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
林又元由管家推著出來,身後跟著一大群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
兩個半大孩子在花園中鬧,保姆跟在身後追。
“林舸,快跟上,我們去那邊玩。”
“小姐,小姐,別跑了,池子裡的金魚不能逮啊,那是老爺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
眼看著保姆就要追上來,小女孩從池塘裡揚起水潑了她一身,自己懷裡抱著活蹦亂跳的金魚跑走,沒想到踩在了青苔上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啃泥。
金魚在地上蹦噠著。
女孩子摔在輪椅邊上,被人一隻手提了起來。
林又元冷著臉,沉聲道:“帶下去,關禁閉,什麽時候知道錯了再放出來。”
“放開我,放開我……混蛋!”
……
林厭一眨眼的功夫,那些畫面卻又消失了。
宋余杭拉著人走進去:“秋千架在哪?”
林厭垂著眸子:“後花園裡。”
林氏豪宅後面有一片人造林,栽滿了桂花樹、香樟、白樺以及銀杏,一年四季各有各的景象,風吹過發出了樹葉沙沙的聲音。
因為無人打理,去年秋冬落下的樹葉在腳下形成了一層腐爛又松軟的泥土。
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那秋千架就搭在白樺樹下,落滿了灰塵,在半空中微微晃動著。
林厭撫摸著旁邊那棵白樺樹上的勒痕:“這裡原本是沒有秋千架的……”
“那……”宋余杭好奇道。
林厭笑笑:“小時候我和林舸在這裡玩,突發奇想要拿麻繩在樹上綁個秋千,什麽防護措施都沒有,結果摔了個四腳朝天。”
“第二天,這個秋千架就搭起來了。”
宋余杭拿紙巾拂去座椅上的灰塵:“要坐坐嗎?”
林厭的目光從秋千架上垂落到下面厚厚的落葉層上,輕聲道:“不了,挖吧。”
宋余杭找來鐵鍬,林厭也找了根粗樹枝跟著一起刨土,被人拉開了。
“不用,你在旁邊等著吧,很快就好。”
約摸十分鍾後,宋余杭額頭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鏟子下去挖不動了。
她扔掉鐵鍬,用手刨著土。
“找到了。”
兩個人扒拉出了一個已經生鏽了的鐵盒子。
宋余杭把上面的泥土抹乾淨遞給她:“就是這個了吧。”
林厭伸出手又瑟縮了回來,半晌,在她的鼓勵下才接過了鐵盒子,用力掰了開來。
從裡面掉出了十幾根金條,以及一張已經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林又元攬著自己兩個好兄弟的肩膀站在礁石上,蘇悅則靠著礁石站著,拽過了林又元的衣領,使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和搞怪,但每個人都是在笑著的。
那種毫不掩飾的明媚笑意讓林厭眼眶一熱,她把照片翻過來看了一下。
上面寫著一行字:很抱歉,林厭,這是爸爸唯一擁有的一張你媽媽的照片。
不要怪你媽媽給你取的名字,她要是不愛你不會把你生下來,更不會在彌留之際把你留給我。
當你看見這些的時候,就說明爸爸已經不在了,金條給你以作不時之需,不過,希望你沒有用到它的時候,
最後,厭厭……爸爸愛你。
落款是林又元三個字。
林厭盯著盯著,眼底迅速攢起了淚花。
宋余杭則從那盒子底裡又扒拉出了幾個木棍,以及連在上面已經破破爛爛的紙條。
“這是……”
隻消一眼,林厭就認出了這是什麽。
“林舸,你說他會喜歡嗎?”
“會的,我們厭厭做的燈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燈籠。”
“玩物喪志,拿去扔了,從今天開始不準出去玩了。”
……
那盞本應該丟進垃圾桶裡的燈籠,卻出現在了這裡。
塗著紅色顏料的紙已經開始褪色,燈籠骨架也壞了,跟垃圾並沒有什麽區別,他卻跟他的金條,他的寶貝放在了一起,鄭重其事地埋在了這裡,用這種方式告訴了她長久以來想要的答案。
林厭捧著這個盒子,跪在地上,肩膀微微顫抖著。
宋余杭把人攬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還有什麽要拿的嗎?”
林厭搖頭。
宋余杭捧起了她的臉,替她揩掉淚水。
“那走吧,媽還在等我們回家吃飯。”
***
一個月後。
宋余杭回市公安局述職的日子,林厭也起了個大早。
她端了杯咖啡靠在桌子上盯著衣帽間發呆,宋余杭從她身後過,把手裡的餐碟放在了桌子上。
“怎麽了,早餐做好了,快吃,你一會不是也要回技偵嗎?”
林厭:“我在想穿什麽衣服。”
宋余杭笑,把她手裡的咖啡杯拿走,揉了揉她的臉:“穿什麽都好看,當然,不穿更……”
林厭臉色一紅,唇角彎起一絲弧度,把人搡開:“都要當局長的人了,還這麽不要臉。”
宋余杭也不惱,替她拉開椅子擺好碗筷:“什麽局長不局長的,在你面前我只有一種身份,那就是你愛人。”
林厭撚起一塊三明治咬了一口:“唔,手藝不錯,哪天不當警察了,可以去當廚子。”
宋余杭又替她盛了一碗牛奶燕麥粥,唇角始終含著笑意。
“熟能生巧唄,好吃就多吃一點。”
吃過飯她去洗碗的功夫,林厭在衣帽間裡慘叫:“宋余杭,我又胖了!!!”
從聲音裡不難聽出她的悲憤欲絕。
宋余杭回過頭去喊:“胖了好,健康,手感更佳……”
她話還未說完,就猛地怔在了原地。
林厭穿著她從前的警服,清淺藍色製式襯衫打了領帶,系上了風紀扣,外面套了一件春秋常服,衣服熨得筆直,腰線微微內收,愈發顯得長腿細腰,英姿颯爽。
這衣服顏色款式都過於老舊,穿在旁人身上只會讓人覺得古板禁欲。
可穿在林厭身上,宋余杭想撕了它。
林厭還在動來動去,揪著身上多余的線頭:“這衣服我去年穿還合適著呢,怎麽今年穿上感覺這麽小,哪哪都不舒服呢。”
宋余杭甩乾淨手上的水,走過去把人抱了起來,去啄她的唇:“唔,讓我驗驗貨,是該換新的啦。”
林厭被抱到了餐桌上坐著,氣喘籲籲扶起她的腦袋:“十點報道,我們還要去陵園。”
宋余杭意猶未盡舔舔唇,替她把扯開的衣服扣好:“好吧,回來再說。”
***
江城市西郊陵園。
林又元就埋在這裡。
林厭抱著一束白菊往過去走的時候,卻沒有想到已經有人在了。
馮建國擰開一瓶好酒,灑出來些許,剩余的全放在了墓碑前。
林厭:“你來幹什麽?”
他聽見身後腳步聲,沒回頭。
“來道別。”
林厭嗤笑一聲,把手裡的白菊放在了墓碑前就準備離開了。
馮建國站著沒動:“你還是不能原諒他嗎?他或許算不上是一個好父親,但絕對是一個稱職的線人,無名英雄。”
林厭退後兩步站直,看著他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淡淡道。
“我可以原諒他,我媽能原諒他嗎?十八歲的林厭能原諒他嗎?死去的初南和陳媽媽能原諒他嗎?冤死獄中的朱屠戶能原諒他嗎?隱姓埋名大半輩子的郭曉光母子能原諒他嗎?”
“他要是能早一點供出林舸來,說不定那些無辜的人也就不會死。”
“我有什麽權利替這些人去原諒他呢?”
“當犯罪事實成立,屍體擺在我面前,就意味著一條鮮活的生命永遠按下了暫停鍵,無論是他還是林舸,或者是任何人。”
“我絕不原諒。”
宋余杭走到她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林厭回過頭去苦笑了一下,隨即將目光轉移到了墓碑上,從自己胸前取下來了一枚獎章。
“但是,作為法醫和人民警察,我衷心感謝他為剿清販毒團夥所做的一切努力,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有千千萬萬個家庭因此幸免於難,這功勳章,該有他的一半。”
林厭微微俯身,把自己的功勳章放在了供品前。
燭火搖曳著,朝陽萬裡,墓碑前的三個人齊刷刷地舉起了右手放到了太陽穴邊。
***
市公安局。
宋余杭要走馬上任江城市公安局副局長的消息早就不脛而走,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實至名歸,她人還沒到,段城幾個就已經在摩拳擦掌要給她好好慶祝慶祝了。
等人下了車,剛推門進辦公室,一水兒的鮮花氣球彩帶,幾個人身上還掛著迎賓用的綬帶。
左邊一條: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恭喜宋隊小人得志,再展宏圖!
右邊一道:今天更比昨天好,一天更比一天妙,宋隊翻身農奴把歌唱,喜上眉梢!
林厭要笑瘋了:“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宋余杭瞪了她一眼,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烏煙瘴氣,三分鍾之內給我收拾乾淨,全體人員會議室開會,遲到者扣當月工資績效!”
一乾人等大眼瞪小眼,東西一扔,頓時鳥獸散。
“等等我啊,等等我!”
“不是,這綬帶怎麽取不下來了!”段城急出了一腦門汗:“方辛,方辛,幫我一下!辛!辛啊!”
在他的哀嚎裡,方辛早已腳底抹油,端了杯茶,快步往會議室走。
“叫魂呢?!自己弄!”
段城痛心疾首:“明明出主意的時候你也有份……”
林厭從自己工位上拿起鋼筆和文件夾,走她身前過,巧笑倩兮,把文件拍在了她的胸膛上。
“喲,宋局長好大的排場啊。”
宋余杭微微一笑,和她一起往會議室走,故意湊近了些,和她咬耳朵:“這幫小兔崽子和我瞎混慣了,不給個下馬威以後還怎麽管啊……一會會議上,給我個面子。”
話雖如此說,林厭這個暴脾氣,會議上觀念想法一言不合,還是一點就炸,偏偏也就她敢和宋余杭叫板,一個公安局副局長,一個主任法醫師,唾沫星子四濺。
仿佛又回到了兩年前針鋒相對的時候。
底下圍觀群眾瑟瑟發抖:我是誰?我在哪?發生了什麽?我到底是在開會還是在吃狗糧?
到了下午,宋余杭的辦公室也收拾好了,小警員正要把一塊牌匾拿出去,新來的是個年輕領導,應該不喜歡這些老氣橫秋的東西吧。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宋余杭就站在他身後,看著那塊牌匾上的字出神:
鐵肩擔道義,丹心築警魂。
這是趙俊峰留給馮建國的字,他又完好無損地掛在了辦公室裡,直到離任去省廳報道也沒帶走。
小警員把牌匾吃力地橫了過來,正要抱出去,一隻手牢牢扶穩了他。
宋余杭:“留著吧,還掛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