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澤心裡也明白, 其實送地是最合適的。
地可以生產,就能一直持續產生財富, 長遠看來, 送地比直接送錢友好。而且送別的, 他都可能帶走,送地, 地帶不走,它在泰錫的國土范圍內, 永遠是屬於泰錫國的。所以他要想繼續擁有這些財富,就必須和泰錫綁定,一直留著不走。
幸好雲澤是個隨遇而安的,即便知道國王友善裡的小心思, 心裡也沒什麽不滿。
他更愁安置這些奴隸兵的事情。
三百個剛從戰場下來沒有多久的職業士兵, 驍勇善戰,雖然是國王贈送,但是一開始是大王子的人, 中間轉手兩次,據說還剔除了一些有異心的,非常適合訓練成雲澤自己的私兵。
從某種程度上說, 國王是真心送人,他甚至直接告訴雲澤, 他可以免除這些人奴隸的身份,這樣可以幫助他獲得他們的忠心。
雲澤現在的守衛都是神殿給的,雖然也一直聽從他的命令, 但是身份上說,他只是借用的,他擁有使用權,但沒有所有權。這些士兵不一樣,他是有所有權的,就算免除奴隸身份,他們也只會是‘神子的私人士兵’。
國王這個禮物簡直送到了雲澤的心坎上,所以雲澤的回禮也回到國王的心坎上——他送了一把重劍和一面盾,一套的,有金銀錯工藝的獅子與玫瑰的花紋,十分精美。
沙姆王子贈他的別院原本就有一處演武場,那邊也有居住的屋子,三百個單身漢,擠一擠也就住下了。
雲澤一開始想得有點多,還考慮過要不要把這些士兵的家人找回來,讓人家一家團聚一下。而且有了大後方之後他們能夠更加安心替他工作。另外也能防止有人通過他們的家人威脅他們傷害到雲澤。
他自己腦補了一百出的陰謀詭計,結果現實一看,壓根不是這樣的。
事實證明還是他想多了。
雖然這裡已經有了樸素的贍養老人的想法,但這個贍養的程度和雲澤概念裡的還不一樣。
這裡的贍養,不是要和父母住在一起照顧他們,多數時候只是每年送一些食物,臨死照顧幾天送一程。
也有住在一起的,多數是長子,父母也會把更多資源給長子。而這些出來作為奴隸兵上戰場的,基本就不是長子,也不會是被偏愛的,奴隸兵死亡率那麽高呢。
雲澤問了一圈,只有十幾個人惦記自己之前的親人(當兵之後幾年沒有聯系),有兩個想見見自己的父母,其他人都是擔心自己的弟弟妹妹,還有兩個想知道當年和他們好的姑娘結婚沒有。
雲澤也是閑的,真的讓人去問了。這些奴隸兵之前是大王子收羅的,原來的家人還在大王子名下,雲澤派人問了一聲,第二日就收到了回復。
想念自己親人的就去見了自己親人,想念自己喜歡的姑娘的就去見了那個姑娘。
結果不是太好,幾年過去,都已經物是人非了。
從他們踏上戰場那一刻開始,其實人生就有了完全不一樣的走向。他和他們的家人已經走在完全不同的路上,就算再見面,也只能是相顧無言。
喜歡的姑娘早就嫁人,父母也不在了,倒是他們的弟弟妹妹還在,可是對方已經長大,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感情也有了微妙的變化。若是對方已經成家立業,那種隔閡感還要更加強烈一點。
人生是條單行道,一直走在上面的只有自己一人,其他人來了走。
那之後這些人就沉默了好幾天,突然的孤獨感籠罩了幾日。
所以,到最後,雲澤詢問他們是否想要把家人也帶過來的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有這樣的意願。
早年就離開家裡的美尼斯理解他們的感受:“從離開家門那一刻起,他們就要獨自面對之後所有的一切,不可能再回去的。”
美尼斯很少發表這樣的感慨,他總是冷靜理智從容不迫,對任何事都是遊刃有余的樣子。
他是很多年輕祭司的偶像,也是長輩口中別人家的孩子,雲澤從侍女口中得知,就算在泰錫國,美尼斯也素有美名,和沙姆王子並稱泰錫的鷹與獅。
能冠以泰錫之名的人很少,除了沙姆王子和美尼斯,還有泰錫之日的國王,泰錫之冠的第一王妃,泰錫智慧的左相。
哦,現在冠以泰錫之名的人還多了一個,被稱之為泰錫之月的神子,也就是雲澤。
當侍女笑著說‘泰錫之月’這個中二的稱號已經被來往商人帶去其他國家,流傳於民間的時候,雲澤那個酸爽的心情,簡直無法用語言表述。
“美尼斯很早就離開父母身邊,到神殿學習嗎?”
美尼斯動作一頓,轉頭看向雲澤:“很小的時候,有一個仆人帶著我離開家鄉到了神殿。那時候還不太理解什麽,一直喊著要見母親,老師的弟子很多,也不知道怎麽照顧年幼的孩子,當時是一位師兄在照顧我。”
那雙茶色的眼睛注視著他,好像在說:您想知道的,我必知無不言。
這眼神像是小羽毛,輕輕刮著他的癢處,誘惑著他問出更多問題,更了解他。雲澤卻不能再問下去,他的第六感告訴他,再問下去,事情不知道要偏到哪個方向去。於是雲澤轉去別的方向。
“美尼斯。”
“嗯。”
雲澤邊走邊說:“你是未來的大神官,每天那麽多工作,為什麽你要這麽照顧我?僅僅是你的老師的命令嗎?美尼斯,我這個人,受不了欺騙和愚弄。你待在我的身邊,是真心想要我這個朋友嗎?”
雲澤停下腳步,看向美尼斯:“你可以不回答,但我很在意。”
“殿下?”美尼斯十分驚喜,他一直知道雲澤並不能完全信任他,這不難理解,畢竟這裡對雲澤來說是完全陌生的,而且這世上有如此之多的惡棍,他們處心積慮的想要謀害別人。但是現在,雲澤是真的準備接受他了嗎?
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問題,不如像是小鹿悄悄走到你身邊,用頭上的犄角蹭了一下,是一種格外的信任和親近。
從一開始不肯在他面前吃食物,碰到手都會渾身僵硬,到現在,他們喝一個碗裡的湯,親密地靠在一起,也終於敞開心扉想要和他聊聊天,這一切讓美尼斯生出許多成就感。
“您已經準備讓我入駐您的心,成為受您信任的人了嗎?”美尼斯靠近他,雙手握著雲澤的。
他們旁邊幾個算是心腹的侍衛和侍女面不改色,雲澤卻莫名羞恥,友情就友情,不要說得這樣曖昧啊。
美尼斯注意到雲澤手指都卷縮起來的尷尬,示意侍衛等人退開一些,他帶著雲澤去了一個角落。
阿梅看向雲澤,等候他的吩咐,雲澤想了想,點點頭。於是他身邊的侍女和侍衛也退開一點。
雲澤注意到侍衛們走開三四十米遠,像是一個圈把他們保護在中間,又不影響他們談話。
“所以,你為什麽要過來呢?跟著大神官可以接觸到更多東西,因為你不在,你的師兄弟會取代你的位置,你不擔心嗎?”
這是在擔心他?美尼斯感覺像是喝了一杯酒,輕飄飄的,他笑了一聲:“不會的。我永遠不擔心誰可以越過我成為老師的繼承人。”
“因為我們關系近麽?”
“是,也不是。”
神子的感情傾向的確是決定繼承人的一個重要因素,但不是決定性因素。神子是附加題,但美尼斯能夠坐穩繼承人位置,更多原因是他已經滿分了。家世、個人能力、人脈、神子的感情傾向,無論哪方面,無人出其右。
“殿下,我想留在您的身邊,不是為了取悅我的老師或者別人,僅僅是,我想看到您,我想待在您的身邊。我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您具有這樣的神性,讓人想要靠近。我無法抗拒,也不想抗拒。
“這一切讓您覺得困擾了嗎?我很抱歉,殿下,請不要因此厭了我。我對著太陽神發誓,不叫我傷害眼前這人的身體和心靈,若我傷害了您,就讓神派下毒蛇殺死我。”
泰錫人對情感的坦誠讓美尼斯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傾述欲。雖然他已經發現自己對雲澤私生活的過度關注和身體的奇妙反應不太符合祭司對神的使者應有的敬畏和憧憬。作為祭司和照顧者,他的情感過了線。
美尼斯不知道自己一開始那種純粹的喜歡是怎麽變成這樣的,但是意識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雲澤面前,從一個祭司變成了一個男人。
祭司是聖潔的,男人的欲望卻很肮髒。
美尼斯對雲澤的感情太複雜,他本身是個虔誠的祭司,潔身自好,發誓終身侍奉神靈,但他的內心又渴望著沒有距離的親密接觸,他的靈魂和他的皮膚有著一樣的渴望,渴望得到安撫。
而且美尼斯實在是個挑剔人,尋常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這種種因素造成了這個情況——雲澤成了美尼斯唯一的特別,情感的依托。
作為祭司對神靈的憧憬,和作為人類對愛欲的渴望,兩者因為雲澤結合在一起。
這種過分的熱情對一般人都是壓力,但是雲澤卻忍不住有些暗暗的喜悅,被人重視和渴望,本來就是他難以拒絕的。他咳了一聲,矜持道:“不會。你在這裡,我很高興。”
雲澤已經意識到他們之間已經有點過於親密,但雲澤不知道美尼斯是否有這種感覺。還是這僅僅是佔有欲過分明顯的友情?內心開始怯弱的雲澤不想點破,或許點破了他就失去一個朋友。
他的反應美尼斯全看在眼裡,心情好像突然間從冬日轉到春季。
美尼斯笑著問:“您還想知道我的事麽?”
“只是有些好奇,不是非要說的。”
“可是我想告訴您,我希望您可以知道我更多的事情。”想把自己講給他聽,想成為那個與眾不同。隱秘且陰暗的情感發了芽,一發不可收拾。
阿梅手裡拿著皮毛披風,隨時等候那邊的命令,可是美尼斯和雲澤已經從角落走到院子的亭子裡,他們也沒有示意這邊可以靠近。
“阿梅姐,我們能靠近一點嗎?”年輕的侍衛問阿梅。
阿梅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這個莽撞又沒有頭腦的年輕人啊,不懂戀愛中的男人。是的,阿梅早早就發現美尼斯大人對神子殿下的情感不一般。友情裡或許也有獨佔欲,但絕不會強烈至此。但神子殿下還是懵懵懂懂,他的眼神中沒有愛情,卻有許多的依戀。
“不要自作主張,除非大人吩咐,不要靠近。”阿梅看著遠處的亭子,看不清兩人的表情,但是姿態很親密,美尼斯大人似乎在說什麽,神子殿下一直看著他,認真聽著。
看起來真美好啊,以後會怎麽樣呢?
阿梅在心裡發愁,神殿對神子殿下的重視不必說,連美尼斯大人都被派來照顧初來乍到的神子殿下。但是一向活得如同神像的美尼斯大人偏偏對自己要守護的人動了心。
這一天,雲澤知道了美尼斯很多的事。
他們從中午講到晚上,雲澤知道了他四歲就開始住進神殿,知道他的母親就是黑夜女神神殿的神官,知道一開始對他散發善意的師兄卻在繼承者爭奪戰中,勾結美尼斯的女管家,對美尼斯下手,然後被美尼斯親自下令處死。
那之後,十三歲的美尼斯下了決心,遊歷周邊國家,強大自己。
“她從四歲開始跟著你,為什麽會選擇背叛?”雲澤從被子裡探出半個腦袋。
“她想把女兒嫁給我。”從小看著美尼斯長大的女管家對美尼斯有著病態的控制欲,她想要控制美尼斯未來的生活,這其中的事美尼斯無意多說,免得汙染了雲澤的耳朵,“您該睡了。”
他給雲澤掖被子,拉上帷幔。
“夜間安,美尼斯。”帷幔裡傳出一個帶著困意的聲音。
“夜間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