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他們要把他親手製出來的毒品喂蘇悅吃下去的時候, 林覺水還是動搖了, 他從地下撿起槍, 對準了我, 而這個時候, 援兵遲遲沒到, 大概趙俊峰也沒想到,他耽擱的這幾分鍾裡, 宋亦武會死。”
“當時警方高層給他們的命令是原地待命,宋亦武一個人脫離了大部隊來找我,槍聲剛響, 他就衝了出來。”
林又元說到這裡, 輕輕闔上了眸子,肩膀微微抖動著。
屏幕外的宋余杭也咬緊了牙關, 手指緊握成拳, 林厭把她的手解放出來的時候,掌心裡已經留下了血痕。
不難想象當時的場景有多慘烈。
林又元拖著兩條已經殘廢的腿往過去爬,血水順著褲管往下淌,把身下染紅了一大片。
他扶起他的腦袋:“哥, 哥, 亦武哥,醒醒啊!醒醒!別睡,你別睡!我帶你去找醫生, 嫂子和孩子們還在等你回家呢, 哥!!!”
男兒有淚不輕彈, 那一天的林又元把自己這一生的眼淚都哭幹了。
源源不斷的血從他的身體裡湧了出來,那一槍打在了喉嚨上,射穿了他的聲帶和頸部大動脈,留下了碗口大的疤。
林又元替他捂著,宋亦武已說不出任何話來,隨著他的一聲聲咳嗽,殷紅又溫熱的血順著他的指縫流到了地上。
他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握住了他的手,隻勉強吐出了幾個單音節:“走……你……嫂子……孩子……”
林又元痛哭出聲,拚命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哥,你別說話,我帶你走,帶你回家,你會沒事的啊,會沒事的啊……”
他一邊說一邊想把人往起來抱,可是他的腿已經使不上一絲力氣,宋亦武的手臂從他的手上滑落下去,兩個人一起摔倒在了泥濘裡。
“哥!哥啊!!!”
他聲嘶力竭的哭喊和警笛一起響了起來,大部隊終於趕到了。
那是一場混戰。
槍聲、爆炸聲、腳步聲、往來人員對講機的聲音……林又元統統聽不到了。
他只聽見了自己和蘇悅的哭聲。
他在為宋亦武而哭,而蘇悅卻在為了另一個害死他的人而痛哭流涕。
“不要,小峰,不要,不要殺他!”
趙俊峰正拿槍對著他,那一雙眼睛因為煙熏火燎也是通紅通紅的。
“他殺了亦武哥,要麽投降要麽死!”
蘇悅撲過去抱住了趙俊峰的大腿:“小峰,小峰,求求你,讓他走,讓他走好不好?沒有人會看見的,我保證他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做惡了……”
林又元懷中抱著的宋亦武的軀體已經冷了,他流出來的熱血沒能融化掉冰雪,變成了一層堅硬的凍土。
他手指摳著這染血的泥土,抓到了一個不知道誰扔在這裡的燃燒彈,也許是那些倉皇逃竄的犯罪分子們留下來的。
就如同林覺水衝他扣下扳機那一刹那般的慢鏡頭回放一樣。
林覺水的瞳孔裡也映出了那一個燃燒著衝他飛過來的玻璃瓶。
兩兄弟的眼睛裡寫滿了同樣的不甘、憤怒、震驚與痛苦。
被淹沒在火海裡的時候,蘇悅撲了過去要和他同歸於盡,被趙俊峰死死拉住了。
林又元看著他的頭髮衣物開始起火燃燒,掙扎著,呼喊著,踉蹌後退著,倒進了一片谷物堆裡,隨即被火海吞沒。
他哭著哭著就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卻又哭了。
林又元仰頭看著紛紛揚揚降下來的鵝毛大雪,那些雪粒子劈頭蓋腦砸下來都帶著血腥氣,開始他還能看清這是白色的,直到最後,視野逐漸變紅,變紅,直到一望無際的黑。
他昏迷前乾的最後一件事是撿起了宋亦武的配槍,藏進了自己的懷裡。
***
“我醒過來已經是半個月後了,這半個月裡,醫生用盡了各種辦法也沒能阻止我雙腿的感染和發炎,萬般無奈之下隻好截肢。那之後,趙俊峰來找過我,按照規定,犧牲刑警的槍支一律要上交,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辦法留下了宋亦武的配槍,但顯然,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有了這種能力。”
***
年輕人換了嶄新的製服,看樣子是又升官了。
趙俊峰把配槍放在了桌上:“亦武哥的配槍,我看你昏迷的時候也抱著,給你拿過來了。”
林又元漆黑的眼睛盯著他,一動不動。
趙俊峰被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起來,摸了摸鼻子:“我還給你帶了兩壇花雕酒,不過咱可說好了啊,傷好了才能喝。”
林又元的目光落到那酒壇上,又麻木地轉回到了他的臉上。
“為什麽不早點來?”他剛醒,氣還很虛,啞著嗓子道。
趙俊峰沒太聽清,又往床邊湊了一步,想要替他蓋被子。
“小林哥……”
“你別叫我哥!”躺在床上的人猛地激動起來,拽住了他的衣領,把人搡到了自己面前來目呲欲裂。
“你為什麽……為什麽不早點來啊?!”
他喘著粗氣,臉色因為激動而浮起了不正常的潮紅,輸液架搖搖欲墜。
“我……”趙俊峰艱難啟齒,話還未說完,他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抽搐起來。
“醫生,醫生,快來啊!”他把人扶穩,回過頭去叫醫生。
不多時,一幫身穿白大褂的人跑了進來,把他推出去,拉上簾子開始搶救。
趙俊峰徒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明明那雙手除了有些繭子之外,什麽都沒有。他卻總覺得從那一天起,他的手上就沾滿了無形的血跡。
半晌,醫生出來通知說搶救成功,垂在半空中的手才緩緩滑落了下來。
趙俊峰留下一句,“好好照顧他,有什麽情況打這個電話”便轉身離去。
那一天,包括直到現在,林又元也不知道他究竟幹嘛去了。
趙俊峰買了以前常抽的五塊錢兩包的劣質香煙,又打了二兩燒酒,來到了蘇悅家門前,這裡已經人去樓空了。
破舊的門板上纏滿了蜘蛛網,在風中晃蕩著,透過窗子可以看見屋裡陳設依舊,可是再也沒有那幾個把酒言歡的少年少女們了。
他拎著酒下了樓,路過幾個推鐵環的小孩,穿過冗長的小巷,徑直來到了常去的江灘上,林又元去瓊州前,他們就是在這裡道別的。
趙俊峰在寒風裡點了一支煙,放在了旁邊的礁石上,酒也拍開了封泥晾著。
暮色降臨下來,他抽一口,放在礁石上的煙就被風吹短一截。
他想起了那天最後一段對白。
林又元準備走了,拍拍他的肩:“你小子加油啊,我回來要看見你升官發財,別再被人欺負了。”
宋亦武勾著他的脖子笑:“那當然,小峰比我聰明,又會來事,要當官一定是好官。”
當時的少年是怎麽答的呢。
“嗯,我要是當上大官了,一定替小林哥平反,也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你們!”
如今五年過去,少年完成了他的承諾,替自己的好友父親平反,親自住持了自己好兄弟的追悼會,代表組織追授他為“公安英模”,享了生前沒有享受過的榮光,甚至親手把當初招自己進來的隊長送進了監獄。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和犯罪團夥有聯系的就是他了,他韜光養晦一直在等著這樣的一個機會。那道原地待命的命令其實不是他下的,他當時只是想,就等兩分鍾,只要兩分鍾就好,如果犯罪分子因此逃脫,他的隊長必將承擔起這個責任,並且永世不得翻身。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趙俊峰連著之前搜集到的證據一股腦越級舉報給了高層領導,他果真下了獄。
今天便是檢察院正式下發文件要求批捕他的日子。
趙俊峰想到這裡,煙頭燙到了手指。
他的淚就滾了下來。
亦武哥,我給你報仇了。
一陣風過,放在礁石上的煙頭明明滅滅,煙灰像骨灰一樣飄進了江水裡。
***
“那之後,趙俊峰功成名就,調任去了禁毒支隊步步高升,我派人去找過蘇悅,她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就消失了。我仗著以前混社會攢下來的人脈開始做生意,又因為曾經幫著警察做事的緣故,黑白兩道都吃得開,很快就有了起色。林誠就是那個時候來到我身邊的,對了,他不是我親生的,是從孤兒院裡帶回來的,他父母都因為吸毒去世了。”
“我收養他,一來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二來也是想替過去做下的孽還債吧。”
“那個時候我以為林覺水已經死了,畢竟那一場大火將他的屍體燒得面目全非,所以當林舸的媽媽抱著他來投奔我的時候,我沒有拒絕。我看著孩子稚嫩的臉蛋心想,這就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老人說到這裡,咬肌微微翕動著,林厭不難看出他在咬牙切齒。
“可是我沒有想到竟是養虎為患,你還記得你六歲的時候嗎?”
那一年夏天發生的事,因為太過痛苦,林厭選擇了生理性忘記,她從不向人開口提及,在林又元的提醒下,記憶排山倒海而來。
那是她來到林家的第三年,和林舸關系很好,兩個人同在一所貴族學校的小、初中部上學。
因為離得近的緣故,林舸放了學會順道來接她回家。
下課鈴響後,林厭背著書包在校門口的榕樹下等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人煙散盡,他也沒有來。
小孩子無聊地扒拉著地上的泥土,又撿了樹枝去劃拉正在搬家的螞蟻。
猝不及防間,一塊石子砸在了她頭上。
林厭捂著腦袋站起來:“誰?誰打我?”
林誠從樹背後跳出來:“喲,怎麽今天就你一個人,不和林舸一起回家了?”
“要你管!”小女孩氣勢洶洶地把樹枝扔了過去砸在了他的校服上。
男孩子也不惱,只是不耐煩地皺皺眉,拂乾淨衣服上的灰。
“喂,馬上天就要黑了,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女孩子還記著他經常欺負自己的事,氣鼓鼓地看著他。
林誠無奈攤手:“我就搞不懂了,我也是你哥,你為什麽隻跟他一個人好?好好好,不領情就算了,我自己回去。”
男孩子說著拎起面前的書包甩上了肩頭,正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面前投下一片陰影來。
他順著鞋尖看上去,來人五大三粗,有著一張刀疤臉,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他轉頭衝著林厭喊:“快跑!”
話音未落,就被人一手刀劈暈在地。男人拽著林厭的衣領把人提了起來,林厭劇烈掙扎著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對方吃痛。她摔倒在地,爬起來就跑,沒跑到兩步撞上一堵人牆,她抬眸看去,對方提起了她的衣領,把一塊沾了藥的帕子塞進了她嘴裡,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的時候就是在廢棄工廠裡了。
林厭回憶到這裡,微微咬著唇,眼底滲出水光來,渾身顫抖著。
宋余杭捧起了她的臉,替她揩去眼角溢出來的淚水,柔聲道:“沒事,沒事,都過去了,不想了啊……”
林厭搖頭,扒下了她的手,用力攥著,企圖用這種方式給自己一絲力量。
她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卻也難免哽咽了起來。
“不是,不是,你不知道……林舸向來是一個很守時的人,不會無緣無故失約,他說是老師拖堂所以遲到了,原來,原來不是這樣……”
那個時候的林舸在幹嘛呢?
他是三好學生,又恰逢值日,等待所有同學走完之後,他打掃完衛生,擦乾淨黑板,背起書包準備離開了,剛鎖好教室門,轉身就看見男人站在不遠處等他。
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戴著鴨舌帽看不清臉,唯一露出的下巴上布滿了瘢痕。
“你是……”少年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走廊,警惕地往後退著。
男人看著他和自己極為相似的臉,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柔和一些。
“我知道你父親的事,跟我來。”
林舸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猶豫半晌,還是抬腳跟了上去。
在他和林覺水談話的那半個小時裡,林厭遭受了此生的第一場劫難。
彼時的少年什麽都不知道,他沉浸在知曉了自己父親生平往事的喜悅裡。
他媽媽和林又元從不告訴他這些。
男人離去時,他追問:“你……你究竟是誰,叫什麽名字?”
林覺水回轉身來,似是想抬手摸摸他的腦袋,又覺得突兀,收回了手。
“叫我頂爺吧。”
林舸心中生出一股強烈的不舍:“會再見嗎?”
男人淡淡道:“會的,任何你需要的時候,還有,今天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你叔叔,你要對他保持十足的警惕,他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好相處。”
等林舸急匆匆趕回學校門口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林厭的書包掉在了地上。
***
“林誠的死確實是個意外,屍檢報告顯示他是在掙扎的時候被鈍器砸在了太陽穴上一擊斃命……”林又元說到這裡,揉了揉眉心。
“算了,不提了,人老了總是容易想起從前的事。接著說,你被救回來之後,警方也查了學校附近的監控,發現林舸曾在那個時間段,本應該去找你匯合回家的時間裡,跟著另一個男人走到了監控死角處。雖然只是一個模糊的背影,但我仍是覺得,可能是他,他回來了,巨大的恐懼席卷了我。”
他說到這裡,林厭其實已經明白了。
林舸對她有愧,所以後來才會變本加厲對她好,幾乎是有求必應,做到了一個哥哥所能做到的一切,甚至因為這種愧疚之心而生出了變態的保護和佔有欲,近而導致了後來一切悲劇的發生,包括初南的死。
而林又元呢,因為這種未知的恐懼,也為了保護他自己唯一的血脈,被迫犧牲了自己的親情,步步疏遠了她。
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林厭其實隻猜對了一半。
明明她被綁架的事已經過去幾年了,她和林舸也都雙雙轉到了別的學校。
可是少年還是時常會聽到這樣的聲音:
“喂,林舸,叫你那個妹妹出來陪我們玩玩唄,反正周末也沒事乾。”
“就是就是,小學妹嘛,多嫩呐。”有人附和。
“周末要上補習班。”少年平靜地把書裝進書包裡,起身往外走去。
不懷好意的同學拽住了他的書包帶子。
“裝什麽裝啊?誰不知道你妹妹才小學就被人……”
他話音未落,迎面一拳砸在了鼻梁上。
同學倒仰過去,撞翻了幾張課桌,抹了抹臉上的鼻血:“媽的,給我上!”
一陣拳打腳踢,林舸倒在地上,護著腦袋,也不知道誰往他下腹上狠狠踢了幾腳。
他眼前一黑,有人舉起凳子砸在了他的下半身上,一股巨痛襲來,少年慘叫出聲。
這件事除了林媽媽,沒有人知道,他直到死也沒有告訴林厭自己其實是個殘疾人的事實。
至於林又元和她的感情,也不是沒有想過去彌補的,但他工作太忙,無暇顧及,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林厭已經像風吹過的野草一樣迅速長大了。
經歷過那件事的林厭變得更加難以親近,再加上又到了青春期,性格十分叛逆,目中無人,囂張跋扈。
林又元,一個雖已到不惑之年但尚沒有學會怎樣去愛一個人的中年男人,又怎麽會教育女兒呢?
他想破了頭,也只能拿出生意場上的那一套,給她錢,給她想要的一切,哪怕是天上的星星,而在那個時候,這些恰恰是林厭最嗤之以鼻的。
兩個人就以這樣的方式漸行漸遠,直到死也沒有親近過。
當然,不可否認的,林又元是有意放任這種裂隙越來越大的,只有這樣,林厭才越安全。
他深知,自己能力有限,百年以後也不會再有人保護林厭,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雛鷹在剛生下來還不會飛的時候,就會被鷹爸爸鷹媽媽叼起來從懸崖上扔下去,只有適應了這種變化,並且成功起飛的雛鷹才能順利活下來。
這是適者生存,物競天擇,也是一種變態又畸形的愛。
這種愛會讓人變強大,也可能會毀了一個人的一生。
其實聽到這裡,林厭很想問問他:“你後悔嗎?我要是摔死了怎麽辦?”
屏幕裡的老人笑了笑,靠在了輪椅裡,面上露出了一絲祥和來。
“那天宋余杭從我面前帶走你的時候,其實我很高興,林厭,你長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歸宿,不再是那隻跌跌撞撞起飛的雛鷹了。”
他說完這些,又輕輕咳嗽了兩聲,轉回到話題上來。
“本來是想跟你做個告別,誰知道不知不覺就說了這麽多,我接下來要說的,你應該猜到了。”
林厭瞳孔一縮,果然。
“是關於陳初南的事。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不把林舸逐出家門以絕後患,可是事實上,如果你到了我的這個年紀,也只會做出和我一樣的決定。一來沒有決定性的證據表明那個模糊的背影就是林覺水,二來林舸自小跟著我長大,我把他、他媽媽和你,都當成了一家人,要我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猜想,拋棄自己的親人,我做不到。”
在他說起這些的時候,林厭一直在微微顫抖著,宋余杭不得已抱緊了她,下巴抵在她的發頂上,用這種方式給她力量。
“我能做的就是送他出去留學,使他遠離你的一切,甚至是春節我也沒有讓他回來過,但現在想來,我給了你和他足夠的錢,卻從來沒有過足夠的關心。”
“你十八歲那年暑假,是個例外,林舸偷偷訂了機票跑回來要給你過成人禮,我猜你也知道了,陳初南確實是死在他手裡的,只不過同案犯是林覺水。”
林厭深深地記得那一天發生的所有事,哪怕靈魂湮沒也不會忘。
六月十八號,她的生日,也是高考錄取通知書下達的日子。
那一天從早上開始就下起了綿綿細雨,到了下午的時候就變成了瓢潑大雨。
她吃過午飯出門去武館練習巴西柔術,大約兩個小時之後和初南約在學校見面,晚上一起去看電影吃火鍋,因為過了這個暑假就要各奔東西的緣故,所以還約好了一起去喝酒唱K,不醉不歸。
兩個小時之後,雨勢漸大,她撐開衣服遮在頭頂,站在廊下躲雨。手機還有5%的電,她和初南講了最後一通電話。
“喂,林厭?”
“嗯,是我,你在去學校的路上了嗎?”
能聽見雨滴砸在傘布上的聲音。
陳初南懷裡抱著書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嗯,你在哪呢?”
“我在武館門口,雨太大了,可能得晚一會到。”林厭看看表,這麽回答她。
對方笑笑,即使瓢潑大雨也沒能打攪到她的好心情,聲音一如既往的甜美。
“沒關系啦,我快到啦,要不幫你一塊兒取了吧,你一會就別過來了,反正你家離學校也不遠,直接回家吧。”
“那怎麽行,你一個人……”
女孩子笑:“壽星才有的特殊待遇哦。”
手機要沒電了,林厭看看表,把目光投向不遠處停放著的一輛自行車,沒上鎖。
她咬牙跑了過去:“行,那你就在我家門口等我,我叫管家下去接你。”
掛掉電話之後,她想給管家打電話,抹去手機上的雨水時才發現因為沒電已經黑屏了。
“艸。”
林厭暗罵,把手機揣進兜裡,騎上自行車開始往家趕。
到家之後,家門口並沒有她心心念念的人,林厭渾身都濕透了,跑進屋裡。
“初南,初南呢?”
“你有沒有看見初南,我同學?”
“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瘦高瘦高的女孩,有沒有見過她?”
她問了管家,問了下人,問了清潔工,甚至跑到隔壁去問林舸,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見過她,並沒有這麽一個人來過。
在她驚慌失措的時候,也是林舸在安慰她。
“你別怕,說不定是雨太大,還留在學校沒有過來呢,我派人去找。”
林厭愣愣點頭,換了一部手機不停給她打電話,可是始終是關機。
而那個時候的她因為太過焦心而忽略了他袖口沾著的一點零星血跡。
那天她找了很久,從學校到常去的小賣部、書店、咖啡館、電影院甚至是江邊,都沒有她的身影,甚至也沒人見過她。
陳初南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到了晚上,初南媽媽就報了警,三天后,她在殯儀館裡見到了她殘缺不全的屍首。
初南打給她的最後一通電話,林厭用技術手段保存了下來。
她時常反覆播來聽。
“喂,林厭?”
“沒關系啦,反正你家離學校也不遠……”
“這是壽星才有的特殊待遇哦。”
“嘟嘟嘟……”
那個時候,剛剛對她說完祝福的女孩子,經歷了什麽呢?
這是後來的林覺水交代的。
那天他趁著林又元不在,照慣例帶著自己最成功的試驗品去找林舸。
彼時林舸已經成年,接手了部分林家在海外的業務,他需要借著這層關系把東西銷往海外各國獲利。
林宅外偏僻無人的角落裡。
林舸把人拉到一邊:“你怎麽又來了?”
林覺水摘下口罩:“怎麽,我不能來嗎?”
林舸咽咽口水:“今天林叔會回來,你有什麽事就快點說吧,晚上我還要給我妹妹過生日。”
男人取出一根藍色試管給他:“這個,放在你妹妹的酒裡,保管她……”
“那個,請問一下,這裡是林厭家嗎?咦,這不是林家哥哥嗎?看來我沒有找錯地方,我是來給林厭送……”
女孩子就這樣撞破了他們的秘密。
兩個人齊刷刷回過頭來,林舸一眼就認出了她是林厭的同學,他去學校接她回家的時候,偶爾也曾捎過她的。
而寒光一閃而過,林覺水已經從兜裡掏出了刀。
林舸撲過去:“不要!她是林厭的朋友!”
“可是她看見了我的臉!”男人壓低了聲音憤怒地嘶吼。
陳初南臉上的表情變了,從兜裡掏出手機開始往外跑,不等她把求救電話撥出去。
男人甩開了林舸,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來,一刀扎進了她的後心,在林家附近巡視的保鏢看過來的時候,把人拖進了灌木叢裡。
雨水稀釋了地上的血液,很快和汙水混在了一起流進了下水道裡。
林厭騎著自行車回到家門口的時候,正巧與裝著初南屍體的垃圾車擦肩而過,司機是林覺水和他的手下假扮的。
到了晚上,林厭被帶去警察局問話,林舸則避過眾人來到了林覺水在江城市內的住處。
他拽著他的衣領咆哮:“你把人藏哪兒了?跟我去自首!”
林覺水一巴掌拂開了他,正正衣領,冷笑,看著他氣急敗壞的臉突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殺了那女孩,不是正中你下懷嗎?你對林厭那點兒心思,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可以去自首,但你脫得了乾系嗎?你要是進了局子,還怎麽保護你妹妹,況且,你的錢,你的學業,你的地位,你才二十五歲,往後的人生都不要了嗎?”
看著男青年踉蹌倒退了兩步,滿臉都是驚慌失措的表情,林覺水快意地笑了。
他就是想惡心死林又元,還有什麽比親手養大視若己出的孩子是個殺人犯更惡心的嗎?
還有什麽比明明是堂兄妹,哥哥卻喜歡上了妹妹更惡心的嗎?
所謂的兄弟之情,早在他對蘇悅下手,衝自己扔出燃燒彈的那一刻,就已經隨著火焰焚燒殆盡了, 僥幸活下來的是魔鬼。
他就是要林又元下半輩子始終活在他的陰影裡,要他家宅不寧,妻離子散。
林覺水這麽想著,攬過了他的肩頭往屋裡走:“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聽說你學醫,來,露兩手,我已經安排好了,只要毀屍滅跡處理乾淨,沒有人會發現是我們乾的。”
他們乾的確實可以稱得上是天衣無縫,那個年代攝像頭還未普及,沒有現場監控視頻,沒有目擊證人,也沒有DNA檢驗技術,現場留下來的痕跡也被大雨衝刷得一乾二淨。
林覺水動用自己的關系找到了和陳初南一家有過節的朱屠戶作為替罪羊,這當然也都是安排好的。
***
“我知道這一切是個意外,林舸拋屍的時候並非沒有人看見,當天在垃圾桶附近作業的清潔工目睹了一切,並且搭了把手。他和人閑談的時候無意中透露出了那天林舸扔了很大的一個行李箱,裡面裝了很多書,死沉死沉的。”
“我知道後給了他一些錢,送他回鄉下安度晚年,不久後就病逝了。”
林又元說著,抬眸看她。
“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和自己親手養大的侄子,如果是你,你會選誰?”
林厭再也按捺不住,抬手狠狠把電腦揚了出去,撞在牆上,又滾落到地下,零件摔得粉碎,屏幕上裂開了蜘蛛網。
她紅著眼睛喘著粗氣,對著空氣聲嘶力竭地咆哮:“你瞞了我十四年,十四年啊,那我這十四年來辛辛苦苦的追尋算什麽啊?!”
“陳媽媽為了找初南,走遍大江南北,最後瘋瘋癲癲地回到了故鄉,又算什麽啊?!”
“死在十八歲那年,永遠活不過來的人,又算什麽啊?!”
她說著還不夠,看著電腦還在一閃一閃亮著光,從床上飛撲下來,要把它摔得粉碎。
“你心疼你從小養到大的侄子,那誰來心疼初南呢,她那麽好,那麽優秀,對未來滿懷憧憬,她才十八歲……十八歲啊……”
“我們約好了要一起過生日,即使各奔東西也要常聯系,最好每年都能出去旅遊一次,將來買房買在一塊,要做鄰居,一輩子的好朋友,如果有孩子一兒一女就訂娃娃親,如果不是就讓他們拜把子……”
“林又元,你也是凶手,凶手!!!”
宋余杭攔腰抱住她,把人死死摁在了自己懷裡,避免那些尖利的碎片傷到她。
林厭又踢又打又踹又咬的要掙脫出去,最終還是哭累了。
宋余杭輕輕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兩個人就這麽坐在地上。
不堪重負的電腦發出了臨終前的電流噪音,屏幕一閃一閃的,林厭逐漸看不清他的臉。
“厭厭,爸爸對不起你,回家吧,老宅子裡秋千架下給你留了東西。”
“林又元,你個混蛋!你……你別走……回……回來!”
林厭伸長了胳膊去夠他,未等她的指尖觸摸到屏幕,電腦已經壽終正寢。
“林又元,你給我滾回來!滾回來說清楚!憑什麽?!憑什麽你做了那麽多的錯事就這麽一走了之,你休想!休想!我不會讓你快活的!我要讓你死也死不安生……”
林厭嘴裡振振有詞,從地上摸到什麽就砸了過去:“你說話啊……說話啊……”
話說到最後已然帶了哭腔。
“林厭!”宋余杭加重語氣喊了她的名字,捧起她的臉讓她的視線聚焦在自己臉上。
“他已經死了,林舸也死了,林覺水也已經被槍斃,趙俊峰也死了,他們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林厭,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啊……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四目相對的時候,林厭總算從那種有些癲狂的狀態裡回過了點神來。
看見宋余杭眼底閃爍著的淚光時,她又開始毫無征兆地淚流滿面。
宋余杭等她哭夠了,抱著人去洗澡。
林厭就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般任人擺布。
宋余杭的手指穿過她的發,替她吹著頭髮。
林厭:“你說他們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他們是吃了槍子,可是其他人呢?”
林厭為了復仇,一意孤行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前半生。
陳初南媽媽為了尋求真相,顛沛流離了大半個中國,最終晚景淒涼死在故鄉。
在獄中冤死的屠夫,郭曉光母子戰戰兢兢隱姓埋名的下半輩子。
甚至是已經死去的那些人。
她親手解剖過的那些人,寫在千紙鶴上的那些人。
白靈。
吳威。
何苗。
丁雪。
李詩平。
……
誰來賠他們的青春,和曾經鮮活過的生命。
宋余杭無言以對,放下吹風機,把人攬進懷裡,親吻她的發頂,給她安慰。
這個問題她想,可能世界上最聰明的哲學家,哪怕是蘇格拉底來了也回答不了吧。
不過沒關系,她可以說點別的,譬如:我愛你。
林厭鬧累了,哭夠了,最終還是在她懷裡睡著了。
宋余杭放在床邊的手機震了一下,她伸手摸過來,外面天光大亮,攝影師發來了為她們所拍攝的婚紗照。
她一一瀏覽著,選了林厭笑得最燦爛的那張發了動態:
我親愛的法醫小姐,不要哭。
我願意為了愛你這件事情,付出任何代價,此誓終生有效,歡迎檢閱。
***
從塞班回來後,林厭很快接到了拍賣行打來的電話,她走之前委托他們拍賣的林宅有眉目了,讓她們過去收拾一下東西。
隨著雕花鐵門緩緩在眼前打開,林厭仿佛還能看見昔日的門庭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