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見識過這樣的人間,就不會也想變成這樣的人……”
林又元說到這裡,抬起頭,皺紋舒展開來,衝著鏡頭笑了一下。
“當然,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見識到這些,更不要變成這樣的人。”
林厭的肩膀微微顫抖著,手用力攥緊了被單,宋余杭抱著她的腦袋把人摁進懷裡。
“如果覺得難受,我們就不看了。”
林厭吸吸鼻子,複又抬起頭,眼圈是紅的。
“他活著的時候沒能了解他,他不在了,反倒想了。”
林厭想了解的無非是他和林覺水是怎麽決裂的,又是怎麽走到如今這番田地的,以及她十八歲時問過他的那句話:爸,你究竟愛我嗎?
宋余杭想,她想要的答案就藏在這個視頻裡,而且自己的父親也和這段往事相關。
她實在是無法做到無動於衷,甚至和她感同身受。
宋余杭親了親她的發頂,嗓音有些啞。
“很奇怪是不是,但是沒關系,只要你想,我就和你一起。”
注意力再次回到視頻上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坐的時間太長了,林又元開始咳嗽,也稍稍加快了語速,略去了一些細枝末節。
他想告訴林厭的,是後來發生的事,關於她媽媽的事,也是自己這一生最後悔的事。
“趙俊峰結婚了,我在婚宴上見到了她,她瘦了一大圈,很憔悴,臉上再不複昔日明媚的笑顏,我追問她怎麽會變成這樣,她不告訴我,萬般無奈之下我找到宋亦武,再三追問,他才勉強告訴我說,大約半年前,他的妻子帶孩子檢查身體,偶遇她一個人從婦產科出來。那天,她是去做人流的。”
宋亦武為什麽能知道的這麽清楚呢,因為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這種事是瞞不住的,她也因此受了醫院的處分,丟了工作。
趙俊峰知道後怒發衝冠就要去找林覺水算帳,蘇悅哭著從床上撲下來抱住他的腿。
“求你們了,別去……別去……是我心甘情願的……也別告訴大元……”
***
“但我最後還是知道了,嫉妒、憤怒、滿腔的仇恨和酒精衝昏了我的頭腦,我抄著刀要去上海找林覺水,蘇悅追上來,哭著從身後死死抱住了我,那天晚上……”
林又元沉默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皺著眉頭又有些後悔和難過的表情。
林厭便懂了,她大概就是那個時候作為一顆受精卵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也難怪為什麽她一出生後媽媽就帶走了她,寧願四處流浪也不肯回林家。
即使對著視頻,她也沒忍住脫口而出:“這個老混蛋……”
畫面中的老混蛋又咳嗽起來,緩了好一會才說:“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在林覺水的家中發現了一些藍色晶狀物,那些東西我再熟悉不過了,在瓊州潛伏的時候見人抽過。是的,你沒猜錯,那玩意兒的成分和你拿去讓手下人檢驗的試管裡的藍色液體,有百分之七到八十的相似,所以我有理由懷疑,這東西就是他搞出來的。”
“我曾經以為,我和林覺水會是一輩子的好兄弟,不,我們就是。可是直到那一刻,發現自己心愛的女孩被他欺騙,發現他一直在瞞著自己做一些違法亂紀的事,我動搖了,在警方布局之前,我找過他。”
“林覺水第二天回到江城,似是沒料到我會突然回來,很驚喜,與其同時還有一絲緊張,環視了一圈屋內才放下心來招呼我。”
***
他從隨身攜帶的包裡往外掏著東西,滿臉都寫著高興:“怎麽突然回來了,幾年不見曬黑了些,有沒有找到心儀的姑娘啊?對了,我從上海帶了些荷花酥回來,本來是給蘇悅買的,她倒是和你一樣,喜歡吃甜口。”
林又元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冷冷看著他:“你為什麽不和她結婚?”
林覺水一怔,繼續往外掏東西:“嗐,悅悅是個好姑娘,我配不上她。”
林又元衝過來提起他的衣領,目呲欲裂:“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
林覺水這才看著他的眼睛道:“我知道。”
林又元一拳揮在他臉上,聲嘶力竭地吼:“畜生,你究竟還有什麽在瞞著我的?!”
林覺水無法回答,也不能回答,他只能用緘默來對抗他的聲嘶力竭。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的哥哥脊背挺得筆直,可是一直緊緊攥著拳頭,微微顫抖著,直到林又元摔門而去。
林覺水才跌坐在了椅子上,用手蒙住了臉,肩膀劇烈抖動著。
他不能說。
不能說他已經結婚了,還有了一個孩子。
不能說他其實和販毒團夥有勾結,常年為他們製毒在境外斂財。
他用這些錢來買房買車住上了大別墅,也給了蘇悅她想要的生活,在知道她懷孕的時候,林覺水也曾想過要金盆洗手再也不幹了,並且和那個沒有絲毫感情的女人離婚。
女人的哥哥把他踩在腳下,用槍頂著他的腦袋說:“不幹了,可以啊,最後一批貨還沒做實驗吧,就用那個女人好了。”
林覺水看著他手裡蘇悅的照片,歇斯底裡地吼:“你別動她!!!”
就如同林又元沒想到他會去製毒一樣,林覺水也沒想到自己的弟弟會出賣他。
***
“他們在上海、江城、瓊州等多地都有工廠,林覺水以為我回瓊州了,實際上那段日子我一直在跟蹤他,摸清了他們大部分的工廠地址,就這樣,我把他賣給了警察。”
林又元說這段的時候面無表情,但林厭還是從他略有些僵硬的語氣裡聽出了一絲痛苦和掙扎。
“可惜天不遂人願,我在提防林覺水的時候,對方也在提防他,察覺到有人跟蹤之後,不動聲色地抓了蘇悅,要他在我和這個女人之間做個選擇。”
“殺了我就放他們走,也可以和他的妹妹離婚,對了,那個時候他的同學也叫頂爺。”
“反之,要麽就眼睜睜看著蘇悅被折磨至死,那種□□不光是精神上的,還有……”
林又元說到這裡,臉部肌肉都在微微抖動著,咬牙切齒。
“有哪個男人能受的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被……林覺水瘋了,他甚至想自殺,那些人當然不會讓他如願,於是他們就開始打我,我的腿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活生生打斷的。”
林覺水說到這裡,甚至沒有什麽過多的表情,但林厭相信,他只是麻木了。
“他是個懦夫,既救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也救不了自己的親弟弟,但在當時,我有一點是很奇怪的,警方明明派了人跟在我後面卻遲遲沒有出現。我知道,這是他們內部出了問題,當時負責帶隊的組長分別是宋亦武和趙俊峰,那幾年趙俊峰升遷的很快,我並沒有放在心上,直到……”
屏幕外的宋余杭輕輕咽了下口水,父親犧牲時她還小,這是母親的傷心事,自然也不會過多提及,後來她也曾上公安內網查詢過,留下來的不過是隻言片語:
宋亦武(1940-1973)男,漢族,濱海省江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二級警長,於1973年12月在一次重大行動中壯烈犧牲,年僅33歲。
他和他的其他同事一樣,化成了一張灰色的照片,飄蕩在浩瀚無垠的信息海裡,時代留給他的只有冷冰冰的“犧牲”兩個字,除了林又元,沒有人知道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趙俊峰也知道,可是他必須忘記,因為他後來的步步高升都是踩著累累白骨走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