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到七夕,柳清塘便熱鬧了起來,各樓各院大多換了新的花燈,神女們的打扮也煥然一新,緋鈺時常倚在三樓的欄杆處,看察大廳內的情形。
硫瀲知道她為的是什麽,於是道,“姐姐不必擔心,我會好好看著,不會生亂。”
“我回去也是看帳冊,不如看美人來得賞心悅目。”女子朱唇半張,蒼白的煙絲從殷紅的唇瓣裡流淌而出,飄飄乎地在眼前蒙上了一層不真切的霧屏。
她漫不經心地將目光垂落在一樓的男男女女身上,絲竹暖香、嬉笑嬌嗔裡全是真金白銀。
錢是做不了假的。
忽地,緋鈺視線一凝,停在了剛進來的男人身上。那男子手裡握著兩支荷苞,進了門就笑著送給了來迎他的神女。
緋鈺抬首,看著望不見天的覆海,喃喃自語,“荷花都開了麽。”
“六月底,盛夏了。”硫瀲回答。
緋鈺手中的煙往下落了些,她轉過了身,背對著一池酒色,朝裡走了兩步。
“外面人多麽,”她輕聲道,“我想去看看荷。”
硫瀲微愣,繼而唇角彎起了微不可察的弧度,她難得笑,剛來的小丫頭們總是怕她,她只有面對緋鈺時能露出少許繾綣的溫存。
“我帶姐姐去。”她道,上前扶住了緋鈺的手,帶著她從後門上了船。
柳清塘正是熱鬧的時候,可往前駛出幾裡就少了聲色,夏夜的風微涼,緋鈺坐在船頭,那雙踩著木屐的腳就擱在水裡,隨著烏篷船一同劃開一層細細的水波。
蓮池將近,四周都是荷花荷葉,她便收回腳站在了船上,硫瀲怕她站不穩,想要去扶她,卻被緋鈺揮手擋開。
“我站得穩,”她沒有扶著任何外物,左手還執著一杆長煙,踩著濕滑的木屐就自個兒站了起來。
“我從小活在江南,把我從這裡扔下去我也能遊回去。”
硫瀲本以為她在說笑,可是夜風一掠,揚起了緋鈺鬢邊的幾串金流蘇,她回眸,桃花眼似笑非笑地一橫,硫瀲便說不出話來了。
那不是說笑。
“這裡的蓮蓬開得真好。”緋鈺彎腰,金色的長煙杆在她手裡轉了半圈,她用煙鍋勾了面前的一支蓮蓬過來,右手一折,將翠綠的蓮蓬拗了下來。
她撥了一顆塞進了硫瀲的嘴裡,那染著豆蔻的長指甲一劃,蓮子綠色的外皮就落了下來,也不知她是怎麽做到的。
硫瀲嚼了嚼,沒有去蓮心,再甜的蓮子也只剩下了苦味。
“甜麽。”緋鈺問她。
硫瀲於是點頭,“甜。”
“那給你了。”緋鈺笑了兩聲,把蓮蓬塞進她的手中,自己用煙杆拉來了一朵荷花,掰下來一瓣花瓣。
硫瀲本以為緋鈺只是要拿花瓣賞玩,卻不想她拿到之後直接放進了口中,哢嚓一聲咬了下去。
“姐姐?”她有些驚愕,頭一回見人生吃荷花。
“剝蓮子麻煩,”緋鈺垂眸,目光落在了手裡的花瓣上,“一旦母親回過神發現我不在,她就會大發雷霆,我每次出來吃飯只能速戰速決,蓮子耗時,吃不飽也不好帶回去。荷花就很好,臨了還能藏兩瓣在衣服裡,半夜餓了還能拿出來墊墊饑。”
她睨向了硫瀲手中的蓮蓬,“蓮子是稀罕東西,我一年也不得空能吃幾回。”
硫瀲模模糊糊地知道些緋鈺的過往,在這越發涼的夜風中,她握著蓮蓬,忍不住低低開口,“姐姐,你其實不必再在這裡熬了。”
前生已然多舛,難道後半生也要折在泥中麽。硫瀲不忍,她看不見緋鈺這一生還有什麽可期的光點。
緋鈺聞言垂眸,繼而轉身望向了來時的路。
她身後是一片蓮,身前是燈火輝煌的柳清塘,船停在了蓮池中,從這裡望去,四周漆黑一片,偶有漁火點點,唯獨後方的柳清塘像是一塊通透發亮的琥珀,成了夜色中最讓人驚豔的光景。
“硫瀲,”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可逆著風,風將那些字句清楚地吹到了硫瀲耳邊。她說,“你瞧,柳清塘多美。”
那裡是夢,不只是男人們的夢,也是緋鈺的。
硫瀲上前,她從後環住了緋鈺的腰,將下巴擱在了她的肩上。“可是沒有姐姐美,我隻想看著姐姐。”
“不,”緋鈺轉身,她和身後的柳清塘同時出現在硫瀲眼中,左邊是燈火璀璨,右邊是絕代風華,她勾著唇,笑道,“你早就能看見除我以外的東西了。”
在她為女孩們搬米做活時、在她為涼環買梨起舞時、在她絲毫不厭惡神女們的糾纏逗弄時,硫瀲早就看見了除了緋鈺以外的光。
硫瀲沉默片刻,半晌道,“她們沒有姐姐重要。”
“男人、女人,活物也好,死物也罷,人的一生若是隻愛一樣東西,是活不下去的。”緋鈺含著煙,呼出一口嫋白的絲來,那煙絲經風一吹,很快散無蹤跡。
“你今年二十有三了罷,”她問,“想去外面看看麽。”
硫瀲抬眸,直視著緋鈺,“那姐姐想出去看看麽。”
緋鈺失笑道,“我這副破絮身子,還出去晃什麽。”
“姐姐若是這樣說,那硫瀲今日就把元紅留下。”硫瀲脫下了衣衫,她赤.裸地站在緋鈺身前,“姐姐,要了我吧。”
那雙黑眸清澈見底,不染一絲汙濁,緋鈺一怔,恍若看見了十五年前的那個孩子。
她許久沒有動作,硫瀲便兀自往下說去,“姐姐總覺得自己不堪,卻將樓裡的娘子們視為明珠。但若是沒有姐姐,我們哪一個不是非死即殘的下場。硫瀲不會說話,但是可以篤定,不管姐姐過去如何,伴袖樓裡不會有一人覺得姐姐肮髒不潔。”
她上前了兩步,吻上了緋鈺的唇角,平日裡冷言寡語的人,可唇瓣是柔軟溫熱的。
這樣淺淺的一吻在緋鈺的臉上停留了許久,直到風吹船擺,她才後退了些許,但那雙眼睛依舊直直地望著緋鈺,她告訴她,“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姐姐更加美麗高潔。”
緋鈺垂下了眼瞼,她像是愣怔了一會兒,良久才回過神來地輕笑一聲,“好了,把衣服穿上吧。”
這不是硫瀲第一次對緋鈺這麽說,也不是緋鈺第一次避而不談。
她也不喜歡談這事,總是半道上就結束話題。
硫瀲張了張口,她還想要說些什麽,可在緋鈺轉過身之後,一切都不得不咽下。
“是。”她只能又變回了那個沉默寡言的侍女,撐起了篙,將船緩緩駛向了柳清塘。
挨挨擠擠的荷花荷葉似乎想要挽留住船,可拗不過船上人的去意,只是徒勞地留下些許水流的聲音。
她們來時滿身脂粉酒氣,回去時,載了一船荷香。
那荷花的香氣將兩人送到了伴袖樓下,再一轉頭,早已悄然不見,只能是記憶中偶然的一隅。
身前是醉生夢死,身後時一池幽夢,硫瀲率先上了岸,她扶著緋鈺上來。
不管是哪一場夢,只要緋鈺想去,她就跟在緋鈺身後,她從不抬頭望日瞻月,她只看著緋鈺。
這是刻在硫瀲骨血裡的本能,從七歲那年起,到今已有十五年的光景。整整十五春秋,她再也戒不掉這份習慣。
那年她抬頭,望見了女子鬢後的牡丹。她坐在車裡,透過幾根木欄聽著外面的談話。
“一個丫頭,何故關在囚車裡。”
“她不會說話,性子還桀驁,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我怎麽教導她她都不聽話。之前餓了她三天,本以為她學乖了,結果一放出來就撓傷了客人,那郎君氣不過,要找我賠償,我哪裡賠的出錢來,隻好把她送過去。怕她路上逃了,所以用囚車關押,這丫頭又凶又瘋,你瞧,她兩隻手若不用鐵鏈拴起來,動不動就得傷人。”
“傷了人,送個七歲的醜丫頭就能了事?”
“娘子有所不知,那郎君尤其嗜好雛.妓,每年都要搜羅不少小丫頭,聽說是因為用個幾次就得扔了,所以倒也不在乎長相。反正她在我這裡也脫不了手了,留著還是個麻煩,送去就送去吧。”
“多少錢。”
“娘子說什麽?”
女人沒有看囚車裡的她,移開長煙,吐出了縷渺渺的煙,她問,“要賠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