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意當真穿袍正冠去了太極殿。
庚太后根本不知道此時的李延意究竟是清醒還是糊塗, 身體狀況是好是壞。說她好, 依舊咳嗽連連,說她不好,健步如飛就連追月軍都差點兒趕不上。
宣早朝的洪鍾聲從禁苑正中傳來,禁苑各司各署的百官聽到此鍾聲都納悶不已。早就過了早朝的時辰, 為何此時鳴鍾?
薄蘭正抱著一堆卷帙往鴻臚寺的方向去,聽到早朝之鍾立即停下腳步,與迎面而來的同僚大眼望小眼。
無論此時鳴鍾是何意,天子召見他們必須立即現身, 萬萬不可延誤。
薄蘭立即將卷帙放好,整理好官服, 追隨著匆忙的人群往太極殿小跑而去。
昨夜發生的事他略有耳聞,現在天子突然反常召集眾人讓薄蘭隱約有些擔憂,莫不是有什麽大震蕩?
群臣抵達候君亭,往常最少都需在此等候一刻鍾的時間方能入殿,可今日卻快得異常。薄蘭才剛到候君亭就見太極殿大門已經緩緩開啟。
群臣一腦門的霧水往裡走,他們萬萬沒想到等待他們的是前所未有的大難。
衛庭煦和家屬在肇縣匯合之後很快轉移,林定的追兵被誘到了南邊, 發現不太對勁便又折返,沿著肇縣的野道追擊。
甄文君正是行軍作戰的老手, 她從阿燎處借了一個天兵神盒查看肇縣附近的地形, 就地征集了一群平民讓他們去探金吾衛虛實。平民化裝成商人樵夫毫無破綻, 回報給甄文君說金吾衛大概有兩千人。甄文君便問衛庭煦此地可有她衛家藏的私兵。一開始衛庭煦還有些故弄玄虛的意思, 甄文君拆穿她:
“以你一向謹慎的個性, 若是肇縣沒有私兵你是萬萬不會選擇此處落腳的。究竟有多少,一萬?兩萬?”
衛庭煦老實交代:“五萬。”
料到她有藏兵卻沒想到小小的肇縣藏了五萬之多,甄文君再去看腳邊的天兵神盒布成的地圖,心中有了一絲預感,用木棍指向肇縣、椿縣、爻縣、於江四個城池。甄文君指的過程中衛庭煦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從衛庭煦的表情上看,甄文君便已經猜到了九分。
“這四個城池練成手掌之狀從西至東包圍汝寧,若是在這四城中埋下伏兵,一旦衝晉南攻你再起兵,汝寧必定淪陷。”
衛庭煦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自顧自地喝藥。
“不過,如今衝晉大軍居然被薄持深擊潰,甚至進貢求和,此事怎麽想都不對勁。”
衛庭煦問道:“你的意思是,其中有詐?”
“這個薄持深我並不熟悉,沒見識過他的本事不好直接下判斷。只不過我曾與衝晉交手,那時便能感覺到衝晉雖然強悍驍勇,但學習模仿能力亦是出眾。只要敵人用過的兵法很快便會被學了去,不是一群只會強攻的莽夫。自神初十一年衝晉兵敗之後,這麽多年他們恐怕不只是厲兵秣馬,或許也定製了一系列作戰計劃。現在的大敗求和便是計劃之一。”
“若你是衝晉首領,你會如何排兵布陣?”
“首先我會派遣探子深入大聿國內,摸清大聿中樞和地方關系,選擇在內鬥最激烈之時出手。但我不會直搗黃龍。瘦死駱駝比馬大,就算大聿中樞再暗弱依舊是可怕的敵人。率先犧牲一部分兵馬製造戰敗假象,待聿軍覺得勝券在握時便大軍壓境,趁著大聿中樞政鬥消耗力量之時,坐收漁翁之利。”
“的確是個消耗最少的好法子。”衛庭煦道,“當初薄持深扭轉北疆戰局時我也嗅到了衝晉的心思,李延意若還清醒的話也不會少了這份心思,可惜,如今的她已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你對她做了什麽?”
即便甄文君在配藥時已經盡量減少苦味藥材的分量,藥湯濃濃的苦味還是讓衛庭煦微微擰起了眉。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衛庭煦並沒有調用肇縣私兵,讓甄文君稍安勿躁根本不用和金吾衛硬碰硬,林定很快就會離開此地,火速趕回汝寧。
“莫非你在汝寧還留下了什麽暗雷?”甄文君問,“李延意有恙?”
衛庭煦想到了阿父,傷感地歎了一聲:“阿父以性命護我們衛家出京,保下了闔族的腦袋。就算是為了阿父也定讓汝寧那幫匹夫盡數陪葬。”
果然第二日清晨消息傳回,說林定兵馬不知為何突然轉頭向汝寧的方向迅速撤離。與此同時前方傳來密報,薄持深率領的聿軍主力在撤回汝寧的途中突然遭遇襲擊,被困舊風嶺,十二萬大軍最後只有兩千人拚死逃出來報信,其他全數葬身山嶺。薄持深和薄欽戰死,國舅爺家的公子庚釉被護著殺出重圍,不過也被卸掉了一隻胳膊成了廢人。
衛庭煦收到此戰報時奔喪大隊正在緩緩西行,距離平蒼還有五百裡。
廣袤黃土悠悠粉雪,衛庭煦一揚手,漫天的紙錢。
阿父,大哥,就用我這一雙眼替你們見證李氏的覆滅。
衝晉大軍強勢壓境,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追近汝寧近八百裡,自白峪城、孟梁外再破六個城池,連帶著官仰也被輕而易舉地拿下。
當年孟梁一戰對於衝晉而言是莫大的羞恥,這些年來他們養精蓄銳隻為今日大戰一雪前恥。更重要的是北方氣候日益暴烈,溫暖肥沃的南方始終是縈繞在他們心頭的夢,為之熱血沸騰的夢。無數衝晉人立下“死於南方”的誓言,他們受夠了寒冷,他們需要可口的食物溫暖的房屋,更需要香軟的南方女人。
衝晉猶如一把滿弦的利箭射向大聿心臟,特級軍情已經傳回汝寧,可身居汝寧的天子卻在殺人。
天子懷疑有人長期向她下毒,在早朝時質問諸臣,只要有人承認此事便隻殺他一人,若是無人認罪,群臣連坐。
誰也無法形容當時太極殿內的情景,所有大臣都懵了,在朝為官這麽多年哪裡聽說過這樣的荒唐事?可天子一副病容神情詭異,令人十分不安。
薄蘭上前勸說天子,天子一見此人萬分礙眼,冷笑說好你個薄蘭,居然還敢出現。
最先倒霉的是薄家。
先前薄蘭和長孫悟不清不楚的一堆事兒早就壓在李延意心頭,讓她疑心重重失望透頂。如今薄蘭居然還敢上來花言巧語,當即將其打入牢中,嚴加審問。
薄蘭還什麽都沒說就被押入深獄,半天的時間內所有酷刑受了一圈,什麽也沒能交待,倒是交待出半條命。
回報給李延意的消息稱此人十分嘴硬,不肯透露半點關於下毒之事。
李延意下令將薄家全族六百多人全部抓捕連夜審訊,她要知道究竟誰是衛庭煦的走狗,究竟是誰仗著天子的信任靠近她的身邊,對她下毒!
薄家審不出便審左家,左家再沒招認就抓林家。薄左林三大家族一夜之間下獄者多達四千余人,除了嫡系家眷之外,所有旁支和家奴也都不放過。
只有最親密者才有機會向天子下毒,李延意恨極了叛徒,恨極了和衛庭煦狼狽為奸之人。
一定要將此人找出來,抽筋扒骨。
詔武四年就要結束的時候,北方戰亂不斷,數座城池接連被破。壓抑太久的衝晉軍破城之後燒殺搶掠,野蠻屠城,把人頭懸掛在城頭彰顯功績,耳朵纏在腰間比拚誰是屠城英豪。
而因為下毒案終究沒有查明,汝寧之內牢房爆滿京師巨震,朝中其他尚且還留有一條命者紛紛告假逃跑。
也不是沒有人頂罪。
一百兩銀子買一個人的性命,並不是什麽稀奇的大事。
只不過時而狂躁時而清醒的天子並不是那麽好糊弄。有人來投案認罪,李延意便讓他將投毒的過程細細將來,只要說半句謊話便只有凌遲這一個下場。
京中士族漸漸頂不住高壓,前後送了五六個人來認罪,全都被處以極刑,從此之後再也沒人敢來。
一封封緊急軍情送到太極殿內,李延意卻昏昏欲睡,眼前的字一個都認不清。
庚太后心如火焚。
禦醫說了,“佛念咒”的毒性會讓人狂躁難安性情大變,這段時間李延意的所作所為已經讓所有願意站在她身邊的人寒了心。特別是三大家族的悲劇收場,薄左兩家被誅林家被全族流放,這些事大家全都看在眼裡。
這麽多年來步步為營終於登上了帝位,所有的推陳出新勵精圖治,所有殫精竭慮宏遠抱負,都不足以彌補短短幾日犯下的錯。
李延意已經走到懸崖的邊緣,不用別人推,她很有可能自己掉下去粉身碎骨。而此時衝晉已經打到了汝寧城邊。大聿主力早也被擊潰,如今抵抗胡賊的全都是各地士族的私兵。這些士族也極不安分,聽說汝寧之動蕩,蟄伏多時的各路勢力紛紛開始抬頭。
庚太后向禦醫去索藥,問禦醫如何才能緩解天子的毒,讓天子恢復神智。禦醫滿臉苦相搖頭:
“若是發現得早或許還有藥可緩解,如今麽……”
“如今如何!”
“怕只有越來越嚴重的可能了。”
庚太后聽罷伏地大哭不止,幾個小黃門勸了半天根本勸不起她來。
“天若要毀我懷琛,又為何賦予天命?讓我兒受這些苦,還要留下惡名被萬代唾罵!”庚太后哭喊著,“是誰!究竟誰在害我懷琛!”
禦花園小路,正是出宮之路。
有一穿著灰藍相間低階黃門衣衫的人低著頭快步往外走。
走到門口時他拿出符牌,守衛就要放行時身後傳來了一陣咳嗽聲。
“尤常侍這是要去哪?”
那人停下了腳步,沒有立即回頭。
守衛見到了天子立即跪地行禮,那黃門才慢慢回身,和李延意對視。
李延意穿著一身便服,身薄如紙憔悴不堪,混沌多日的雙目如今依舊被黑沉沉的毒氣籠罩,就連睜開都十分費勁,但黑氣之中難得尋回了幾分清明的神采,盯上尤常侍時依舊銳利如箭。
尤常侍躬身行禮:“回陛下,奴婢母親病重,已向太后請示過了,奴婢要回老家送老母最後一程。”
“哦?老母病重,真是孝心可嘉。”李延意身後跟著三名持刀的追月士兵,一邊咳嗽一邊向尤常侍靠近,“若是尤常侍老母在九泉之下還能感知的話,一定分外感動吧。”
尤常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就像沒聽見李延意的話一般。
“你並不是在寡人日常的食物中下毒,而是找了個辦法,讓寡人在心情不佳之時沒有多余的精力判斷食物是否有毒。”李延意望著天際,“說得更明白一些好了,你投毒的地點並不是在遐壽宮,而是在廣安宮,太后的寢宮。伺候太后飲食的一向是你尤常侍,試毒也都是你來做。寡人去廣安宮的次數有限,你投毒的劑量也有技巧。每次去廣安宮太后必定會催問寡人立後之事,分散寡人的注意力,更因為是太后寢宮寡人便會比平時跟疏於防備一些。毒物入口,分毫沒有察覺。尤常侍,當日你沒有隨著衛家一起離開汝寧,依舊留在汝寧向她傳信,這份勇氣寡人是佩服的。”
尤常侍依舊沒吭聲,只是眼角微微上翹,笑意自嘴角浮現。
“這毒的確夠狠辣,足矣毀寡人一世之名。”李延意看著天邊的殘陽,虛弱地笑。
一世。
尤常侍死於獄中,李延意在保持了兩日的清醒,調遣兵馬以抵擋衝晉近在咫尺的大軍後,又陷入了無法控制的暴躁情緒之中。只要在眼前出現的所有事物她都想要毀掉,極端的情緒根本無法控制。
江山搖搖欲墜,而她已病入膏肓,無能為力。
阿歆好幾次想要見她,都被她回絕了。
“陛下……阿歆娘子已經在外等候一天一夜了。”
當初追隨在李延意身邊的追月軍已經死了一大半,只剩下阿隱。
李延意方找回些神智,猶如一灘爛泥一般癱在案幾之後。
聽到阿歆的名字,溫熱的眼淚從李延意眼角流出。
“讓她走……走!”
阿隱只能遵命。
阿隱就要離開,李延意忽然又把她喊住了。
“燈。”
阿隱:“?”
“為寡人將燈點上。”
阿隱看了一眼正散發著渾渾火光的落地柱燈,驚詫萬分,卻不敢聲張,假裝上前查看後道:“沒有火油了,微臣這就去添。”
李延意不知道在想什麽,輕聲念一個人的名字。
阿隱沒聽清。
“……如今,唯有她,咳咳……可破,胡賊。甄文君……”李延意撐起身子,“你去,將甄文君找來。跟她說,用衝晉首領的人頭,換、換她阿母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