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文君可憐巴巴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著, 迫切渴望衛庭煦的恩寵, 誰知恩寵沒有,帷帳還被衛庭煦毫不留情地拉了起來。
抱著被子的甄文君:“……”
衛庭煦把帷帳放下, 默然了片刻再拉開, 看到裡面還是同樣的景象, 甄文君並沒有消失, 還是光著躺在那兒, 完全不是她眼花。
“你在幹什麽。”衛庭煦問她。
甄文君一個骨碌翻身而起, 興奮欲言之前將被子在身上裹了一圈,就像是個馬上要去摔跤的胡族漢子。
“姐姐, 這事兒可精彩!你別拉簾子了聽我說啊!”
並沒有得到衛庭煦的同意, 甄文君就開始自顧自地飛速說起來。其實她說的基本都是實話,只不過略微刪減再調換了一下事件發生的順序, 還順帶告了那一直緊盯著自己不放的護衛黑狀。
“我本想來幫姐姐整理屋子的, 卻被那黑臉護衛給趕了出去。他從我到姐姐身邊開始就一直懷疑我, 無論我做什麽他都得嚴加看管。不過這不打緊,因為我對姐姐的忠心經得起考驗。我委屈無所謂我咽得下去,可他竟放任刺客自由進出姐姐的寢居,這叫我如何能忍!我見他銅澆鐵鑄還當他多厲害,多警醒地守護著姐姐的安危,結果那麽大一活人被放到了姐姐的屋裡他竟沒有半分察覺!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以為他是盡忠職守, 原來只是瞧我不順眼罷了!
“這事兒也趕巧了。我正要去找靈璧一起沐浴, 可那池子在後院之外, 正經走我得走上好久, 為圖省事兒我就走了屋後還沒打掃出來的廊道,正好看到那歹人偷摸地進了姐姐的房間。這院子的設計實在太危險,我偷偷跟著那人才發現原來天井竟然可以藏人!幸好發現得早,不然入夜之後姐姐回來,若再有刺客潛入,姐姐豈不是有性命之憂?”
“原來如此。”衛庭煦支著頭聽甄文君一頓噴,面龐上略有驚訝之色,思緒轉了一整圈之後,眉峰微微一挑,似乎將想到的這個“圈”的最始端的小小話頭拎了出來,“那真是多虧了妹妹機敏才沒教長公主誤會,否則當真百口莫辯。不過拉開帷帳突然看見這副模樣,我還當妹妹是想……”
甄文君臉上一熱,裹著被子下床,一面套衣服一面道:“我是被逼沒辦法了,若是姐姐一個人倒還好說,可壞就壞在長公主同姐姐一起來了。不想讓長公主看到謝氏阿歆出現在姐姐床上,可我太笨,一時間又想不到別的辦法,一著急就想了這麽個餿主意。我想著長公主看見了肯定不好意思多問,說不定還會識趣地離開,這就讓咱們有更多的時間將阿歆處理了。”
衛庭煦點了點頭:“不過我有一問,需要妹妹解答。”
“嗯?”甄文君已經將衣衫窄袴穿好,一邊系腰帶一邊看著衛庭煦,等待她發問。
“妹妹是怎麽知道長公主與阿歆之間情非尋常?”
“姐姐不知道嗎?”甄文君一派天真道,“之前我在市集上見過謝氏阿歆,她不是救了仲計麽?當時瞧她腰間錦囊上的海棠花兒精致可愛,後來姐姐帶我去覲見長公主時,我看到長公主也掛著個一模一樣的,而且兩人系發的方式也極其雷同。當時就有些想法,今日見到這一幕才驚覺原來長公主與這謝氏阿歆之間的關系非比尋常。”說著非常擔憂地握住衛庭煦的手道,“姐姐,謝氏阿歆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自然是為了離間姐姐和長公主,可那謝扶宸竟然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嗎?實在禽獸不如!若不是我趕巧拆穿此事,長公主當真在床上見到了阿歆,這可如何了得。”
衛庭煦將甄文君的下巴輕輕抬起:“可是我有妹妹守護,麻煩事兒就不會找上我。”
甄文君羞澀一笑,叫了聲“姐姐”就要往衛庭煦懷裡撲,撲到一半兒突然急停,道:“姐姐!還有一事!”她把床下昏迷不醒的謝氏阿歆拖了出來,問道,“這謝氏阿歆我們要如何處置?”
衛庭煦開玩笑似的:“你竟敢將長公主的心上人打暈,還塞在床底下。”
“我這不是沒辦法麽!我也不想!不過我下手沒那麽重,阿歆又是位高手,不至於昏迷這麽久。”甄文君把阿歆抱回床上,喚了幾聲,阿歆迷迷糊糊地哼著,但是眼睛沒能睜開,身上的汗反而發得更多了。
衛庭煦鼻頭微微一動,讓甄文君過來將她抱過去。
衛庭煦坐到阿歆的身旁,低下頭在她的口鼻之上嗅了一圈,得出了結論:“芙蓉散?”
“啊?”
“她被人灌服了芙蓉散,雖然不多但是是上品芙蓉散,只要一點便能摧人心智。似乎還加入了其他掩飾芙蓉散特殊氣味的藥石,不仔細聞還真聞不出來。”
芙蓉散是甄文君發財的利器,發家致富的二十萬白銀就是用芙蓉散從地主家的傻閨女阿燎手裡賺來的。她知道大聿很多世家弟子都吸食這玩意兒,但吸食之後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她沒有親眼見過。
“原來……吸食了芙蓉散竟會這樣。姐姐,莫非芙蓉散和媚藥乃是異曲同工?”
衛庭煦搖搖頭:“媚藥豈能和芙蓉散相提並論。芙蓉散能夠明目催精、驅寒止痛,大量進食可在寒冬臘月之時不著寸縷而不知冷,更有人說芙蓉散可以讓肌膚增光變滑,讓其變得極其敏感,能在敦倫之時享受到想象不到的快樂。”
“所以阿燎才這麽喜歡?”
提及阿燎,衛庭煦神色略沉:“芙蓉散自汝寧世家貴族中傳出,風尚一時。各地士大夫爭相效仿,為的就是雅聚或清談之時不被排擠。他們頌讚芙蓉散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卻極少人願意正面來談它的危害。它對身體損傷極大,只要加入少量淫羊藿或者蛇床子此類的催情藥物,就能將意識極強的人摧毀殆盡。阿歆是我見過為數不多既有作為的將才,據說她在沙場之上身負六箭卻依舊能取胡賊首級,可如今你也看見了,勇猛如她也根本抗拒不了芙蓉散之毒。除此之外芙蓉散的藥性過去之後會有極強的副作用,頭暈惡心是一定的,更嚴重的會引發嘔吐和失去意識,甚至斃命。以前阿燎和我住在平蒼時,有次她受了情傷,當晚竟一連抽了三管芙蓉散。夜半三更她獨自一人跑了出去,差點兒投湖,還是我家的護衛發現她的異狀跟了出去才救了她一條命。救回來之後便吐了一整天,好不容易醒來後竟完全不記得這件事。”
“天啊,這也太可怕了。”其實甄文君一點都不覺得可怕,她可是見過大場面的小神龍,區區阿燎投湖一事完全震撼不到她。可是衛庭煦說得極其認真,她也不好潑冷水,做足了人神共憤的表情,讓衛庭煦繼續說下去。
“我父親和姐姐都跟我說過,芙蓉散乃是毀人心智的劇毒,絕不可碰,一旦沾染便極難戒除。”
“極難戒除……這麽說阿歆以後也難以擺脫了?”
“此劫,阿歆只能憑借自己的毅力度過了。”
這幫清流今日又讓甄文君開了眼界,沒想到為了使出離間計,竟有生父給女兒灌下毒藥送上他人床笫之事……不過,謝太行不也是這樣嗎?當年為了威逼她潛入衛庭煦身邊當細作,什麽下流的手段都使過。若真要說起來,謝太行也是她的生父……姓謝的果然是一家人啊。
“可是姐姐,總不能讓她一直待在咱們這兒吧。”甄文君看著意識漸有恢復之意的阿歆,想要盡快將這麻煩弄走。記得阿歆曾經直言不諱地稱衛庭煦為“妖女”,看來對衛庭煦是極有敵意,這時候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所在之處,恐怕要鬧上一番。
衛庭煦也在想這個問題,指尖在唇上點了點,突然一笑:“不如就做個順水推舟的人情吧。”
李延意從衛庭煦落腳的院子裡出來,上馬車時還在想方才帷帳之內看見的那位小娘子。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她?此人似乎跟在子卓身邊有段時日了,是子卓新晉得力乾將?她見得人太多,有些模糊了。既然是子卓的謀士,又為何那副模樣在子卓房內?莫非子卓……李延意想到衛庭煦身邊跟著的永遠都是婢女,護衛只是負責安全,沒有任何一男子與她親近。略有淵源的友人和知交也全都是女子,更不要說那長孫燃了。提起這長孫燃,成日裡只會跟在美娘子身後惹事,長孫家的家主為這位女兒可操碎了心。據說她還常年吸食芙蓉散?衛庭煦的知交是這樣的人,想必她耳濡目染多少也會受到影響。
李延意坐在馬車裡,由此事想到了其他令她頭疼的麻煩。
如今大聿男子在北線打戰,常年見不著個女人,寂寞難耐之時互相交媾撫慰之事不勝枚舉。而國內女性眾多,除去一些本就有磨鏡之癖的,更多是深閨空虛無處發泄,隻好找上同性排解。李延意並非不讚成國內現下的風氣,放在和平年歲裡都好說,可現在兵征不上來,若是同性之風大盛,十年之後大聿人口將銳減。到時候胡族兵強馬壯,大聿恐不能擋。
李延意是明白這點的,可是衛庭煦的另一番話卻是一直縈繞在心頭:
“……成為古往今來第一位女帝之前,首先要做的便是大力提升女性地位,如此一來殿下的掌權之路才能走得名正言順。”
一面是國事,一面是權勢。李延意陷入了沉思,已經到了別館之前都沒發現,還是虎賁軍的將士來告知她才幡然回神,掀開布簾一看竟回來了,她還要去找瞿縣縣令一趟,便讓隨從再啟程折返。
瞿縣縣令一早就聽說長公主來綏川了,她剛在南崖鬧得雞飛狗跳,如今這麽快就跑到綏川來。綏川形勢極其敏感,他只是小小縣令不想惹禍上身,苦於無奈不得不見。
李延意問他明日可有事做,胡縣令愣了一愣,思緒在心裡過了一道,拱手道:“回殿下,明日下官本是要下田親耕。這不已經是孟春了麽,所謂一年之計在於春,瞿縣勞力薄弱壯丁匱乏,下官雖已是一把老骨頭,卻也惦記著縣裡幾千戶百姓的糧口問題,下官……”
李延意心煩地一揮手,實在不想多聽他這些冠冕堂皇的官腔:“你去春耕?你能鋤幾下地?春耕一事就免了,明日你還有更重要的事需為我辦妥。”
“謹遵長公主之命!”
“明日卯時來別館見我,多帶幾個縣衙裡年輕力壯能扛重物的,隨我在瞿縣裡走一遭。”
“走,走一遭?殿下這是要做什麽?”
“明天你就知道了。”
李延意從縣衙出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今日起得太早,回別院的路上倦意翻湧,支撐不住打了個盹。
抵達目的地之後跨過別館高門石階,穿過清幽的小庭院,兩旁的矮樹都被修剪得極為精致,和李延意身高一至,藏不了人,但是十分婀娜可愛。枝頭漸漸長出了嫩綠的小芽,燈籠之下一片早春美景。李延意目視前方全然沒有在意這些精巧細節,踏著木棧道筆直裡往廳中去了。
“殿下,有人送來一位受傷的娘子。”李延意帶著夜晚的寒氣剛踏入廳中,林權便上前稟報。李延意很敏銳地從林權頗有些難言的表情中察覺到了什麽,凝視著他的臉問道:
“送的誰?誰送的?”
“送者不知,徐翁在後院打水時看見阿歆娘子靠在水井邊,當時已經無人在側。”
“阿歆?”聽見阿歆的名字李延意脫去裘皮大衣的動作頓了一頓,之後立即將衣服丟到一旁,迅速往裡屋去了。
林權跟了上去,中郎將劉奉和幾位虎賁軍走在兩側為她開路。別館乃是長公主歇息之地,閑雜人等早就被清除,沒想到居然有人能將個大活人無聲無息地帶進來。劉奉將所有下屬都很批了一頓,讓他們都仔細著。要是長公主出了什麽事,所有人的腦袋都得落地。
“阿歆在哪!她傷著什麽地方了?”
李延意這話問出去居然沒能得到回答,頗為奇怪地回頭看林權。她發現無論是林權還是劉奉等人神態都很怪,有著欲言又止的尷尬。
“到底怎麽了!但說無妨!”一整天大大小小的事追在她屁股後面,她實在沒精力再去猜測。
劉奉站得筆直,並沒有開口的意思,林權沒辦法,隻好道:“咳,阿歆娘子似乎吸食了芙蓉散,正……正燥氣攻心,急需排解。”
“芙蓉散?”這事當真出乎李延意的意料,阿歆平生最痛恨的正是這害人的芙蓉散,怎麽可能吸食?
“這件事是誰乾的,誰將阿歆弄成這樣……”李延意怒道,“給我查!”
劉奉等人跪地,齊聲道:“是!”
汝寧,太極殿。
李舉根本坐不住,在龍椅之前來回踱步。見馮坤總算來了,指著他不知說什麽才好。
“你,你怎麽能這麽做!”
馮坤剛剛跪下,李舉便指著他的腦門憤然道:“我已經說過,謝氏阿歆乃是謝中丞之女,你為何還要以芙蓉散毒之?如今李延意到處在查此事源頭,謝中丞遠在孟梁還知曉,但紙包不住火,謝家探子很快就會將阿歆一事告知他!到時候離間未成卻亂了自家陣腳,你怎會如此糊塗!”
面對天子的質疑,馮坤面不改色道:“千秋基業之下屍骸遍地,多少良門絕後多少闔族覆滅,為的都是保住大聿江山不被奸人所奪。‘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謝中丞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區區一個女兒何足掛齒。”
“但是謝中丞……”
馮坤打斷他:“離間乃是離心,李延意和衛庭煦自小結識,也都是擁有蓋世之才的能人,想要離間二人須特殊手段,而老臣今日之計正是對付能者的上策。老臣今日在她們心內種下一顆邪種,他日自會結成惡果,此為誅心之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