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鉤, 寒風四起。
李延意和衛庭煦一直密談至半夜, 甄文君打了兩套拳又喝了碗參湯,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衛庭煦還沒出來, 她熬不住就先睡了。
不知到了哪個時辰衛庭煦進到了屋裡, 脫去衣衫掀開帶著甄文君體溫的香軟被子鑽了進去, 貼著甄文君的後背, 單臂環著她。
“嗯?”甄文君迷蒙之中翻過身來將衛庭煦攬入懷中, 眼睛還閉著, 聞到了懷中人好聞的香味,順了順她的長發便很快又沒了動靜, 重新睡了。
衛庭煦抱著甄文君睡得很踏實。
只要感受到甄文君的體溫, 她便能一夜不提防,睡到天亮。
第二日衛庭煦醒來時甄文君已經不見, 被子掀起一角, 還殘留著甄文君的氣息。
衛庭煦昨天一整天隻吃了一杯茶, 回來之後天子登門沒法不搭理,偏偏天子精力特別旺盛,一談就到後半夜。衛庭煦其實是有點兒餓的,阿竺也給她做好了宵夜,但她沒什麽胃口,沐浴後直接睡了。
這會兒醒來腹中空蕩蕩的, 有些饞。
從床上下來對著鏡子梳妝洗漱, 一邊梳頭一邊看著銅鏡內的自己, 臉胖了一圈, 雙頰若隱若現著紅潤。
自從搬到卓君府之後每晚回府甄文君都會備好了酒菜等她,無論什麽時辰回來都有人與她共進晚膳。日子愈發規律,就算朝堂瑣事繁多卻也不至於教衛庭煦焦頭爛額,她能夠分出一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和甄文君共處上。如此一來身心都舒服,體重自然往上漲。
前幾日早上起床時甄文君還說有點兒懷念以前她腿腳不便去哪兒都需要抱的日子,委屈了起來。衛庭煦見她這副模樣當真太可愛,忍不住笑了,坐在床上向她伸手。甄文君欣喜地將她橫抱了起來,衛庭煦問她:
“這樣是不是又找到了點兒當初的感覺?”
沒想到甄文君竟搖了搖頭道:“有點兒不一樣。”
“嗯?哪兒不一樣?”
“沉了。”
見衛庭煦難得的一愣神,甄文君哈哈地笑,非常得意。
“竟是開始嫌棄我了。”
“嗯?子卓莫惱,我只是在說笑而已。”
“現在嫌棄我胖,日後便會嫌棄我老嫌棄我醜。還抱著做什麽,將我放到一旁,讓我自個兒變胖變醜就好。”
甄文君嚇得一早上沒敢撒手,從臥室到前堂,從前堂再上馬車,甄文君一路都將她緊緊抱著,連帶著用早膳都還抱著。衛庭煦在她懷裡捧著碗杓慢悠悠地吃,時不時還提醒她小心被壓斷手臂。
這種事換成旁人恐怕多少有點兒害臊,但衛庭煦不一樣,她十多年來一直都被人伺候著,他人的臂彎就是衛庭煦的椅子,就算甄文君將她抱到太極殿她都能不緊不慢地與欒疆等人唇槍舌戰。
甄文君抱她一時沒問題,可一直抱著再有氣力也會累,又沒膽子撒手,對著衛庭煦只能苦笑。
從那日之後甄文君就隻敢誇讚,半個和“胖”挨邊的字都不敢說,乖得不行。
衛庭煦邊梳理邊想著甄文君,嘴角忍不住往上揚。
四品以下官員每個月有一日的假期,衛庭煦選在今日。
讓天子頭疼的瑣事衛庭煦已經支了招,李延意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麽做,她也能暫時歇會兒。
今日應該無事。
梳好了長發,將桃紅色的花鈿貼在眉心之上,挑了三盒胭脂出來,最後選了一盒石榴紅,挖了一小杓扣在銅盤之上,滴了幾滴清水將其化開,以指腹粘少許點在唇上。
立即就變得更加明豔了。
衛庭煦心情大好,想著甄文君應該去打拳了,打完拳兩人可以一塊兒吃早膳。
到了前堂一看,甄文君果然坐在那兒,只不過看上去她渾身上下乾爽,不像是打過拳的樣子,便問她。
“打了,只不過天氣涼了並不出汗。來,子卓,今兒個阿竺姑姑做了你最喜歡吃的梅花奶酪小餅,聞著都香,快來嘗嘗!”
“你怎麽不先吃。”
“我怎麽好先吃,自然要等你一塊兒的。”
兩人面對面跪坐下,衛庭煦捏了一塊小餅咬了一小口,有點兒太甜了。
衛庭煦並不怎麽喜歡甜食,小花是知道的,小花做的食物向來都以衛庭煦口味喜惡為第一原則。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小花伺候在左右,如今她的毒還在體中,仲計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她移換地方。小花自小沒長時間離開過衛庭煦,此時要將這主仆二人分開,小花十分抗拒。衛庭煦親自寬慰小花,讓她稍安勿躁,一切以身體為重。
“等你毒清除了,我親自來接你。”搬出衛府那日衛庭煦特意陪了小花一會兒,離開時撫摸著她的臉依依不舍。
小花不習慣不在衛庭煦身邊,同樣衛庭煦也有些不太習慣沒有小花的日子。阿竺的手藝的確是好的,她也是服侍了衛家幾十年的老人,知道衛家每個人的喜好,但沒那麽精準。
“怎麽了。”甄文君見她隻吃了一口就放下,沒再拿起來,“不喜歡嗎?”
甄文君倒是了解她的。只不過在一起的時間還太短,即便再會察言觀色的人也未必能洞察另一人全部的細節。不過衛庭煦對此並不覺得有什麽負擔,甚至有點兒享受和甄文君磨合的過程。兩個人慢慢靠近,慢慢了解對方,猶如迷霧之中看畫,慢慢將畫中人的五官拚湊出來。她的眼睛是鳳眼還是杏眼,她的唇是薄是厚,她的聲音又會是什麽樣的……
她願意讓甄文君了解,願意在她身上花下所有的心思。
“有些膩。”衛庭煦說。
“膩?可是太甜了?我去為你倒杯水解解膩。”
甄文君倒了水回來,衛庭煦接過杯子時指尖無意在她手背上掠過。這小小的情趣甄文君竟沒發現,倒是說起了昨日的事情:
“對了,昨日你還未回來時陛下和我聊起了女女成婚之事。”
“嗯?陛下竟向你提了?”衛庭煦喝了一口水後道。
“是啊,還說讓我入仕,拉拔我一把,讓咱們兩人嘗嘗鮮,做那女女成婚的第一人。”
“女女成婚法去萬向之路前我就和陛下討論過了,只是我覺得現在將此法提出來有點兒操之過急。”
“操之過急?”
衛庭煦點了點頭道:“別說海納變法了,就是咱們剛從萬向之路往回走,還沒到大聿就有一幫人打算取咱們的性命,就知道我們每一次動彈都會傷到多少人的利益。海納變法已經要在大聿掀起一場不小的風暴,傷筋動骨戰鬥流血在所難免,這些都不必害怕。可現在的中樞能夠抵擋一波翻天覆地的改造,卻不一定能承受得起第二波。女子入仕一事本就非常敏感,陛下要的是公平,可在很多人看來陛下乃是針對,乃是不公。女女成婚一事不僅僅是看上去的那麽簡單,它不僅會打斷大聿的經脈,更有可能連骨頭都全部打斷,想要重新接好縫合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恐怕扁鵲重生華佗再世都未必做得到。再堅固的樓宇都有可能經受不住雙重狂風的暴虐,更何況大聿中樞如今殘破不堪。”
甄文君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況且現在男丁已是嚴重不足,若是雙女雙男成婚法令推行的話,數年之內大聿人口無法增加,到時候外地入侵只怕連兵都征不到。”
“陛下不可能想不到這點。”衛庭煦像是在和甄文君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不知因為何事急躁。”
“你不是說她因為庚太后和阿歆的事煩得寢食難安麽,大概想要速戰速決,將阿歆封為皇后就萬事大吉了。對了……”甄文君這一串說得頗為匆忙,有點兒為說而說的意味,像是為了最後這“對了”之後要說的事而匆匆敷衍,“昨天你和陛下在密談時我不是在屋內收拾麽?收拾了幾件樂器出來。”
甄文君說著,目光抓住衛庭煦的臉,觀察她臉龐最細微的變化,猜測著她會怎麽回答。
結果衛庭煦根本沒有回答任何話,只是安靜地喝水,直到沒聽見甄文君下一句話時才略有疑惑地抬起眼眸看她。
“本來我都不知道是樂器,給你整理書卷時不小心掉了,砸出了點兒聲響我才發現。那架築,為何裹得那般緊,害我想要查看有沒有砸壞都頗費了一番功夫。”
“哦,那架築是我大哥送給我的。自從他過世之後我就收了起來沒再彈。也不舍得丟,便一塊兒帶來了。”衛庭煦平靜地說道。
這回答在甄文君的設想之外。
甄文君一早醒來就想要問衛庭煦關於築的事情,坐立難安又不想表現出異常,盡量保持平常心,甚至鋪墊了這麽久就是想讓衛庭煦察覺不到任何異樣。
她迫切想要衛庭煦的答案,想要知道這架築是否就是當年在綏川寒河之上撩動她心的那架,想知道讓她熱淚盈眶的“中離曲”是否出自衛庭煦之手。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便會出現一個讓甄文君毛骨悚然、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可能性——
衛庭煦早就見過她了。所謂的“救命恩人”根本就不存在。
衛庭煦早就知道她不是“甄文君”,甚至這世間根本就沒有“甄文君”。
或許在寒河之上的見面也是早就圖謀好的,不然為什麽舟中擊築之人沒有露面甚至連話都沒有說,全程都讓身邊的婢女幫忙傳話?就是因為衛庭煦十分有把握謝家阿來將會一步步地被她引入設計完美的陷阱之中,為她所用!所以她不能過早暴露聲音,若是被認出將會功虧一簣。
這一切都是衛庭煦的謀劃,甄文君還以為自己棋逢對手,瞞天過海。
昨晚衛庭煦回來之後兩人抱在一塊兒睡了。衛庭煦沒多久進入夢鄉,感受到她呼吸平穩之後,甄文君睜開了眼。
她睡不著。
轉頭看著懷中的人,是熟悉的,卻又縈繞著一種陌生感,讓人害怕。
無數種讓人焦慮不安的想法如同一條冰冷的蛇纏著她的身體,讓她又慌又怕,肌肉緊繃得像一具已經僵硬的屍體。
當她發現那架築時第一反應便是替衛庭煦找借口,理智來分析這件事並不是衛庭煦做的,綏川偶遇的那人也不是衛庭煦。她的枕邊人雖然精於謀略,有時候手段也相當利落,可那都是對待他人。
她的愛人不會這樣算計她,不會的。
沒錯。衛庭煦是何等的聰明,她若是要算計的話怎麽可能留下這架築來讓人發現教人拆穿?應該早也毀了才是。再說,她又為什麽要製造“甄文君”這麽一個人?為什麽,只是單純為了將她收到身邊?可那時的阿來根本什麽都不是,衛庭煦圖她什麽要費盡心思下這麽大一盤棋?
不會的不可能,沒有理由。
甄文君閉上眼想要強迫自己快些入睡,少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一閉上眼,謝扶宸那張臉便出現了。
那張和自己相似的臉。
你恨我嗎?
甄文君難受地翻身。
不,你恨的未必應該是我。
你是我的女兒,我的親生女兒。
你知道有什麽開始變味,你已經明白解釋不通的事情是什麽。
為什麽你阿母身懷絕世的才智見識和武藝,卻會被謝太行這樣一個無用莽夫玷汙?因為她那時腹中已經有了你,因為某種原因她需要一個庇護之地而不想引起他人懷疑,特意選中了謝太行。因為謝太行是我的宗親,樣貌上多少有些相似,說你是他的女兒不會有人懷疑。
甄文君後背都濕了。
難受地翻身。
攘川之難後,衛庭煦想要向謝扶宸報仇,想要手刃仇人。不,只是手刃豈能一解心中之恨?她要讓謝家全家都死,要親手捏碎謝家滿門!
謝家滿門的性命還是不能解恨,她要讓謝扶宸痛苦,她要讓謝扶宸感受到世間最大的痛苦——這才符合衛庭煦一貫的作風。
什麽樣的痛苦是世間最大的痛苦?
骨肉相殘。
她要將謝家的骨肉培養在身邊,磨成一把利刃。她要用這把利刃刺穿謝扶宸的心。她肯定會在謝扶宸死前告訴他這個秘密。一旦謝扶宸知道了真相,這把刀又成了盾,是她取得最後勝利的重要砝碼。
難怪在她去北線之前謝扶宸手段凌厲,可之後一瀉千裡,被衛庭煦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謝扶宸不忍心向自己的親生女兒下手,而他女兒被蒙在鼓裡,率兵殺入汝寧,打了謝扶宸一個措手不及。
最後謝扶宸輸了,他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麽。所以臨死前他想要見甄文君一面。
他想要見他的女兒,他和阮氏阿穹的女兒。
衛庭煦讓謝扶宸痛苦地死了,她報了仇。
這一切都是她的計劃,所有事都在她的計劃中一步步精準地向前推進。
甄文君回憶當初心驚膽戰地靠近衛庭煦時的點滴,明明有那麽多的破綻為什麽衛庭煦從不揭穿,甚至在耐心地引導,她居然還覺得是自己的聰穎,能和衛庭煦一較高下……
謝扶宸死於她的精心計劃,那麽阿母呢?
阿母從一開始也是她的棋子嗎?
阿母也是她害死的嗎?
甄文君一夜都沒有睡,她無法入睡。千般愁緒在她毫無防備時繞上她心頭,卻沒有亂。
甄文君恨自己不能糊塗一些,恨自己為什麽能夠將過往的一切記得這麽清楚。
慌亂的一夜過去,當走出臥室看見陽光時,她重新冷靜了下來。
現在下結論還太早,衛庭煦對她的情感是真是假她心裡有數。不可衝動冒失。
她要冷靜地先試探衛庭煦,不可錯怪了衛庭煦,否則她便是蠢貨,是罪人。
想過千萬種衛庭煦可能的回答,最後得到的答案還是出乎意料的,竟沒能想到這一點。
人與人的心不過相隔一層皮肉,卻如同相距千裡。
猜不透。
衛庭煦的話是真的嗎?甄文君應該相信的,否則她為何要問。
但甄文君更明白一件事。世間的確有巧合之事,卻沒有處處都巧合的事。
晨間溫和的陽光灑在衛庭煦身上,金光之下她的愛人依舊如同她第一次遇見時那麽美,美到無法移開目光,美到如藏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