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被燕子銜走,天氣一天天地熱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的濕潤燥氣似乎讓人更加心急意亂,慌慌張張。
轉眼,已經到了他們約定的時間。
搖光當初和秦時說,試試吧,秦時答應了。
他們說要試著接納彼此,以三個月為期限。三個月後,是合是聚全憑心意,搖光不會糾纏。
一個月夜,忘川橋畔清清冷冷,橋下的曼珠沙華卻開得熱鬧,燃成了一片妖嬈的血海。搖光一身黑袍,長身玉立,在月色下顯得有幾分孤寂。秦時就在他旁邊,兩人默然不語。
搖光心中有無數蟻蟲在爬,靜不下來,又怕自己貿然開口,失了風度,顯得急切。
月光如水,灑在他隨意挽起的銀發上,一時流光溢彩,秦時的目光似乎被他一頭如瀑的銀發吸引住,視線落在他發梢。
漸漸,煩亂思緒被溫柔沉靜的月色撫平。搖光手中把玩著一柄竹骨扇,那是他下界時給秦時買的,但一直沒找到機會送給他。他想,若是他答應了,自己便把這扇送他。若是他不答應,那自己就把這扇子扔了。
搖光合起折扇,斂入袖中,平靜問道:“想好了麽?”
想好了什麽,二人都知。
秦時靜靜地對上他視線,道:“你閉上眼睛。”
“……”搖光怔了怔,卻苦笑一聲,“我怕我一閉眼,你就跑了。”
他怕和商無一樣,再也找不到那個人,嘗過了歡愉的滋味卻又要獨自一人。這無窮無盡的壽命,於寂寞之人而言,不啻為一場酷刑。
而秦時只是沉默地堅持,靜靜看著他。
搖光歎息一聲,對著他曾為之驚歎過的那雙堅定清澈的眼睛,以極慢極認真的語調,輕聲道:“我愛你。”
他最後再看秦時一眼,把他月下的容顏描摹清楚。秦時眼角那顆小小的紅痣很好看,像是用朱砂點上去的一樣,他想過為他用朱筆在眼角畫一小瓣曼珠沙華,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
搖光閉上了眼睛。
很久很久,月夜裡沒有聲音。
有什麽晶瑩的東西在破碎,搖光心口發悶,喉中苦澀,腦中如浮光掠影般飄過很多事——他想起他初見秦時的時候,他伏在地上痛苦地打滾,自己卻說他蠢;想起他平靜地跟自己說誰都不可信時,面色死寂,猶如灰燼;想起那天黃昏,日影婆娑,秦時踏著落日的余暉而來,就像踩在一條黃金鋪的路上。他面上白得像瓷,似乎一碰就碎。當時,搖光唯一的念頭是想把秦時抱起來,但還是忍住了,只是伸手去扶了他………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佔據了自己那麽多地方,再想連根拔出來,沾著血,連著肉,動一下都是鑽心地疼。
搖光唇張了張,想喊秦時,喊那個只有自己才叫的名字,叫他雪雪。
他喜歡他柔軟烏黑的頭髮,喜歡他眼角的那顆小痣,喜歡他素來冷淡的臉上被自己逗得通紅。他喜歡他的一切,喜歡他這個人……
可,他似乎不再給自己機會了。
唇上驀然壓上一陣涼意,是柔軟如棉絮般的冰涼。搖光一刹那止住呼吸,他慢慢睜開眼睛,看見秦時近在咫尺的容顏。他微卷的眼睫在自己眼前輕輕地抖著,像蝶翼一般,脆弱而美麗。
秦時吻人的時候,功夫太笨拙,太青澀,時時被牙齒磕碰到唇間的軟肉。
搖光緊緊地抱住他,眼前幾乎要模糊成一片白光。“你嚇死我了。”,他說的時候聲音都在顫,又抑製不住欣喜和激動。
“對不起。”秦時用拙劣的吻來回應他,蹭著他唇角呢喃,“我是個懦夫……”
他總是顧慮的太多,怕再一次被拋開,怕自己把所有真心都給了一人,那人卻對他棄之如履。他再也不敢因為一點恩情而交付真心,卻又碰到一個一次次試探底線的人。
那個人告訴他,即使世間黑暗不堪,也要堅信黎明的到來。
良善、信念、真誠,他重新教會了自己這些詞的含義。像一個稚童蹣跚學步一般,他一步步地引領著自己,走出陰影,終於再次光明正大地站在了亮處。
秦時正在試著,他在努力地拚湊從前那個破碎了的秦時。
他還記得,那個沒有穿上黑衣沒有蒙面的秦時會在半夜裡偷偷翻牆,和夥伴們一起去林子裡摘紅果、捉野雞、叉鯽魚;會在學院裡和一幫小弟趁著夫子睡著的時候,把他的胡子剪光;他記得那時的秦時在家裡是個乖孩子,出了門卻成了個混世魔王,總是幻想著上陣殺敵,金戈鐵馬,還練壞了好幾柄劍……
他那一年在白馬寺豪氣萬千,跟老方丈吹噓自己這一世定要成個名將,老方丈看著他不語。也是在那一年,他家破人亡,再無去處。
他走進了深淵,所幸,又被人拉回來了。
秦時回手緊緊地擁住他,淚水忍不住湧出來:“以後不會了。”
以後不會再那麽懦弱了,我信了。
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