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環再沒有提及程臨,對他的死表現的十分漠然,可今日她在西廳接連跳了一個時辰的舞,帶著幾個姑娘佔了小半個場地,身邊圍了十數個男人,不知叫了幾回的酒水。
從前的涼環是有些清高的,從來不喜歡太多人聚在一起花天酒地,今日如此反常,想來不管她嘴上說得多麽不在意,可心裡還是受了刺激。
給涼環那室上酒的,是硫瀲。
她端著酒壺,拉開西廳的門,鋪面一股混雜的濁氣。
裡頭舞樂響個不停,宴中的舞場一直沒有空下來,時時刻刻有人在上面作舞。回形的案幾後男男女女抱作一團,或是吃酒或是調情,不少娘子的外衫都已脫落在地。地上兩步一硌,全是散亂的錢幣。
硫瀲雙眉微皺,眼前的這群人不是涼環的常客,經常來找涼環的都是些文人墨客,聚在一起談論的是詩詞,縱使點了神女作陪,也不至於這般混亂。
“硫瀲姐,你來了。”不過多時,人群中便走出了位身著胡服的女子,正是涼環。
她臉上帶著微醺的酡紅,一手搭著硫瀲的肩膀,一手拿起了酒高舉過頭,嬉笑著喊,“酒來了,哪裡還缺?”
望著滿目混亂不堪的場面,硫瀲神色一凝,抓住了女子的手,低聲警告,“涼環,伴袖樓是青.樓,不是妓.院。”
“有什麽差別,”涼環醉得踉蹌了一下,她從硫瀲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臂,嗔了她一眼,“你別掃興。”
“你醉了,跟我回去。”
“你才該跟我留下。”涼環不依,她雙眼朦朧著,拎著酒壺,用壺嘴在地上指了一圈,癡癡地笑了起來,“硫瀲姐你瞧,好多的錢。”
兩人爭執這會兒,等涼環久不歸的客人不悅了,他伸長了脖子往門口看過來,目光在硫瀲身上掃視一周,隨後笑道,“涼環,你身後的娘子是誰,好生婀娜。”
涼環剛要開口,忽地被硫瀲一把拽到了身後。她趔趄著酒水灑了一地,還沒穩住身形,就聽身前的女人開口,“涼環醉了,我是來代她獻舞的。”
這聲音和尋常女子綿軟嬌甜的聲線不同,顯得清冽乾淨,中氣也足,如風過枯葉林,將地上的落葉掃起,給糜.爛悶熱的廳室裡送來了一道涼風。
一時間眾人紛紛望了過來。
涼環臉上的醉紅褪去了一些,她抬頭,恰好對上了硫瀲回眸的一瞥。
那目光冷冽,含著幽暗深沉的怒。
硫瀲少笑,可她從來也不會對伴袖樓裡的神女發火。
涼環張著嘴,愣愣地仰頭望著她。
這句話對她、對硫瀲都不陌生。
五年前,她頭一回下樓接客,惶恐不安,手腳冰涼得不聽使喚,席間不小心把酒水灑在了地上,客人大發雷霆,她害怕地渾身戰栗不止。
那個時候,也有人一把將她扯到了身後,替她向客人賠罪——
那人說,“她醉了,我來代她獻舞。”
五年過去,她又一次看見了同似的光景,那時候的硫瀲沒有看她,或許那時候硫瀲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如今硫瀲將她扯到身後,她依舊護著她,可眼中卻是怒色——對著涼環的惱怒。
中央的舞姬聞言停下了舞步,有些遲疑道,“硫瀲姐,你穿著這身要如何獻舞?”
硫瀲不語,倏地,她抬手扯下頭上的發繩,三千鴉發頃刻間如瀑而泄。
沒有琳琅滿目的發飾,她用頭髮做了最天然的飾,
她身上是條紫黑的二破裙,中規中矩毫不起眼,根本不像舞裙那般絢爛鮮豔;她於是彎腰利落地撕開了二破裙的側口,一聲布帛撕裂後,露出一側光裸的左腿。
沒有水袖華服,她的身體本就是最美的舞衣。
這片廳室裡此時脫下衣衫的人不在少數,可沒有一個像硫瀲一樣,站在眾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撕碎自己的裙子。她臉上沒什麽多余的表情,既不嫵媚妖豔,也不巧笑諂媚,不卑不亢得像是喝了口水般平靜。
她脫掉了鞋子,赤著腳上前,途中抄起了客人身旁的一把傘來。江南夏季多雨,出門總是要備一把傘,那是把真正遮雨的傘,又大又沉,枯黃的油紙傘面上沒有一絲花紋。
灰撲撲的衣衫,一頭披發,一把老舊的油紙傘。她就這樣站到了眾人中央,黑眸朝涼環橫去了一眼。
涼環愣怔著,跌坐在了灑了酒水的地上,那觸感正如硫瀲此時的眼神——堅實、微涼。
偌大的隔間內安靜了下來,誰都沒有見過這樣的舞姬,一雙雙視線匯集了硫瀲身上,樂師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配什麽樣的樂,於是過了一會兒,只有琵琶試探著響了兩聲。
那兩聲方起便立即被蓋過,是開傘的聲音。
油紙傘在一瞬間忽地撐開,偌大的傘面擋住了女子的上身,看不見臉,半藏了人,只有一雙腿還露在外。
碎了一條邊的紗裙稍晃了晃,外層的黑紗蕩起了微弱的漣漪,像是微風拂過,吹開了地上層層疊疊的塵埃,露出了石板上相旋的凰鳳。
她赤著腳將左腿抬起,貼近耳鬢,朝著覆海指去。
沒有了鞋子,那隻腿從上到下渾然如玉,燈光煌煌,腿上的肌膚被塗上了昏黃的潤光,沒有瑕疵,修長而筆直。
金瓜鉞斧朝天鐙,她用了何等莊嚴的姿態。
這動作慢得像是旭日東升,使所有人的視線都追著緩緩上移,在這一刻,在這個西廳裡,她切切實實的成了朝陽,成了所有人的目光所期。
足尖一點一點地舉過頭頂,在傘外劃出了完整的半圓,直到同最上方的傘骨相平行。
她停下了。四周極靜,可聞呼吸。
琵琶不減,玉笛忽然起調,在一個刹那間女子收腿轉身,及膝的長發同傘一起相圜,傘面撤開,猛地拋灑出一片飽滿的墨色,囂張得佔據了所有視線所及。
這不像是跳舞,倒像是行刺,蟄伏的長劍霍然破開了屏風上的花鳥魚蟲,露出了駭人的凶光。
這把突然刺出的利劍在措不及防之下刺中了所有看客的心神,它來勢洶洶,毫無征兆,以至於有人指尖一抖,摔落了酒盞——
倉的一聲,被鼓聲壓了下去。這裡容不得除了舞樂以外的聲音放肆。
傘與裙與華發共舞,箏與笛與鼓齊奏。
門外響著隱隱約約的嬉笑聲,眼外的一切都那麽不可思議,七十七圈點地連轉,由東到西,每轉一圈樂聲都更加急促,每轉一圈都動得愈加快速。
她卷著樂聲、卷著眾人的眼神呼吸,卷著太多的東西,可跳得輕巧如燕,肆無忌憚。
沒有舞裙、沒有妝容,可原來單是一側裸露的腿,竟能流瀉出如此妖嬈的神韻。那張並不美豔的臉上甚至連笑容都無,女子漆黑的瞳孔裡存不住任何光景,只有她自己。
在無視一切的淡漠之下,她渾身上下散發出了驚人的冷豔。
裙起裙落之間,燭光貪婪地探入其中舔.舐,半裸的左腿由此染上了情.色的光暈,欲隱欲現得叫人難耐。她的每一次抬足都成了勾引,可又那麽得高高在上、頤指氣使。
她嫵媚得純然,惑人得正大光明,舞步乾淨利落,不留模糊的曖昧,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展現自己。
當一抹鏘然的掃弦收尾,女子駐足,平沙落雁停在了張開的傘旁。
長發如羽落下,一半垂在腰側,一半披在了纖細的背上。
那發不是發,是霓裳羽衣;那傘也不是傘,是開在佳人身旁的灼灼牡丹。
箏的聲音歇了,悠揚的古琴隨之流淌。硫瀲反身下腰,萬千青絲徐徐滑落於地,那發絲搖曳,晃出了溫潤的水光,如溪水潺潺,油紙傘溫和地身前擺轉。
她跪在了地上,反折了細腰,和之前的疾風驟雨不同,這會兒的舞帶著江南細雨的纏綿,配著絲絲入扣的樂聲,她舞得繾綣柔和、春情融融,偏偏臉上還是一片平靜。
她不管看舞的是何人,她要看客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姿;她也不管鳴奏的是何曲,她要樂聲遷就著她的舞步。
這是何等的蠻橫霸道。
即使站在了人群中,可她只在乎自己、只顧及自己的美態。
涼環咬唇,她默默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不必再看了,她懂得硫瀲的意思。
她一路低著頭,直到伴袖樓的後廊處才停了下來。這裡少有人來,像是一層結界,身後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身前是清冷的水夜,渺無人煙。
她蹲在了走廊的外側,抱著膝蓋縮成一團,在汩汩的水聲中,再也忍不住哭了出聲。
十八這年,她以為她遇見了自己的良人;十八這年,她將一個女子能有的愛悉數給了他;十八這年,有人死在了自己眼前。
她哭得撕心肺裂,以至於沒有聽到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
待涼環喘息著擦拭眼淚時才發現身邊突然多了個人,把她嚇得差點落進水裡。
透著濃厚的淚霧,涼環看清了來人的面龐,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更不知道該如何說,只能匆忙地擦掉了臉上的淚,扭過了頭去。
她蹲在地上,硫瀲站在她身旁,風一過,女子撕裂的二破裙微微揚起,露出了裡面修長筆直的腿——還有貼在大腿根處的一圈黑色的柳葉刀刀帶。
夜風習習,半晌,還是硫瀲先開了口,她道,“姐姐很擔心你,這幾日晚上都在三樓看你。”
涼環扯了扯嘴角,她通紅的眼睛裡只剩下自嘲鄙夷,“我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何必在乎我。”
“若真是這般,你不會急著想要報答姐姐。”硫瀲低頭,望向了腳邊的女子,即便在黑暗的夜色中,她頭上的金飾也閃閃發亮著。
“你從來不喜歡這種花裡胡哨的打扮,今日的酒席,你是想多招攬些客人。”
涼環鼻尖一酸,死死咬著牙也沒能止住身體輕顫了一下。
硫瀲見此,回正了頭,和她一道望著夜水。
良久,她開口道,“姐姐給了你七日的假,她如今不缺錢。”
她缺的是涼環。
說完,硫瀲不再停留,轉身離開。
不過走出了三步遠,她的身後便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嗚咽,女子將臉埋進了膝蓋,那些壓抑不住的情緒擠擠挨挨地匯集在了一起,最終湧出了眼眶。
過了走廊的轉角,硫瀲靠在了牆後,她抱著雙臂,和這片無人的夜色一起,傾聽了半宿的哭泣。
作者有話要說:這周的感謝名單:
謝謝等待歸途的一條狗的火箭炮!
謝謝等待歸途的一條狗、Walter、迷糊、女網友的手榴彈!
謝謝幾點能到呢、蘇雲晚、哈特大爺、沉安、你有好多星星、水底的琉璃、小學生、Rosa、琦落、蒿子、柑橘味、醃蟹罐子、一程山路、BoLinnn、才不是卷毛哼~、Juuuua、啊啦啦、aluo-、尚、41113463、不明真相的吃瓜土狗、夏逸QWQ、林中遊、天天補衣、繁華落盡、天天吃軟飯、Lll、copicodzyzn、TANG、手心裡的你、甜橘子每天都早睡、嘿,是阿淺呀、不斷跳坑、吻盡晚風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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