現行。
今日那護衛輪值到了外院,而靈璧一早得了衛庭煦的命令不知去了哪裡,眼下只有衛庭煦與自己,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
結果兩人到了書房,甄文君以為會跟小花之前一般,幫著衛庭煦整理整理書信,該焚毀的焚毀該留存的留存。沒想到閑活沒撈著,衛庭煦指揮著她把箱子裡的書一捆捆地搬出來擦灰晾曬。衛庭煦在一旁飲著茶,繼續雕著手裡的木頭,時不時地提醒一下甄文君,哪些書比較珍貴,要分外小心。
一趟下來甄文君覺著自己胳膊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累癱在衛庭煦腿邊,聽見衛庭煦帶著幾分狡猾的聲音問她:“舒坦了嗎?”
甄文君咬牙切齒地:“舒坦,舒坦的不得了。”
“這幾日你就來幫我把箱子裡所有的藏書都拿出來好好曬曬,悶了一冬,再不好好曬透該被蟲蛀了。”
甄文君應道:“是。”
方才整理書籍時,她看到卷帙上有不少衛庭煦所做的批注,比起書信,這種字跡反而是最不設防的,習慣的筆鋒和力道都展現得淋漓盡致。若是貿然偷取書信難免會引起衛庭煦和那護衛的懷疑,可若是按照她的字跡仿寫呢?
她在心中暗暗記下衛庭煦落筆的習慣,回去之後偷偷練習了幾回,趁著幫衛庭煦整理書籍這幾日,盡管就在衛庭煦眼皮子底下,卻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對照仿寫與衛庭煦的筆跡中的差別。待書籍整理結束時,她湊出了一套與衛庭煦極近相似的字。
甄文君特意挑選的都是些常見字眼,即便被衛庭煦發現,也無從深究這些字的出處來源。她將字寫在絹布上,剪成一塊塊的小布片塞進了蒸餅中。
李延意在瞿縣放了數百車糧食賑災,可瞿縣中吃不飽肚子的災民依然遍布各處。尤其是一些失了父母的孩童,春寒料峭中幾乎衣不遮體。白天蹲在各個大戶人家的門前乞求一點兒吃食兒,入夜就躲在破舊的窩棚中,相互依偎著取暖。衛庭煦見他們可憐,便讓人將每日剩下的蒸餅面湯都拿去給街頭窩棚裡的孩子。
天時地利正是行動之時。甄文君將塞了布片的蒸餅藏在袖子裡,抱著裝滿了食物的籮筐出門,來到和晏業約定的窩棚內,一邊分食一邊找他的下落。沒找兩圈晏業自己出現,甄文君將袖子裡的蒸餅拿出來給他,他道了謝,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去之後衛庭煦叫她過來,說有樣禮物要送給她。甄文君詫異:
“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姐姐居然要送我禮物。”
“怎麽,你不知道?”衛庭煦看上去倒是更驚訝,手裡拿著個事物用布蓋著,仿佛篤定了甄文君肯定會想起,笑著望向她等她開口。
甄文君尷尬又局促地站在原地,笑容僵硬,眼珠子轉了一圈,下了天大的決心才恍然大悟般地重重“哦”了一聲,歡天喜地道:“姐姐居然還記得!真是……我自個兒都忘了!”
衛庭煦將布掀開,將個木人偶遞到她面前:“你看看像不像你?這些年跟在我身邊走南闖北一直勞碌著,我也從未給你過過生日。今年正好有閑情,想著要親手做一份誠心誠信的禮物給你,當做十七歲的禮物。”
甄文君接過那木人偶,見它惟妙惟肖簡直和自己一模一樣,張牙舞爪還有幾分調皮的猴兒樣。再看衛庭煦的指尖傷了幾處,沒想到衛庭煦竟對她這般用心。
“怎麽樣?還喜歡嗎?”衛庭煦見她握著木人偶沒什麽反應,追問道。
甄文君疼惜地撫摸人偶,眼睛裡竟慢慢滲出淚來。
“喜歡,特別特別喜歡。”這話說得倒是真心,淚意翻湧時聲音都有些啞了,“沒想到姐姐對我這般上心,我……我能在姐姐身邊真是太好了。”
“怎麽還哭了,大好的日子。來。”衛庭煦向她招手,甄文君將木偶抱在懷裡,跪到衛庭煦面前。衛庭煦用手帕將她的眼淚擦去,捧著她這張漂亮的臉,仔仔細細地看著。
“一轉眼妹妹都十七了,還說哭就哭。”
甄文君正想甜言蜜語一番,衛庭煦接著道:“都該嫁人了,還像個孩子。”
甄文君被噎了一下,立即抱住衛庭煦,將臉貼在她的腿上:“我不嫁人!姐姐,別讓我嫁人好不好,妹妹想要一直陪在姐姐身邊,侍奉姐姐!”
“說的都是孩子話。好,好,先別哭了,不然明天眼睛該腫了。”
這一刻多少還是有些做戲的成分在,可甄文君心中當真在暗暗發酸。衛庭煦對她的確不錯,可她說到底只是一個細作,甚至剛剛將衛庭煦的字跡偷偷傳給了敵人。想起她和李延意的惺惺作態,似乎在遮掩一些嫌隙。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甄文君猜測或許是因為阿歆一事有了後續發展,那離間計可能不太簡單。衛庭煦沒有告訴她就是不想讓更多人知道。猜心之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露出馬腳白白添亂。她和李延意將一些事藏在心裡,那份字跡是否會引發更多的事端?答案是一定的。其實越是有事端,身為細作的甄文君便越有存在的價值,這是她一早就定下的策略。可現在她遇到了最可怕的問題,她漸漸對衛庭煦產生了真實的情感。
如果現在謝家讓她動手殺了衛庭煦以換取她阿母的性命,她下得了手嗎?
她回答是:不知道。
她要感謝謝扶宸,從謝太行手裡將她阿母接了過來,只需要情報而並非刺殺。否則,她將陷入更難的境地。
甄文君告訴自己,衛庭煦也不過是她要握到手中的砝碼,萬萬不可動情,無論是什麽情。
李延意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綏川,從瞿縣一路往北,就連被流民最多幾乎被胡族佔領的歧縣都去了。綏川的幾個縣不乏有胡縣令之流喜歡搜刮民脂民膏的昏官,自然也有愛民如子清風峻節的好官。李延意一路上不僅放糧還懲惡除奸,所到之處一片叫好,深受百姓歡迎。
此事傳到李舉耳朵時他已經沒太多感覺。他這位姐姐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比誰都清楚。
李延意十分會做表面功夫,仗著是長公主的身份能夠離開禁苑到處跑,沒有一乾老臣追在身後說天子應該持重,當以安全為重,為了黎民百姓和這天下安穩也不該四下遊蕩。國事繁重需要他親自審閱,忙得他焦頭爛額,還要一次次因為李延意給他使絆子而大動肝火。李舉已經被磨練得沒脾氣了。
當初姚唯致仕尚書令這個位置空了出來,李舉當然想要自己的心腹接管尚書台,沒想到太后居然插足,親點了左旭接任。這左旭乃是李延意的老師,兩人可不同仇敵愾麽?左旭的走馬上任讓李舉最後關門發泄的地方都沒有了,尚書台他便再也不去,每次都讓馮坤和謝扶宸來太極殿或者書房見他。如今掌管民生的司徒衛綸、掌管禮製的少府長孫曜、掌管財政的大司農林權、為帝決策的尚書令左旭全都是李延意的人。這幫人來勢洶洶,已經造就隻手遮天之勢,對他的帝位虎視眈眈。而站在他身後的除了一群老臣之外,能與衛氏一黨抗衡的只有馮坤和謝扶宸。
謝扶宸乃是禦史中丞,負責監察百官,早年也做過幾件大事,頗得眾人稱道。若不是他當朝多年,門生故吏遍地,恐怕年輕的天子未必能夠獲得老臣們的支持。謝扶宸是他的雙腿,是他至今能夠站在太極殿上的支柱;國丈馮坤雖貴為驃騎大將軍,但大聿自開國以來為了杜絕外戚當權,每任國丈都會封此頭銜。驃騎大將軍貴為一品,手中卻無實權,兵權都還在司馬之手。
手握兵權的現任老司馬乃是忠烈之後,他雖和長公主頗為親近,卻又一直也在為李舉出謀劃策。他是當朝手握重權唯一的中立派,也多虧他一直保持中立,不然李舉和李延意這場同室操戈或許早就分出了勝負。再說白一些,李舉覺得若是兵權也都落進李延意手裡,他可能早就沒命了。大聿的確沒什麽兵,可是瘦死駱駝還有一堆的屍骸,大聿軍隊加上所有士族部曲和沒有入兵籍的鄉民全部加在一起,起碼還有十五萬大軍。這還是大聿最後的力量,李舉要將他牢牢握在手裡,等待著他日與秘密屯軍會師。
這位老司馬已經年過七旬,之前因特殊原因一直未告老還鄉。上個月他終於提交了致仕的奏折,向李舉請求將司馬一職讓出來。李舉明白老司馬終究是老了累了,想遠離漩渦中心了。自姚唯之後,朝堂上刮起了一股告老的風潮,他能理解。
李舉已經在奏折上畫了個大大的紅圈,加蓋璽印,還沒對外宣布。他要等謝扶宸從北邊回來後第一時間接任司馬之位。之前丟了尚書令就是因為操之過急走漏了風聲才會被人李延意和庚氏捷足先登。這一次——李舉告訴自己,這一次一定要保守秘密,絕不能再失敗。
李舉的任命詔書才剛從京城發出,謝扶宸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當然不是因為君臣二人心有靈犀。
三日前一封快信飛到了孟梁,蟄伏在此多日,被凌冽而強勁的北風吹到重病卻依舊在推行秘密屯兵計劃的謝扶宸收到此信之後當場病倒了。
謝扶宸先收到的那封信來自衛庭煦,這是一封極其狠毒的信。
衛庭煦向李延意要來劉奉一是為了探查李延意對她究竟有幾分防備,二是她的確要用劉奉,用劉奉專門查探謝扶宸下落。劉奉果然是經驗豐富的老將,前往孟梁之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確定了一直躲在雲裡霧裡的謝扶宸所在。
衛庭煦向來不是個任由別人攻擊而不還手的人,她睚眥必報,別人打她三拳她一定回敬三刀。這次離間她和李延意一事絕不能就這樣算了。
李延意和她都是聰明人,不會在關鍵時刻自亂陣腳。李延意能不多問一句就將劉奉讓了出來,說明她未中此計——至少現在沒中。但被算計之感依舊讓衛庭煦如鯁在喉。
此事自然是李舉一黨所為,不過她們衛家和謝家你來我往對抗這麽多年,衛庭煦多少還是了解謝扶宸的。謝扶宸一向自詡清流之首,奉行的是三綱五常,被人尊為當世大儒。這位大儒斷不會為了打壓政敵而強迫親生女兒吸食芙蓉散,甚至送上別人的床。這事別說他自己不會做,就是知道了別人做了也夠他氣上好幾年——就像當年阿歆和李延意的私事被傳為歌謠唱遍整個洞春時一樣,謝扶宸知道此事之後以家法狠狠懲罰了阿歆,氣得生了重病,足足三個月沒有上朝。
所以衛庭煦猜測,一直在孟梁的謝扶宸應該不是這次離間計的主謀。或許是李舉自己想的也或許是那位國丈謀的,無所謂,是誰都行。站在清流立場來看,以阿歆為引子十分冒險,離間不好政敵說不定會讓自己盟友心生齟齬。這是一步險棋,想必謀劃之人已經做好了扛住風險的心理準備。
既然如此就別讓這準備白費。
作為謝家家主,謝扶宸必須知道這件事。如果他不知道,衛庭煦便讓他知道。
謝扶宸一病不起,劉奉想要探查他的消息卻沒了機會。謝扶宸幾乎沒有外出一步,成日待在屋裡不出門。劉奉守了整整十日也沒有消息,只有進進出出送藥的人。
劉奉將此事發回綏川,衛庭煦收到此消息後隱約品出了些滋味。
“謝扶宸當真沉得住氣。我以謝家宗族的名義發去的消息,他竟能按兵不動,大概已經猜出了是我們使的離間之策。”
深夜小屋,油燈在前,阿燎和衛庭煦面對面,手邊兩盞酒杯。
“他肯定很氣憤,但必定不會直接討要說法。我和長公主都能壓下猜疑,何況謝扶宸,他是不會去興師問罪的。不過無論他們會不會提及阿歆一事,謝扶宸都會對李舉等人留一個心眼,而李舉也怕謝扶宸報復,自然會多一層戒備。”衛庭煦將酒一飲而盡,“我們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吧。”
“那件事……”阿燎靠近,“是不是差不多要開始了?”
“沒錯。”衛庭煦帶著酒氣的臉龐上氤氳出危險的氣息,“這一計離間用在此處恰到好處,我們要多多感謝施計之人。謝扶宸很快就有機會討伐馮坤,為女復仇,且李舉一句多余的話都說不出來。謝馮二人不是號稱大聿脊梁天子雙腿嗎?我就先打斷一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