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車開進服務區裡,遊客們三三兩兩下車去洗手間方便或者散步。林厭混在人堆裡出來, 戴著絨線帽子和口罩, 穿不起眼的風衣, 也去了趟洗手間, 出來站在外面洗手的時候, 余光瞥見鏡面上映照出了刑警隊的車也開進了對面的加油站裡。
她一愣,甩了兩下手上的水珠, 躲進陰影裡, 和另外幾個普通遊客混在一起往車上走。
等到上了車, 這才透過玻璃往外看去, 熟悉的人站在小賣部門口買水, 直接搬了一箱回車上。
等她走後,從加油站側面也竄出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加油站員工指了指她離去的方向,宋余杭的警車剛開出加油站,服務區裡的另一輛黑車立馬跟了上去。
大巴車出發, 山路狹窄, 但路上車流不多, 那輛黑車仍是不遠不近地跟著。
等大巴車和黑車擦肩而過的時候, 林厭往下瞥了一眼,茶色玻璃上映出了司機模糊的輪廓, 看不清臉,但她看清了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東西。
林厭瞳孔一縮,下意識就要掏出手機來給宋余杭發消息:你被跟蹤了。
字打到一半猛地咬緊了牙關。
不行, 不能告訴她,這也會暴露自己的行蹤。
前方一個急彎,警車有意放慢了速度讓大巴車先過,林厭伸手把車簾拉了下來,手機屏幕一亮,宋余杭的消息。
看見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有一絲提心吊膽,難道就這擦肩而過一秒鍾的功夫,她就認出自己了?
懷著忐忑的心情點開來的時候,卻又松了一口氣。
宋余杭:“你在幹嘛?”
沒話找話說。
林厭翻了個白眼:“在家,度假。”
順手把以前在庭院裡拍的游泳的照片發給了她以證真假。
段城不經意間往過去一瞥,就看見宋余杭手機上的林厭穿著比基尼十分清涼,卷發微濕披散在肩頭,手裡還端著一杯紅酒,坐在泳池邊上微微回頭,臉上沒笑容,愈發顯得冷豔且妖嬈。
她把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情糅合得渾然天成。
段城一臉“你們已經熟到可以互發豔照的程度了嗎?”的表情。
宋余杭警覺,一把把手機屏幕扣了下來,明明其他人什麽都沒說,她卻莫名臉頰發燙。
等過了會兒,她才微微側身,回復林厭:“大白天的,你可以不這麽澀情嗎?”
林厭就差從手機屏幕裡撲過去撓她了,一連發了好幾個憤怒的表情:“滾你媽的!”
宋余杭唇角微勾起一絲笑意,話是這麽說,可還是悄悄把這張照片保存了下來。
林厭看著她的頭像,也承襲了此人一貫老幹部的風格,寫著Police的黑色作訓服上壓著一把槍和國徽。
她又陸陸續續發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林厭沒再回復,想到剛剛跟蹤她的那輛車,逐漸抿緊了唇角。
手機被捏得汗津津的。
林厭揉了一下眉心,還是又翻了過來,跟她打字。
久久沒等到回復的宋余杭略有些悵然,再一看“對方正在輸入中”,唇角頓時有了笑意。
林厭隻說了五個字:“你……注意安全。”
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被她關心被她鼓勵,宋余杭總覺得內心又充滿了力量,也許是因為她這個人尖酸又刻薄,不近人情,也不通世故,因此偶爾的關懷便愈發顯得彌足珍貴些。
“好。”
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等我回來。”
等你回來幹嘛呢?
林厭扯了一下唇角,露出不屑的笑意,把手機又扔進了包裡。
反正她能做的已經做了,該提醒的都提醒了,剩下的是福是禍,就全看她的造化了。
她絕不允許有任何變數來干擾自己的查案,就算是宋余杭也不行。
***
下了省道就是盤山公路,水泥路面坑坑窪窪的,一行人被晃的七葷八素的時候,五裡鎮終於到了。
鎮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頭的那種,遠處青山連綿,腳底下的路灰樸撲的,僅有的幾家修繕完整高點的建築都是政府部門和國企,街上沒什麽人,偶爾有幾個背著背簍的村民在趕路。車一路開過來,只看見了一家郵政銀行還開著門,也是門可羅雀。
五裡鎮派出所的人早就在門口等著了,見著警車過來停穩,所長就立馬衝上去握手。
“宋隊好,宋隊好,難得市上的領導過來一趟,辛苦,辛苦了,備了些野味還望領導賞光……”
宋余杭不著痕跡把自己的手從他掌心裡抽出來:“野味就算了,食堂隨便吃一口,兄弟們都有任務在身,不能耽擱。”
雖然是個派出所所長,但宋余杭是市局副處級,又是專案組組長,行政級別比他高了一級,官也比他大,是以雖然宋余杭駁了對方面子,仍跟在她身邊點頭哈腰的。
“好好好,食堂也行,嘗嘗我們這邊的特色菜,正是吃菌子的時候……”
其余人紛紛落座,派出所所長使了個眼色給下面人,立馬有人過來遞煙:“聽說宋隊一直抽中華……”
辦案辦案不行,揣摩上面人的心思倒還是挺靈通的。
宋余杭皮笑肉不笑:“不了,給下面的兄弟們吧。”
派出所所長面色一僵,宋卻又正色起來:“這個案子市局很重視,辦好了也是大功一件,我會如實上報。”
小地方經濟落後,民風淳樸,待一輩子可能也沒有立功升遷的機會,宋余杭這是在提點他呢。
派出所所長臉上這才浮現出了喜色,揮揮手讓閑雜人等都下去了。
“好好好,那宋隊先吃,我們邊吃邊談。”
“二十年前,我還在基層工作……”
段城一邊吃一邊心想:您現在也是在基層工作。
“我記得小河村是有這麽一個叫余新葉的人。”
宋余杭略微挑了一下眉頭,對方會意:“有印象是因為小河村以前是以錫礦為生的,基本村裡大部分人都在礦上乾活,那一年又十分不巧,礦上出了安全事故,坍塌加冒頂,死了數十人,省上的領導都來了,死者裡有一個叫余新葉的人,還是我和同事一起抬出來的。”
那時候公安部的內網還沒有成型,筆錄縣志都是手寫,派出所所長讓人把厚厚一本泛黃的書頁拿了過來。
一股舊書的霉味撲面而來,宋余杭放下筷子,按著目錄索引很快找到了那一次小河村的礦難始末。
當時著書的人寫的很清楚,遇難十一人,宋余杭往下翻,在死者最後一欄裡找到了余新葉的名字。
宋余杭的眉頭皺了起來:“既然是遇難,為什麽如今公安部的內網上寫的卻是因病去世?”
派出所所長搖頭:“不知道,也可能是年代久遠,錄入的人員記錯了也不一定。不過,當時縣公安局的法醫也做了遺體甄別和認定的,可能在屍檢過程中查出什麽也不一定……”
說到這裡,他怕宋余杭追究他們的責任,訕訕笑著,往她面前的盤子裡夾了一大塊土雞肉。
“我們呈報上去的是遇難,至於人家怎麽寫,送到市局又是怎麽回事,這我們就不清楚了,不在我們職責范圍內嘛。宋隊,吃菜,吃菜,別光顧著吃飯啊,也喝一口,喝一口,給諸位兄弟們都倒上倒上。”
宋余杭一捂杯子:“謝了,工作中不喝酒。”
其他人看她這樣,哪裡還敢再喝,紛紛把杯子放下了。
段城看一眼那茅台,內牛滿面:可惜了,要是林法醫在就好了,禁酒令就可以解了,他也能跟著沾點光。
“當年負責屍檢的那位法醫如今還健在嗎?”
“在,在,就是我們五裡鎮人,只是,只是……”派出所所長一臉欲言又止。
“只是什麽?”宋余杭皺眉,略有些不快。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
鎮上唯一的一家療養院,政府出資建的,四面都是土坡,圍著鐵絲網,怕這些神志不清的老人們跑了出來,只有一扇鏽跡斑斑的小鐵門僅容出入。
院長領著他們往裡走:“住在這裡的都是五保戶,家裡也沒什麽親人的,腦子也……”
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不再多說。
院落不大,擺了幾張水泥砌的乒乓球案,落滿了樹葉,前幾天剛下過雨,散發出一股子腐爛菜葉子的味道。
療養院只有兩層樓高,稀稀落落住著十來個人,走到二樓第五間的時候,院長敲了敲門:“老李,老李,有人來看你啦。”
久久沒有等到回應的他,推了推門,木門嘎吱作響,竟是沒關。
“哎老李不能吃!”
頭髮花白的老人正趴在地上用舌頭去舔自己的排泄物,院長一個箭步就衝了過去把人扶了起來,扯著他往後退,同時捏著鼻子道:“快來人,把這收拾……收拾乾淨!”
走廊裡打掃衛生的清潔工聽見動靜這才拎著掃把跑了過來。
宋余杭一直端詳著他。
老人頭髮花白,快掉完了,一根一根黏在一起,身上的衣服也髒兮兮的,腳上一隻穿著鞋子,一隻沒穿,還沾著穢物。
看起來就是一個貧窮落魄且腦子不怎麽好使的普通老頭,坐在床上也不說話,手已經開始萎縮並蜷在了一起,不住打著擺子,嘴裡振振有詞。
“吃,吃,吃……”
宋余杭從自己包裡翻出早上買的麵包,示意院長給遞過去,還未遞到他跟前,老人就一把搶了過來,拚命往嘴裡塞著,蛋糕渣子粘在胡子上,順著嘴角往下掉。
實在是可憐。
院長怕這位市上來的領導有意見,忙說:“平時我們夥食也是很充足的,不會讓老人們……”
他話說到一半,就被宋余杭的動作臊紅了臉。
她從自己包裡翻出了一個食品袋,把剩余的食物都裝了起來,警隊其他人也都翻著自己的包,把吃的遞給她,段城把自己鍾愛的薯片都塞了進去。
宋余杭又給他扔了回去,笑罵:“老人家吃不了這個。”
末了,從自己錢包裡抽出幾張人民幣隻留下二百塊錢應急,把錢和塑料袋一起放到了桌上。
“基層工作不容易,但是也要讓老人們吃飽吃好,我回去會跟上面說,財政撥款估計還得等一陣子。”
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提點他不要苛待政府部門退休人員,二是會如實上報解他們的燃眉之急。
院長心裡是又感激又氣,忙不迭應了:“是是是,一定的,一定的,請領導放心。”
林厭坐在樓頂上,手裡拿了半個白面饅頭啃著,看著平板上實時傳輸回來的畫面,不屑地哼了一聲:“還是這麽愛多管閑事。”
“老人家,我叫宋余杭,江城市公安局的警察……”宋余杭說著,蹲了下來,指指自己身上的警號,又拍了拍臂章,怕他聽不明白,又重複了一遍。
“我,警察,想問問您,知不知道一個叫余新葉的人?”
她從兜裡掏出了一張照片,遞到老人眼前。
老人往嘴裡塞著麵包,吃完了又摸了一根香蕉,皮也不知道剝就往嘴裡塞。
“誒——”宋余杭手疾眼快拿了過來,把皮剝好遞給他。
院長無奈,小聲道:“老年癡呆十多年了,什麽都記不得,估計是沒戲。”
宋余杭回身,示意他們都出去吧。
老年癡呆不假,可看見那張照片眼裡的閃躲也不假。
等人都散盡,老人還在吃,宋余杭又開了一瓶礦泉水給他:“您慢點喝。”
她有的是耐心,老人卻有些著急了,嗆得咳嗽連連,嘴裡剛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一股惡臭在屋裡彌漫開來,宋余杭起身替他輕輕拍著背,等人平複呼吸,又拿來靠在牆角的掃把打掃乾淨。
老人的目光跟隨著她的一舉一動,從臂章上的長城到胸前的軟警號牌再到肩章上的兩杠一星。
最後落到了放在桌上的食品袋和錢上。
老人嘴唇動了動,又開始吃。
宋余杭做完一切,搬了個小馬扎到他跟前,掏出指甲刀來給他剪指甲,把裡面的汙泥都扣乾淨,也不嫌棄他身上氣味難聞。
至於案情她一個字都沒提。
等到剪完了指甲,宋余杭又打來水替他擦洗著手臉,把黏在一起的頭髮梳通順。
最後是床單被罩的整理,宋余杭打開了窗,讓陽光照進來,抱著被子掛在了窗台外的鐵欄杆上。
“老人家,被子要多曬曬,自己弄不動,就讓護工幫您做。”
老人仍是啊啊啊的,不知道是否在聽。
宋余杭笑笑,轉身離去,走了兩步卻又聽見老人明確吐出了一個詞:“葉……葉……”
宋余杭渾身一震,又倒了回去,扶上老人的膝頭:“葉……葉什麽?關於余新葉您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老人右手打著擺子,牙齒漏風,口齒不清:“葉……葉……葉不是葉……”
宋余杭一頭霧水,然而任憑她再怎麽問,老人也吐不出半個多余的字了。
一直待到天黑,宋余杭才略有些失望地出來了,她走出院子,又看向了那扇窗戶,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心頭縈繞著淡淡的不安。
樓的另一面,林厭攥緊了繩子,身子在半空中繃成了一條直線。
媽的,還好老娘反應快。
等那一行人走遠,她才又翻了上去,從宋余杭打開的窗戶一躍而入,死死卡住了老人的脖子,捂住他的嘴,把人拖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裡。
***
走出療養院的大門,派出所所長早就在等著了,主動遞了一根煙上去。
還是中華。
宋余杭心裡煩,沒拒絕,接過來由他給點上了。
“那個余新葉家的遠房親戚還活著嗎?該不會也……”宋余杭抽了兩口,慣常的煙也覺得索然無味起來,竟然有點懷念林厭遞給她的那支女士煙。
一時半會也分不清究竟懷念的是煙還是遞煙給她的人。
“活著,活著,上個月還來過低保局呢。”
宋余杭沒說話,打了個手勢示意現在出發,派出所所長又追了兩步:“哎,哎,宋隊,別急啊,去小河村的路還有十幾公裡呢,還沒通水泥,全是石子路,很不好走,山路十八彎的,就今年還有個扶貧小組栽溝裡了呢,等天亮,天亮我找幾個熟手送宋隊去,你們奔波勞累了一天,也該好好歇歇,歇歇。”
***
宋余杭躺在招待所冰冷的硬木板床上輾轉反側,雙人間,隔壁的方辛已經睡熟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她從兜裡摸出了手機,想給林厭發個消息,聊天界面還停留在她發來的那張圖片上。
宋余杭翻了個身,看著她修長的脖頸,姣好的身材,又想起了那天在車裡肌膚相親的那一幕。
她好像除了對林厭還沒有對其他人有過這樣的念頭。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瘋了。
林厭攥著自己的衣服,微微仰起了頭,艱難地喘息,撐在她肩膀上的手是那麽的軟弱無力。
她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有某個瞬間,宋余杭甚至覺得,她是在迎合自己。
那觸感太過美好,以至於她發了瘋入了魔,前三十五年從未有過。
她向來是冷靜自持潔身自好的人,煙也好酒也罷,都適可而止,從不過分沉迷以至於讓自己上癮。
可是……
宋余杭翻身而起,長出了一口氣,掀開被子下床,去洗手間整理自己。
僅僅只是想著她就會……
宋余杭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拍著水,這他媽也太扯淡了,一定是自己最近破案壓力太大,又很久沒有打拳了,多余的精力無處發泄。
對,一定是這樣。
宋余杭又喝了幾口冷水漱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走到了走廊上吹風。
她靠在牆上把玩著打火機,有一下沒一下顛著,每一下都穩穩地接在了手裡。
思緒漫無邊際飄了很遠。
她甚至想到了童年時的自己跟在父兄身後跌跌撞撞跑著。
成為警察後的授銜儀式,哥哥站在人群裡拚命為她鼓著掌。
再然後,匪徒用槍頂著哥哥的腦袋……
宋余杭皺眉,扔出去的打火機沒接住,砰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俯身去撿,耳邊仿佛回蕩著林厭的叮囑:你……注意安全。
宋余杭一怔,突然就定了神,再想到下午與李斌的會面,仿佛一道光劈開了混沌。
葉……葉……他一直在重複這個詞,與“夜”字同音,會不會也是在說,讓她晚上去見他?
宋余杭把打火機撿了起來,迅速掉頭跑下了樓梯。
***
“別他媽裝死,我知道你沒瘋。”林厭拿匕首拍著他的臉,摁著他的脖子逼迫他仰起頭來看自己。
“這個人,認識嗎?”
照片上的人是初南。
老人嘴裡被堵了東西,只能發出嘶啞的單音節。
林厭聽得不耐煩,一巴掌就把照片拍到了他臉上。
“我知道是你給她做的屍檢。”她略有些焦躁地在屋內轉來轉去,那張好看的臉上褪去笑容在夜色裡變得愈發陰鶩。
林厭猛地轉過身來,咬牙切齒:“放著大好前程不要,好不容易從這個山旮旯裡出去了,為什麽又要自請回原籍,你是不是查出來了些什麽?!是不是?!告訴我!告訴我啊!”
她低聲嘶吼著,晃著老人的肩膀。
一股難聞的氣味湧了出來,林厭低頭一看,頓時一怔。
老人已經翻起了白眼,渾身抽搐著,大汗淋漓。
林厭把匕首放在了一邊,取了他捂嘴的抹布,晃著他的腦袋:“喂——”
話音未落,老人的頭已經垂向了一邊,奄奄一息。
林厭飛快解了捆在他身上的繩子,一把把人抱了起來放上床,扯開他髒兮兮的衣服,趴下去聽心音,又去摸他的頸動脈搏動。
暗道一聲不好。
她四處翻找著老人常用的藥物,從抽屜裡扒出來了一瓶硝酸甘油,掰開他的口腔往舌苔下塞了一片,然後開始做心肺複蘇。
“媽的,別死,千萬別死啊,你死了我的線索就斷了,初南就再也……”林厭眼眶一熱,手臂已酸痛地抬不起來,她俯下身去嘴對嘴吹氣。
老人的胸廓緩慢起伏著,反覆幾次後,有了自主呼吸,頸動脈也恢復了搏動。
林厭脫力,踉蹌後退幾步,一抹額上的汗水,秋天微涼的夜裡這才發現自己的背心已經濕透了。
老人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嗓音似粗糙的砂紙剮蹭在玻璃上:“你……不是來殺我?”
“廢話。”林厭上前幾步,從宋余杭拿來的那塑料袋裡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拿遠了些,大口灌著。
良久,她喝飽了,這才一抹唇角的水珠:“我要是想殺你,一進門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老人又把目光轉了回來,恢復了呆滯。
林厭把礦泉水瓶放在了桌上:“嘿,你這個人可真有意思,我想殺你你倒是願意跟我說話了,我救了你你又不吭聲了,知道什麽叫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嗎?”
李斌壓根沒搭理她,林厭急了,又抄起匕首抵在了他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真的殺了你!”
老人合上了眼,示意她快動手。
林厭氣得不輕,手腕都在哆嗦,她咬了咬牙,眼中驀地湧出一抹狠厲來,高高舉起了匕首,狠狠朝著床上的人扎了下去。
一股勁風拂過面龐,李斌喉嚨一緊,卻沒等到預想之中的疼痛。
他睜開眼,枕頭上晃動著雪亮的刀鋒。
林厭松開手,退後一步,撞上了對面的桌子。
她用手捂住了臉,嗓音裡有一絲哽咽:“對不起,我只是想為我的朋友查明真相,報仇雪恨,我不想她……她死的不明不白……”
初南去世後,因為死因死法足夠光怪離奇,有一段日子是報紙上的常客,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
林厭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聽見這樣的說辭:
“是不是私生活不檢點,得罪了什麽人呀,不然對方怎麽能下這麽狠的手?”
“哎,她爸爸不就是殺人犯嗎?這算不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那可不,人在做天在看,平時不做虧心事,夜班不怕鬼敲門,怎麽江城市這麽多女的,人家就專挑她下手呢?”
“還不是……嘿嘿嘿!”
......
林厭每次都會抄著拳頭衝上去,有時候打的過,更多時候打不過。
她被踹在地上,拳打腳踢,頭破血流。
“媽的,婊子,賤人!不就有兩個臭錢?!”
“和殺人犯的女兒玩,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呸!”
對方一口濃痰啐在她臉上,揚長而去。
林厭滾在泥地裡,雨水劈頭蓋臉澆下來,淡紅色的血跡從發間滲出,僵硬的手指動了動,摸到了一塊磚頭。
她咬著牙從地上爬了起來:“喂——”
對方回頭,她狠狠一板磚就拍了下去:“艸你媽的,去死吧!”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可以說,自從得知初南的噩耗後,她的世界就再也沒有晴朗過。
死者已逝,留給生者的是無窮無盡的悔恨交加,以及漫天飛舞的流言蜚語。
林厭見一個打一個,又一次街頭鬥毆的時候,陳媽媽抄著擀麵杖衝了過來,紅著眼眶大吼:“別打了,別打了!”
一邊把她摁在懷裡的時候,林厭就決定,此生往後無論多艱難,她都必將為尋求真相而奮鬥至生命最後一刻。
此刻也不例外。
林厭吸了兩下鼻子,背過身去穩住情緒,不想讓人看見如此狼狽的自己。
老人看著她,喉頭動了動,剛想說話,又是一連串的咳嗽。
林厭抹了一下眼角,回轉身來,把人摁住去察看他的情況:“別動,你有心臟病還有什麽,告訴我。”
“你……你是醫生?”老人一邊咳,漲紅了臉。
“不,雖然我是法醫,但基礎醫學也是必修課,躺好,別動。”
“法……醫……”老人咀嚼著這兩個字,眸中驟然散發出了一股神采,緊緊拉住了她的手,似是有話想說。
林厭摸他的脈搏,十分不穩,一摸兜也沒帶手機,再這麽下去他會有生命危險的,隻好又取了一粒硝酸甘油來給他服下:“我知道你也幹了大半輩子的法醫,先別說話,我去找醫生來,你會好的,等好了再慢慢告訴我。”
她勉強笑了一下,似在安撫老人,也是在安撫自己:“你對我很重要,我不能讓你死。”
老人點了一下頭,林厭抽身離去。
她剛邁出房門,就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從窗戶竄了進來,躡手躡腳合上了玻璃,走到了老人的床前,拉下了面罩。
李斌瞳孔驟然一縮,滿臉寫著驚懼交加,咿咿呀呀地說不出話來。
黑衣人伸手捂住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