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疲於奔命的匪徒們終於獲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機,除了幾個還在打著呵欠巡邏的, 其余人都靠著牆邊睡了。
手上腕表時針指到三的時候, 林厭在黑暗裡豁地一下睜開了眼睛。
她悄悄起身,控制住自己的腳步聲不發出任何響動,輕輕推開了木門。
走廊上有兩個持槍巡邏的匪徒, 往她的房間這個方向走來, 林厭往後一縮, 躲進了門板後的黑暗裡,那兩個人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過去。
就是這一閃身的功夫, 她把面罩拉上了臉, 如一隻身手矯健的貓般竄了出去。
那兩個巡邏的匪徒回過身來。
“你剛看見什麽了嗎?”
被問話的同伴打著呵欠搖頭。
“走吧, 別看了, 這地方不是野貓就是老鼠, 趕緊巡完這一班也回去睡會兒。”
腳步聲漸遠。
林厭悄悄舒了一口氣, 沿著樓梯往下走, 迎面走過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士兵, 大概是起來起夜的, 揉了揉眼睛瞬間把槍口對準了她, 準備大喊。
林厭飛身而上,仗著動作敏捷, 匕首輕輕劃過他的頸側,士兵即將脫口而出的尖叫堵在了喉嚨裡,一條血線噴薄而出。
她扶著人輕輕躺了下來, 把人拖到了樓梯間裡的儲藏室裡,扒了他的衣服把地上的血跡抹殺乾淨,隨即快速折返回去,推開了樓道裡的玻璃窗,外面是一望無際的曠野。
不過二樓的高度,林厭縱身一躍,等那兩個巡邏的士兵跑過來的時候,樓道裡已經空無一人了。
本來以為這麽點高度跳下來沒事的,結果還是有點吃力,幸虧下面是平整松軟的泥地,林厭喘著粗氣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往既定的方向跑。
“喂,醒醒,醒醒。”在垃圾堆裡找到陳芳的時候,她整個人面色青白,渾身遍體鱗傷,已經快要不行了。
林厭拍拍她的臉,毫無動靜,又俯下身去聽她的心跳,摸了摸頸動脈搏動,咬牙解開了她的衣服,做起了胸外按壓。
三十次的標準按壓之後,輕輕抬起了她的下頜,嘴對嘴吹氣。
如此反覆數次,總算是聽見了微弱的心跳。
林厭心裡一松,渾身脫力,跌坐在地。
陳芳低低咳了兩聲,悠悠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旁邊喘氣的她,唇上還停留著她的溫度。
她似有些迷茫:“你……為什麽要救我?”
林厭爬起來,衝她伸出手。
“我答應過你,會給你自由。”
“你……你不是紅姐……你究竟是誰?”陳芳警惕地看著她,並不靠近一步。
“我是誰,重要嗎?”林厭唇角微勾起一絲諷笑。
“我可以去跟頂爺揭發你。”
“你可以試試,是我的刀快,還是你跑的快。”她手裡把玩著那把剛殺過人的匕首,上面還沾著斑斑血跡,令人不寒而栗。
陳芳瑟縮了一下脖子,抓住她的手腕起了身。
去投靠頂爺也是個死,還不如聽眼前這位的,起碼,她不想殺她,否則也就不會救她了。
林厭一怔,隨即扶著人往遠離廢棄工地的方向走,一直走到了大路邊上,有路燈照耀的地方。
她站在黑暗裡撒了手,連同那把匕首一起塞給了她,還有車票和零錢。
“沿著這條大路一直往前走,有回江城的班車,到了江城就直接去火車站離開這裡。”
陳芳捏著這些東西,嘴唇翕動著:“你……不走嗎?”
林厭搖頭:“我要留下來。”
她的任務還沒有完成,還不到離開的時候,盡管,她的內心也十分想離開這裡,回到光明裡,回到宋余杭身邊去。
想到宋余杭,林厭就想到了她射她的那一顆子彈,她會恨她的吧,會恨的吧。
恨她當著她的面“殺”了她的同事,恨她對她毫不留情地嚴刑拷打,恨她和這些亡命之徒為伍,恨她送自己飲彈上路。
林厭的心被一把名叫“愧疚”的刀戳刺得千瘡百孔,以至於在陳芳面前流露出了一絲難得可貴的脆弱。
她知道這不應該,於是笑了笑,拿手背揩了揩眼角,準備轉身離去。
“快走吧,別回頭。”
很奇怪的,裴錦紅從前對她算不上好,林厭如今對她也算不上壞。
陳芳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但在此刻,荒野裡,兩個人相依為命的境地,竟然也生出了一絲惺惺相惜來。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嗎?”
林厭轉身,揮了揮手。
“不了,一路平安。”
陳芳捏著她給的東西:“那……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比如說傳遞消息什麽的,或者讓她去醫院幫忙看看宋余杭還活著嗎?
林厭腳步一頓,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不過片刻後,她還是微微搖了搖頭,沉聲道:“不需要,知道的越多越危險,記住,不管誰問,警察也好,頂爺的人也罷,今夜你沒有見過我,以後也不能再用‘陳芳’這個名字繼續生活。”
林厭說罷,不等她再開口,轉身揮手離去,消瘦的黑色倩影消失在了夜色裡。
她離去的方向,天還是黑的,卻有一絲晨曦破開了霧靄。
陳芳莫名覺得天地浩蕩,她整個人渺如螻蟻,卻有一種少年一去不複返,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孤勇,亦有一抹荊軻刺秦壯士斷腕般的悲愴,以至於讓她眼眶發燙。
她咬了咬牙,抱著林厭給她的東西,頭也不回地奔向了相反的方向。
***
“市局的全面工作已由省禁毒局接手,到時候我就幫不了你們太多了。”馮建國看看時間,也該走了,戴上了寬簷帽起身。
“就全看你們的了。”
宋余杭起身送他,又被人按了回去。
“你是病號,得好好‘養傷’。”
馮建國一語雙關,宋余杭會意。
“明白,保證完成任務!”
老人笑了一下,不再是那種慈眉善目的,虛偽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期許。
“不是保證完成任務,而是保證活著回來!”
宋余杭微怔,唇角流露出了一絲笑意,舉起右手放到了太陽穴邊。
“是,保證活著回來!”
林厭的代號是“釘子”,負責深入敵後傳回情報,她的代號是“尖刀”,負責在所有人都騰不出手來的時候,出其不意一擊必殺。
宋余杭這樣想著,在心底又默默加上了一條:還要接她的未婚妻回家。
***
在宋余杭和馮建國密謀的時候,濱海碼頭的廢棄工廠裡,另一場密會也開始了。
庫巴坐在椅子上,身上纏滿了繃帶,只有那雙眼睛還是雪亮滾燙的,寫滿了恨意。
“這一次,我一定要親手殺了她,殺了那個女人。”
頂爺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扣著膝蓋,閉目養神。
“會有機會的。”
坐在旁邊的男人嗤笑一聲,似有些不屑。這笑聲惹得庫巴不滿。
“你……”
頂爺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交易在即,就別起內訌了,事成之後,咱們拿著錢一起去加拿大,就再也沒人能抓到我們了。”
男人的語氣仍舊是涼涼的,仿佛並不關心能拿到多少錢和去哪。
“你們剛鬧出這麽大的動靜,警方不是傻子,幾天后的交易必定是困難重重。”
頂爺唇角流露出了一絲老謀深算的笑意。
“越亂越好,亂才能渾水摸魚。對了,那批貨……”
男人起身,似沒興趣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早就準備好了。”
頂爺點頭:“不錯,這事若成,林公子也是大功一件,來人,送客。”
一行人護著他往出去走。
等人走後,頂爺複又闔上了眼睛閉目養神,手指仍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膝蓋。
庫巴不忿:“爺,他如此桀驁不馴,何不……缺了他,咱們再找別的合作夥伴就是,反正配方……”
也不知為何,頂爺的眉毛輕輕抽動了一下。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畢竟是林氏大公子,碼頭港口大部分都是林家的地方,還有用的著他的時候。”
那廂林厭走到僻靜處,從兜裡掏出手機,這個電話號碼只有兩個人知道,並且也裝了防監聽的軟件。
她飛快按著鍵盤打字,編輯好之後就按了發送,等“已送達”的圖標出現在了屏幕上,林厭這才大松了一口氣,快步往回走去。
到了廢棄工廠附近,晃眼的車燈襲來,她下意識往黑暗裡一滾,躲在了麻袋背後。
廠門大開,一夥匪徒簇擁著一個高大俊秀的青年走了出來,微弱的燈光映照在他白皙的側臉上,鼻梁上還架了一副金屬鏡框。
這張臉她化成灰都認識。
林舸!
那一聲“哥”在喉嚨裡滾了幾滾,幾乎快脫口而出了,又被她摳住掌心死死掐了回來。
怎麽回事?
他是被挾持了嗎?
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
他來做什麽?
他和頂爺是什麽關系?
……
那一瞬間,林厭腦海裡電光火石般地掠過很多念頭,每一個都和他相關。
她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克制住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以免驚動到他們。
“林公子,請。”她看見老虎親自替他拉開了車門,林舸面無表情地坐了進去。
車輛從眼前滑走,林厭渾身脫力,靠坐在了麻袋背後。
也不知為何,車開出去不遠,林舸猛地回了一下頭,表情是難以形容的,似乎有一點不解,又有一絲難過。
透過車玻璃往外望去,廠區門口安安靜靜的,只有幾個巡邏的匪徒。
司機:“少爺,怎麽了?”
林舸轉過臉來,定了定神:“沒、沒事,繼續往前開吧。”
雖然不確定,廠區門口也沒有熟悉的人影,可是那一瞬間,他真的感覺到了林厭就在附近,耳邊仿佛還能聽見女孩子用不耐煩的聲音喊他。
“哥。”
林舸人走後不久,頂爺倏地一下睜開了眼,精光一閃而過。
“去,去看看裴錦紅在幹嘛。”
幾個匪徒受命,拿著槍快步走了出去。
庫巴身上有傷,暫時還不能動彈,只能稍稍動了動脖子看向他。
“爺是懷疑紅姨……”
“這個人,你從前見過,覺得怎麽樣?”頂爺並沒有明面上接他的話,而是顧左右而言他。
庫巴想了想:“有勇有謀,是個人才。”
頂爺笑而不語,靠在了藤椅裡。
“等等看吧,看看這位紅姨,究竟能給我們帶來多大的驚喜。”
那一夥人走到林厭房間附近就被歡歌夜總會的人攔住了。
“幹什麽?!紅姐在休息,沒有她的允許誰也不準進!”
“頂爺有命,我們來見紅姨!”
兩幫人僵持不下,槍都杵到了對方臉上,吵的臉紅脖子粗。
“所有人都在,要是紅姨不在,不是奸細是什麽,讓開!”
為首的匪徒朝地下開了一槍,成功震懾住了其他人,他趁大夥兒都愣神的功夫,一個箭步竄出了包圍圈,抬腳就要踹門。
木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林厭穿著長及大腿根的白色襯衣出現在了門口,黑發披在肩上,領口略有些散亂,明顯是被人扯開的,白皙的肌膚上還有些紅印子,身材纖細又豐滿,雙腿筆直踩在地上,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了成熟女人的風情萬種。
門口眾人咽了咽口水。
林厭略有些不耐煩:“什麽事?”
劉志攬著她腰,面色不善:“沒事就滾。”
那幾個嘍囉這才唯唯諾諾散了。
劉志砰地一下甩上了門,回轉身就把人死死提了起來抵在門上,壓低了聲音吼。
“你剛去哪兒了?!我來你房間的時候屋裡並沒有人!”
林厭從窗戶上爬進來的繩子還掛在窗沿上,那是鐵證。
她發狠,提膝撞上他的胯部,同時一手肘砸在了他的太陽穴上,力氣或許算不上大,但動作又快又準,尤其還是用人體最堅硬的部分擊打最脆弱的地方。
劉志猝不及防吃痛,一陣眼冒金星,踉蹌後退幾步,絆倒了椅子。
屋外巡邏的士兵翻了個白眼。
“娘的,這麽大動靜,老子也想找個女人嘗嘗滋味了。”
“行了,就你這樣的,撒泡尿照照鏡子,紅姨能看上你?”
走廊上一陣竊笑傳了出來。
屋裡打鬥還在繼續。
論力氣,他勝出林厭太多,但要論起搏擊技巧,戰鬥經驗,反應速度,林厭比他優秀得太多,是以一時半會兒,誰也製服不了誰。
尤其是林厭邊打邊退,被人摁在了床上,死死掐著脖子也能絕地反擊,一個標準的巴柔十字固翻身而起,卡住了他的手,把人踹飛出去,撞翻了桌子。
劉志喘著粗氣還想再爬起來,漆黑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的額頭。
“啪嗒”一聲,子彈上了膛。
林厭咽了咽口水,吞下嗓子眼裡的血腥味,平複著呼吸。
“你輸了。”
劉志緩緩闔上了眼睛,卻沒聽到槍響,睜開眼的時候,林厭把槍扔在了床頭櫃上。
“你不殺我?”他的眼底有一絲詫異。
“你剛剛不也沒舉報我,一碼歸一碼,扯平了。”林厭哆嗦著指尖劃亮火柴,點了一根煙,劇烈咳了幾聲才慢慢覺得好些。
“我現在可以去。”
“晚了。”她坐在床邊抽煙,居高臨下看著他。
“過了那個時間,抓不到現行,頂爺多疑,未必信,搞不好還會抓不到狐狸惹得一身騷。”
劉志咬牙,眼眶有點紅:“你、你究竟幹嘛去了?有沒有……背叛我們?”
他問這話的時候,林厭微微恍了一下神,臥底的這段日子,她見識了血腥、死亡、陰謀、權利、金錢和毒品,也享受了作為一個黑社會老大所擁有的一切。
小弟的擁戴,生殺予奪的快感,沉浸在紙醉金迷燈紅酒綠裡。
有很多個瞬間,霓虹閃爍的瞬間,捧起一疊鈔票扔上天的瞬間,他們尊稱她為“紅姐”的瞬間,拿槍頂著別人額頭的瞬間,振臂一呼山呼海嘯的瞬間。
她忽然有些理解了那名警方臥底最後為什麽會變成了雙面間諜。
是人都有欲望,她也不例外。
林厭之所以能將裴錦紅演得這麽出神入化,大概是因為本質上她們是一類人,一樣的心狠手辣,一樣的陰險狡詐,詭譎多變。
不同的是,林厭的身上系著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線的那端捏在一個名為宋余杭的女人手上,於是欲望之余,多了底線。
陳初南讓她明白愛,宋余杭教會她如何去愛。
就是這一點微薄的愛,支撐著她在泥濘裡繼續跌跌撞撞走下去。
林厭笑了笑,衝他伸出手。
“這個問題你以後會明白的,人最重要的不是忠於誰,而是永遠不背叛自己的內心。”
“這麽做,值得嗎?”
“值得。”
“不後悔?”
林厭搖頭:“不後悔。”
劉志看著她指尖的香煙明明滅滅,像極了自己還未燃燒就已經熄滅的愛情。
他咬牙,還是不死心,再一次問她。
“究竟是……為了什麽?”
林厭看著遠方,從窗戶裡亮起來的那一丁點兒晨光。
“你有特別想回去的地方嗎?”
劉志被她這話弄的有一些無厘頭,想了想,才道:“有,想回家了。”
林厭吊兒郎當看著他下巴上那一點青色的胡茬問。
“多大了?”
劉志不解其意,撓了撓頭,兩個人好像忘記了剛剛還以命相搏,現在反倒能坐下來吐露真心了。他不是一個聰明的人,否則也不會跟著王強這麽多年了,還是一個小嘍囉,他喜歡裴錦紅也僅僅只是因為她漂亮、好看而已。
他四處流浪給人做打手的這些年也沒跟任何人說起過他的年齡。
劉志楞了一會兒,還是答了。
“二十,再過兩年就能結婚了。”
林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把煙頭扔進了煙灰缸裡,和她比起來確實小了點。
“還是個孩子,等事情結束,回家去吧。”
不過那也得等到審判結束,或者服刑之前才有機會面見家人了。
希望他們都能有回家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