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隊, 宋隊!”恍惚之間是誰在耳邊呼喊著她的名字, 宋余杭已逐漸聽不真切。
“有警員受傷!擔架!擔架!”幾個醫護人員跑了過來,把她抬上了救護車,往她的嘴裡塞著管子,撲在她身上做著胸外按壓。
眾目睽睽之下,救護車閃燈鳴笛一路疾馳而去。
市禁毒支隊的人也到了, 幫忙打掃戰場, 把還活著已經喪失了抵抗能力的匪徒們押上了警車。
至此,潛藏在江城市郊深山密林裡的武裝勢力已全部清剿乾淨。
馮建國甫一回到市局, 省廳的電話立馬就打了過來, 不多時, 市委重要領導們齊聚一堂,開會研討下一步的解決方案。
***
市中心醫院。
一張張病危通知書從手術室裡傳了出來,要不是季景行死死扶著宋媽媽,她幾乎快癱軟在地。
終於, 手術室裡的燈滅了。
醫生摘下口罩走了出來, 面色嚴峻。
“全身多器官衰竭, 並發大面積感染, 送ICU吧。”
這就意味著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下地走路了,但好在還留了一條命。
宋媽媽喜極而泣, 和季景行一起扶著輪床往重症監護室走。
方辛段城幾個都跟在身邊, 等把人送進去之後,鄭成睿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我去下洗手間,你們走的時候叫我。”
段城正蹲在地上安慰宋媽媽, 回過頭來小聲嘀咕:“快去快回,一會還得回局裡開會呢。”
方辛看了一眼鄭成睿離去的方向,他整個人消失在了走廊盡頭,並無異常。
***
“喂?”男人從兜裡取出了另一張卡,插進手機裡,撥通了電話。
“她還沒死,不過,傷的很重。”
對面略微停頓了一下,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在。
“命還真大。”
“這樣不是很好嗎,不會再有人誤事了。”
電話那頭的男人懂他的意思。
“你心軟了?事已至此,開弓再無回頭箭。”
男人沉默。
他接著道:“殺了她,你我大仇得報。”
洗手間外面的盥洗台上傳來了衝水聲,有人進來了。男人掛斷電話,把手機卡拔出來扔進了馬桶裡,一陣嘩啦啦的水聲過後,他走了出去。
江城市公安局。
作戰會議室。
“綜上所述……”薛銳話還未說完,就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了,一夥身穿製服的高級警官簇擁著為首一位中年人走了進來。
他肩膀上也綴了銀色橄欖枝,警銜竟是和馮建國不相上下。
這陣勢怎麽這麽像逮捕犯罪嫌疑人呢,薛銳往後退了一步。
那夥人就把門闔上了,為首的警官走到了台前,面色嚴肅,沉聲道。
“濱海省公安廳禁毒局副局長胡森吉,接省公安廳上級領導命令,並就昨夜發生的武裝衝突成立7.15專案組,全面接手負責市局的一切緝毒、禁毒工作。”
底下不僅坐著市刑偵支隊的人,還有禁毒支隊的領導,此刻都面面相覷。
啥意思,他們都被排除於這個案子之外了?
更重要的是,成立專案組這麽大的事,事先並沒有跟市局的二位主要領導透露過風聲。
馮建國沉得住氣,反倒是那位副局長坐不住了。
“什麽意思?這是我們轄區內的案子,也該由市局和省廳聯合辦案才是。”
那位胡局長冷哼了一聲:“你們轄區內出了這麽大的事,不追究責任全部都是看在功過相抵的份上,可不要給臉不要臉,得寸進尺。”
這話說的有些重了,副局長拍案而起:“你……”
老狐狸馮建國站了起來,仍是笑眯眯的,挺著肚子滿臉和善。
“哎喲,你看,昨晚才出的事,不到四個小時,胡局長就過來了,一路舟車勞頓,辛苦,實在是辛苦了。”
“先坐,坐,小薛,給倒杯茶,正好,我們也在說這個案子,也想聽聽省上各位領導的意見。”
在座各位都是人精,豈能聽不出馮建國在指桑罵槐說他們的鼻子比狗還靈。
至於後面那話則純粹是在客套,畢竟人家也是一把手,總不可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讓他滾出去吧。
胡森吉拉了拉領帶,隻得咽下這口惡氣,在馮建國旁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一坐下,馮建國就開始了,兩手交握,目光祥和地看著他。
“前些年去省廳開會的時候還見過胡局,那時候還跟在趙廳後面負責部分禁毒的工作,如今依舊是風采照人啊,不似我,已經半截身子入土咯。”
胡森吉比他小那麽幾歲,剛升副局長不久,這是在擺前輩的譜了。
他差點一口老血沒吐出來,心裡暗罵:他媽的老狐狸,成精了還。
“咳……”胡森吉手抵著唇輕咳一聲:“說案情吧,等案子結了再陪您敘舊也不遲。”
馮建國一揚手:“小薛,繼續。”
敵不動,我不動。
局長不動,屬下自然也不敢動。
薛銳複又硬著頭皮站上了講台。
“昨夜我們搗毀了一處位於江城市郊的武裝勢力老巢,繳獲了大量新型毒品,抓捕犯罪分子數十名,扣押涉案車輛五輛,另有二十一人死於和警方交火之中……”
當著這麽多人的面發言,他其實是有點緊張的,畢竟剛上任不久,但想起了昨夜發生的一切,以及台下馮建國暗含了希冀的目光。
薛銳深吸了一口氣,逐漸侃侃而談起來。
在他跟市局、省廳各位領導做匯報的同時,數輛警車開出了市局大門,風馳電掣掠過街道,徑直開到了歡歌夜總會門口。
車門拉開,跳下了荷槍實彈的刑警直接破門而入,從裡面抓出了數位涉案人員,有穿著侍者衣服的員工,有西裝革履的社會精英,還有部分濃妝豔抹,衣著暴露的女人,統統戴著手銬排著隊押上了警車。
歡歌夜總會金碧輝煌的大門口被貼上了封條,正式關門歇業。
圍觀群眾指指點點。
“這怎啦?開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被查封啦?”
“嗐,肯定是犯了事兒唄,看這動靜,還是大事。”
“關的好,關的妙,早就聽說做的不是什麽正經生意了。”
“噓,小點聲,能開在這裡,開了這麽長時間,說不定背後……”
流言如風一般散播開來。
市局審訊室裡,針對活下來匪徒的緊急審訊也在緊鑼密鼓進行著。
走廊裡往來人員俱是臉色嚴肅,腳步匆匆。
薛銳把大致案情講完後,整個作戰會議室鴉雀無聲。
盡管胡森吉來之前也有所耳聞,但當他看見那些畫面的時候,還是咽了咽口水。
宋余杭冒死帶回來的錄像,成了揭露犯罪事實最直接的證據,也就是這份證據迫使整個江城市、乃至濱海省的公安警力全部動員了起來,大勢所趨,誰也攔不住。
這份證據馮建國不僅抄送給了省廳,當然還有別人,只是他現在還不能說。
老狐狸摩挲著手裡的鋼筆:“經過調查得知,毒販七天后會和神秘買家進行一筆價值兩個億的交易,縱橫中緬泰三國的大毒梟頂爺亦會參與。”
他話音剛落,胡森吉就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到時候正是我們將他們一網打盡的最佳時機!就由我全權負責現場指揮……”
馮建國開口打斷了他的話:“胡局也看到了,毒販組織嚴密,又有重火力,人數眾多,單憑特、刑以及緝毒的警力恐怕還是不夠。”
“我會向上級申請調派武警作戰部隊參與戰鬥。”
老狐狸面色波瀾不驚:“手續繁雜,恐怕一會半會無法辦妥。”
“你……”胡森吉被噎了一下,心想:他媽的你個堂堂正廳級公安局長,調動自己轄區內的武警支隊還不就是簽個字的問題。
未等他再開口說話,一道沉穩的聲音插了進來。
“事急從權,我已和公安部、武警部隊的領導通過氣,這個責任,我來負。”
眾人紛紛起立:“趙廳。”
“趙廳。”
“趙廳。”
……
老人面上有歲月刻出來的風霜,須發皆白,領帶卻打得一絲不苟,內裡是雪白的高級製式襯衫,藏藍色的警服上一丁點兒灰塵也無,肩章上綴著一枚銀色橄欖枝繞了半周國徽。由省廳幾個高級警官簇擁著走了進來,徑直走到了主位上。
馮建國微微低頭讓開了位置。
他坐下去,雙手交握,抿緊了唇角,看著這一屋子人,鄭重宣布。
“從現在起,7.15案,已由公安部掛牌督辦,省廳直屬,其余各兄弟單位全力以赴協助省禁毒局破案,務必一舉擊潰犯罪團夥,還我國西南邊境平安!”
***
經過了一天一夜的逃亡,高速公路、機場、火車站、客運站都設了卡,但誰也沒有想到,他們還在江城市內。
這就是所謂的最危險的,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頂爺一行人來到了濱海碼頭附近,有人接到了他們,藏進了漁村裡。
林厭沒有想到就連碼頭附近都有頂爺的內應,暗自心驚,卻也悄悄記下了地形。
等人一安全,老虎他們就把槍口對準了她。
劉志率先子彈上了膛,和林厭帶來的兄弟們一起叫囂。
“幹什麽?!幹什麽?!”
“放下槍!”
“你們先放!”
雙方互相僵持不下,林厭坐在廢棄工地毛坯房的一角,頂爺坐在另一邊打量著她。
她唇角輕輕挑起了一抹笑。
“頂爺這是做什麽?”
“沒做什麽,就是覺得,你們來的也太快了些。”頂爺擺了一下手,老虎退了一步,卻仍是端著槍。
“帶上來。”林厭早有準備,逃亡的時候還不忘托上陳芳。
女人如同破麻袋一樣被扔在了地上。
火柴劃亮,劉志給她敬了一根煙,火光躍動在女人眼角眉梢,她的臉上只有狠厲,剛剛的脆弱被一掃而空。
“你自己說,都做了些什麽。”
“是是是……我說……紅姐……紅姐不要殺我!我願為你們當牛做馬,當牛做馬啊!”
陳芳跪在地上淚流滿面,不住磕著頭,砰砰作響,一邊磕一邊痛哭流涕,一五一十地把和那個警方臥底的相識過程全部抖露了出來。
林厭一邊聽一邊抽煙,淡然自若,仿佛並不關心她究竟說了些什麽,是否對她有利。
她整個人坐在這裡,渾身上下竟然也散發出了一股足可以和頂爺相抗衡的氣場。
在這些老油條面前,撒謊輕而易舉就會被識破,但說真話就不會。
陳芳確實和那名警方臥底認識,但她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隻以為他和王強一樣都是為頂爺做事的人,為了錢財名利甚至是毒品,她把自己奉獻了出去。
這種肉體關系差不多保持了相當一段時間,她全部一字不落說了。
當然,前提是,她想活命。
王強死後,林厭暗地裡找過她,把他死時的錄像扔在了她面前反覆循環播放,甚至還帶她去看了焚屍的現場,按著她的頭把人摜進了雨水裡。
她至今還記得那種腥臭泥濘的滋味,陳芳一陣不寒而栗,更不敢抬頭看她了。
不過最後也是林厭扶起了她,捧著她的臉,一字一句,望進她的瞳孔裡。
“想活嗎?想要自由嗎?如果你想,聽我的,事情結束,我送你出江城,別再回來了。”
這些就是陳芳全部知道的事實,她不知道的是,她認識的那名臥底最後機緣巧合被宋余杭製服了,而她喬裝改扮混了進去。
在座的這些人都是見過宋余杭的,她那張臉想不叫人記住都難。
因此在說到他的外貌特征時,陳芳略微頓了一下,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林厭心裡一個咯噔,完了,她不知道怎說了,時間也來不及給她們串供,最重要的是,她不應該看自己。
她心裡盤算著,眼角余光已經瞥到了頂爺在觀察自己,手悄悄扣上了手槍,準備實在不行避開要害開槍先把人打暈再說,可是陳芳只是個身體孱弱的普通女人,未必能死裡逃生。
就在這一猶豫的功夫,劉志已一腳踹在了她肩膀上,把人踢翻在地,義憤填膺。
“他媽的,不要臉的女人!破壞紅姐和王哥的感情,還和條子勾搭在一起,險些壞了大事!”
緊繃的氣氛隨之瓦解,林厭的手從槍套上松了開來,輕輕彈了彈煙灰。
“情況就是這樣,頂爺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我不信,頂爺,這女人詭計多端,上次弄走我們一批貨也是,她肯定是有什麽私心才來救咱們的!”
頂爺還沒開口,老虎已搶著說話。
“私心?”林厭扯起唇角嗤笑了一聲,換了一邊蹺著二郎腿。
“我確實有。”
“你……”老虎氣憤,沒等他上前一步,劉志的槍已頂上了他的額頭。
“萬年老二做久了,也想嘗嘗做大哥的滋味兒,頂爺,我想您應該能明白我的。”
林厭說著,夾著煙指了指老虎。
“就這個狗東西,來大陸的時候在夜總會裡吆五喝六,欺負我手下的兄弟,有時候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上次還欺辱了一個歌女,人就死在包廂裡,他媽的,打狗也要看主人。”
林厭說的確實是事實,老虎漲紅了臉,也不顧槍就頂在腦門上,破口大罵。
“我呸!你算什麽東西,千人騎萬人乘的婊子,老子不光殺了你手底下的人,還想看看你被壓在我身下喘不上氣來一個勁兒求爺放過你的模樣……”
他話音未落,一聲槍響,劃破了寂靜。
老虎的褲襠空空落落的,一陣涼意襲來,他低頭一看,渾身冷汗都下來了。
林厭吹走槍口硝煙:“嘴巴放乾淨一點,我勸你認清楚現在是個什麽境況。”
那顆子彈打在他的皮帶扣上,彈開了彈簧,被金屬部分崩落在地。
屋裡沒開燈,這麽近的距離環境黑暗,要想百分百中也是不容易的,但凡只要偏一寸,子彈射進腹部,他現在也就不會站著大放厥詞了。
老虎咽了咽口水,腿開始發抖,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飛快提起了褲子,卻不敢再大聲罵罵咧咧。
劉志這才收了槍,複又站回她背後。
作為歡歌夜總會的員工,老虎哪次來不是頤指氣使的,此刻林厭帶來的人臉上都有些怒色,尤其是聽了他番話。
但也許是治下極嚴,憤怒歸憤怒,所有人都沒再開口,等著林厭發號施令。
頂爺笑了,有一下沒一下替她鼓著掌:“不愧是紅姐,後生可畏,倒叫我這個老頭子長見識了。”
林厭也笑,扔了煙頭。
“頂爺客氣,就是這手底下有些人忒不是東西。”
頂爺瞥了老虎一眼:“回去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老虎內心一凜,遍體生寒,哭喪著臉:“頂爺……”
“滾下去巡邏去!”
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發火,那一下子爆發出來的狠厲讓在場的人都心頭一震。
那渾濁的眼睛裡仿佛散發著會吃人的光。
老虎知道,他這是真的對他起了殺心了,頭皮發麻,不敢再多待,拿著槍就出去了。
林厭指指地上戰戰兢兢的陳芳。
“這人畢竟是我手底下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就讓我自己解決吧。”
頂爺一頷首,準了。
林厭一個眼神示意,從外面走進來了兩個彪形大漢拽起陳芳就往外走去。
***
市中心醫院的特護病院。
雨水衝刷在玻璃窗上。
躺在床上的女人坐了起來,自己掀開了氧氣面罩,看著站在窗前的黑影。
“林厭怎麽樣了?”
“最新消息,已打入敵人內部。”
“被我製服的那個人呢?”
“雙面間諜,已被關押起來了。”
宋余杭似乎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好好審審,一定能問出更多東西來。”
她垂下眸子想了想,提出了目前的當務之急:“交易地點?”
馮建國搖頭:“這麽重要的訊息,不到最後一刻,頂爺是不會說的。”
宋余杭咬牙,堅持到最後一刻,也就意味著她必將卷入戰爭裡,承受來自犯罪團夥和警方的雙重壓力。
“不行,決戰之前,人,我一定要接回來。”
馮建國轉身,沐浴在黑暗裡,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短暫地照亮了屋內。
“她的代號是‘釘子’,你的代號是‘尖刀’,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宋余杭一怔,手捏皺了床單。
“即使殺了頂爺,打掉這個特大跨國犯罪集團,能挽救無數人的生命,可她若是……”
“若是……”她驀地紅了眼,咬牙。
“那也不是我的心之所願。”
“那我們能怎麽辦呢,這些事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警察不做,讓手無寸鐵的平民上嗎?”
瞧瞧這話,多麽耳熟。
她也跟林厭說過。
也不知為何,她突然有些後悔,後悔從前的自己是那麽大義凜然,是那麽理所應當,把犧牲、奉獻看成是人生的全部。
原來只有輪到自己最親近的人身上的時候,才能徹頭徹尾理解那種悲痛。
林厭……林厭啊,你還是太傻了。
不是向來特立獨行的嗎?
不是向來不屑一顧的嗎?
不是向來對他人生死冷眼旁觀的嗎?
怎會為了她幾句話就奮不顧身至此。
“從我們穿上警服的那一刻開始,就意味著我們雖然是血肉之軀,但肩上擔著的是這個地區,甚至是整個國家、民族的安定和未來,時時有流血,天天有犧牲,我們就不去做了嗎?任由黑暗吞噬人間?”
宋余杭下了床,坐在床邊,和他一起看著窗外漆黑的夜,大雨滂沱。
“您說的,我都懂,但我問您,您願意讓您的孫女將來也從事這一行嗎?”
馮建國一怔,眉頭就皺了起來,半晌,長歎了一口氣道:“我不願,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要為他們破除黑暗,掃清障礙,重見光明。”
不是她,而是他們。
宋余杭唇角微勾起了一絲笑意。
“您說的對,釘為刀上刃,刀為釘上身,我也想在光明裡迎接我心愛的姑娘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