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鍾離然將金袍衛統領罵了一通, 倒也沒讓人真將他扔出殿外。她說了一通,就讓戶部出人去查此事。被驅逐人是商戶,理應交由戶部處理。至於金袍衛那邊出亂子,皇帝讓統領去收拾, 等他一個交代。
這個早朝上得十分不愉快, 下了朝之後, 鍾離然還是氣鼓鼓。她一路急匆匆, 頂著風回到了宸宮, 見到顧思源就將朝廷上發生事情倒豆子一般和她說了一通。
“丞相是老糊塗了嗎這個節骨眼上不管束好自己人,盡給朕添亂她底下人也太囂張了, 這是覺得朕會裝聾作啞, 任由他們欺壓百姓嗎”屋外很冷,鍾離然進來時候帶了一身寒氣。
顧思源走過去,替她將身上厚重大氅脫下來,抱著暖爐捂住她冷冰冰手輕聲道“不是杜丞相老了, 是陛下近來對丞相底下人過於縱容了。她們仗著丞相位高權重, 方敢如此行事。”
“陛下, 年底吏部考核時候,您得敲打一二了。”顧思源牽著她走到暖榻上, 與她並肩而坐, 一起處理公務。
宸宮底下鋪了地龍, 在此隆冬時節室內倒是一點也不冷。饒是如此, 鍾離然還是將顧思源抱在懷裡, 充當自己暖爐。公文批複了小半, 窗外吹起了冷冽北風。北風淒厲,撲到窗紗前低低地嗚咽,直令聽者倍感淒涼。
鍾離然被分了心,索性放下了筆,起身走到窗前,支起了窗棱。一陣風夾著飄落雪花撲面而來,鍾離然迷了雙眼,站在窗前打了個冷顫。
“真冷啊”她如此感慨道,抬眸看向了天空。鉛灰色蒼冷天空下,細碎雪花隨著急風打旋,落在了雪白屋頂上,鋪滿冰棱屋簷下,以及厚重樹梢上。不一會,天地一片茫茫。
顧思源見狀,將榻上毯子取來,裹在了鍾離然身上,“陛下,別看了,小心凍著。”
鍾離然牽住她手,與她一起看向了飄雪窗外,“宮中有地龍,有足夠保暖衣物,可朕站在窗前都倍覺寒冷。而源州城外,那群在朕疆土底下子民,於寒冷冬夜中被趕出自己溫暖家,置身於冰天雪地中,又該是多冷呢”
“只怕不只是冷,而是心寒。”
“天子腳下尚且如此,那朕看不到地方又該如何”
鍾離然有些迷茫,轉身看向了身旁顧思源,“顧思源,朕能做個好皇帝嗎”
顧思源捏了捏她手,仰頭望著她,輕聲道“陛下不是已經在做了嗎”雖然很艱難,但鍾離然登基七年多,一直克己奉公,為國為民。對於一個自身年齡還十分年輕少年來說,已經是很優秀帝王了。
見她臉色還是沒好起來,顧思源抬手,用力地揉了揉鍾離然冷冰冰面頰,柔聲道“陛下既然陛下不放心,我們今日出宮走走如何”
“現在”鍾離然有些意動,又擔憂地看了顧思源一眼,“可現在這麽冷,你不怕嗎”
“我怕冷。”顧思源坦誠,垂眸笑道“可我更擔心陛下這副憂心模樣,若是一直看著陛下這個樣子,我又不能替你做些什麽,只怕會擔心得吃不好睡不好了。”
鍾離然笑了,伸手掐住了她面頰,“你今日說話怎麽那麽好聽。”平日裡要讓顧思源說句體己話,那可真是太難得了。
顧思源嗔了她一眼,應道“吃糖了。”
鍾離然伸手捏住她下巴,“讓朕也嘗嘗。”她俯身,在顧思源唇上落下了一個冰涼吻。柔軟舌尖交纏,像是將唇邊雪花舔舐掉了一般,溫暖融成了一片。
小雪在午後停歇,帝後相攜,帶著一群喬裝改扮侍衛,乘坐馬車從東門出宮。小雪剛過,宮廊石板上鋪上了一層薄薄細雪,一輛通體漆黑馬車碾過薄雪,留下一道漆黑車轍,在灰冷天空下漸行漸遠。
鍾離然與顧思源坐在溫暖車廂裡,手捧著暖爐,相互依偎。馬車駛過長街時,鍾離然開了窗,探頭朝外張望。只見陰霾天空下,開在兩旁商戶都打開店門做著生意,熱鬧十分。馬車駛過巷口時,鍾離然還見到七八個扎著童髻孩子,捏著一團雪在幽深長巷中歡快奔跑,互扔雪球。
那些歡聲笑語,是冷寂冬日裡難得熱鬧。鍾離然看了一眼,又張望到遠處茶樓二層人影重重,一派喧囂。
見到這番景象,鍾離然隻覺得心中鬱氣消散了幾分,與身旁顧思源說道“朕還以為,這麽冷得天氣,源州街頭必然是清冷十分。卻不曾想,還有這般熱鬧。”
“這說明陛下子民,大多都生活安泰,才會在寒冷冬日裡有熱鬧余裕。”顧思源笑了一下,輕聲道“若是陛下做得不好,源州城街頭絕非今日之景了。”
眼前見到景象令鍾離然十分寬慰,她難得地露出了些許笑容。心中擔憂略微消散,鍾離然似安心了一般,放下了車窗,與顧思源並肩而坐,隨著馬車搖晃到了郊外。
據湘君消息,那群被金袍衛攆出城流民如今逗留在郊外一處道觀中。那夜地凍天寒,是太一觀修士收留了這些商戶。
郊外那處道觀,雖然比不得城東山頂太一觀,可容納一個巷子幾百名商戶還是綽綽有余。鍾離然本以為會見到一群流民相互依偎在道觀角落躲在一起瑟瑟發抖可憐模樣,真來到道觀時,才發現此處完全不一樣。
侍衛們將馬車停在道觀不遠處,鍾離然牽著顧思源從馬車上下來,卻見到道觀前停了一排馬車,觀中修士與百姓正將馬車上東西卸下來,一派熱火朝天景象。
鍾離然見狀,催侍衛們去打聽這是個什麽情況。那侍衛去了,細細問了一圈道觀人,回來與鍾離然匯報“是城中商會得知了五十三巷事情,給觀裡運來了米糧與炭火棉被,援助他們暫時過冬。”
“太一觀道人也送來了醫者,來給被凍傷人看病。”
“說是有官員也來了,正搜羅證據,準備替他們伸冤。五十三巷地皮,聽說是強行買走,強製商戶簽押,所以他們才會在遷走前一直逗留商鋪前。”
鍾離然之前是從湘君口中知道這件事,只是沒想到杜黨還能做到這麽過分,如今親眼一見更是氣得不行了。杜黨氣焰囂張,在源州城基本無誰敢拭其鋒芒。
顧思源見她不再說話,就替她問了。一問之下,才得知這道觀向來都是源州城收留流民場所,大多數乞丐流民還有窮苦百姓,都會來此處道觀,很少去金袍衛設立庇護所。
戶部每年都會撥款給金袍衛,支援他們整治街道,可好像沒有派上用途。一問之下,才知道庇護所東西很好領,可都給了一些溫飽有余商戶,真正需要那部分救濟百姓卻得不到。
而在此處道觀,只要替道觀乾乾活,總能有碗飯吃,不至於餓死。
鍾離然簡直氣笑了,她早就知道上位者制定政策推行時,會遇到重重困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是十分普遍事情。可她竟然還天真以為,只要上行下效,這些問題都不會很大。
可她沒想到,金袍衛那處竟然敢這麽敷衍她。不止金袍衛,甚至連戶部,吏部,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氣急,拉著顧思源去道觀逛了一圈。只見這些被驅逐出城百姓衣衫雖舊,卻十分整潔,頗有精神。
道觀塞了幾百人,卻也沒有顯得很雜亂,在修士安排下反而顯得井井有條。體壯搬東西,段文識字出主意,細致照顧傷患,每一個臉上,都有一種名為堅定光芒。
鍾離然隨口套了幾句話,發現這群被權臣欺壓百姓正準備擊鼓鳴冤。鍾離然試探地問,萬一丞相勢大,陛下不管怎麽辦
有人便答,若是陛下不管,其他官員也不管,他們早就不能在此處呆著了。
正是因為彼此牽製,他們才會有一條活路。
聰明人看得很通透,可鍾離然心裡卻很不是滋味。她見這群人並非很狼狽,遂拉著顧思源登上馬車離去了。
重新回到車上,鍾離然歎道“朕隻以為自己能做很多,卻不曾想他們並未想要向朕祈求什麽。”
顧思源笑道“陛下又不是神,又不能有求必應,只要陛下心中有公道二字就足以。”
“陛下,楚國並非是你一個人,它還是天下萬民。有些時候,你再怎麽努力,百姓若是不願,也做不了什麽。”
“昔年烈武帝野心勃勃,五征溯北意圖一統天下,可卻弄得勞民傷財,涼水兩岸數洲百姓拒絕納稅,最後從王座跌落。”
“所以陛下,這天下如何,還得看天下萬民。當然,等到了看天下萬民時,朝廷只怕早無用了。而今,只要朝堂上下能穩妥執行國策,陛下以身作則,楚國會越來越好。”
所以,有些時候,還請你莫要如此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