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往前走了一段距離, 看不到盡頭的走廊上出現了一扇門。
沈樓寒先往前邁了一步,推開了門。
一座僻靜的別院出現在眼前。
隔著一片水榭樓閣望過去,原本該守在主屋房門前的侍從倒在地上, 從半敞的房門中露出一條腿來——也只剩下這一條腿了。
侍從的殘軀被拖進了陰影中, 變得破破爛爛。
哢嚓, 哢嚓。
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進食的聲音,聽得陸歸雪一陣頭皮發麻。
沈樓寒雙眼緊緊盯住陰影中的東西, 他本能地嗅到了一股魔物的氣息, 但卻不太完整, 像是和別的東西強行拚湊在一起。
“啊——!”謝梳雨驚恐的聲音忽然從水榭上傳來。
陸歸雪看到她的身影,立刻和沈樓寒一起穿過水榭, 朝主屋的方向跑去。
他們趕到的時候, 謝梳雨正呆呆地看著主屋中的陰影, 她的眼中一半是恐懼,一半是不可置信。
“梳雨, 發生了什麽?”陸歸雪將謝梳雨拉著後退出一段距離, 見那陰影中的東西沒有追出來的意思,才暫時停了下來。
謝梳雨的神情似乎有些茫然,但她還是認出了陸歸雪, 說:“雪姑娘,我好像,有些想不起來之前的事情,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在這座別院裡了。
之後我四處走了走, 想找人問問情況,結果在主屋裡見到了洛川哥哥的爹爹, 就是洛城的老城主。
老城主本來還很和藹的叫我進去坐,但是剛說了幾句話, 他就忽然變得很難受,一直喊著說很餓,很餓。我就去了廚房,準備拿些東西給他吃。
再然後,我端著吃的東西回來,就……”
陸歸雪又遠遠看了一眼主屋。
陰影下的東西似乎又動了動,以一種趴著身體的詭異姿態扒住門檻,從主屋中“滑”了出來。
那東西的上半身姑且還能看出個人樣,腰部以下卻似乎都沒有了骨頭,一大團黑色瀝青狀的物體代替了原本的雙腳,像是軟體動物一樣在地上飛快地爬行著。
謝梳雨不敢上前,被嚇得愣住了,喃喃地說道:“老城主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洛川哥哥不是說,只是身體不好需要靜養嗎?”
陸歸雪看向老城主,看見他衣服下面延伸出無數錯亂的黑色紋路,像是沒有規律的雜草般,野蠻得長滿每一處,讓血管都從皮膚下凸起來。
那是魔種的紋路。
魔種本身類似於魔物之間的一種契約,對魔物來說利大於弊。作用是以認主的代價換取更純粹的魔血,以及更厲害的修為。
但如果魔種落到了人族身上,就會直接把人變成壽命很長,喪失理智的怪物。
“阿寒,你帶著驚鴻劍嗎?”陸歸雪眼神看著那個怪物,一字一句地說道,“它魔化程度很低,不會特別厲害,若是它要衝過來的話,就殺了他。”
仙劍驚鴻,對付這種等級的魔物綽綽有余。
沈樓寒點點頭,取出安放在芥子中的驚鴻劍,拇指已經抵上了劍鞘。
“梳雨啊……我好餓,好餓……”老城主變作的怪物爬到水榭前,抬起頭面容扭曲地對謝梳雨喊著,“給我吃的,吃的東西。”
沈樓寒手中劍刃出鞘,一片銀光鴻羽閃過。
怪物慘叫一聲,周圍的魔氣被仙劍斬散,化作一縷縷黑色煙霧漸漸消失。
老城主在黑色的煙霧中來回打滾,臉上浮起血管和青筋,似乎痛苦到了極致,卻連哀嚎都難以發出,只能不停地撞向地面,滿頭鮮血淋漓。
沈樓寒皺起了眉,手中的劍光正要再度揮下——
“爹!”
一個穿著青白衣袍的男子撲了過來,正是老城主的長子洛川。
他衣衫上有許多鋒利的爪痕,有些已經將血肉撕裂,流出的血將外袍染成深色。左眼一隻緊閉著沒有睜開,乾癟眼皮下的血跡,像是一道血淚。
但洛川還是擋在了老城主面前,攔下了沈樓寒的劍。祈求道:“請放過我父親,我會看好他,不會讓他出去傷人了。”
他沒有任何驚訝,似乎早已知道老城主的情況。
“洛川哥哥……”謝梳雨本能地想要過去幫洛川治傷,卻被陸歸雪一把拉住。
陸歸雪朝謝梳雨搖了搖頭,他微微皺眉,說:“梳雨,等一下,這情況不對勁。”
老城主變成了怪物,洛川的態度也十分奇怪。
陸歸雪現在不會冒險去接近這兩個人,他只是遠遠地問洛川:“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是不是隱瞞了什麽事情。”
“這些,說來話長。”洛川低下頭,攥緊了雙手,“但都有原因,才會一步步變成這樣……”
半空中忽然吹來一陣濁風,化作一隻灰色鬼鳥,朝著洛川身上一口咬去。
洛川下意識抬手去擋,卻被撕下一片血肉。
沈樓寒手中驚鴻劍再動,朝著那隻灰色鬼鳥而去。
鬼鳥揮著翅膀向後退去,落在房梁上,抬頭將那片血肉囫圇吞下。
它似乎是看了一眼驚鴻劍,又看了一眼陸歸雪和他腕間的菩提子,然後聲音嘶啞地開口了。
像是做出了某種退步:“我只是來報仇的,讓我將這兩個家夥撕碎了吃掉,我便放你們其它人從這迷津中出去。”
鬼鳥話音剛落,周圍的景象突然變了。
原本的別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蕪的廢墟。
荒原上歪七扭八地躺著許多人,全都是送親迎親隊伍中的人。
他們似乎都昏睡了過去,其中有兩對身著喜服的新人,被鬼鳥啄去了眼珠子,只剩一雙空洞洞的血目。
“雪姑娘,不要聽那鬼物的話,我……請看在雨兒的面子上,救救我。”洛川也看出,現在能救他的只有陸歸雪。
房梁上的鬼鳥笑了起來,嘶鳴中竟然夾雜著些淒然的聲音。
它說:“那你敢不敢現在就說清楚,你爹做過些什麽,你後來又做過些什麽?”
洛川遲遲沒有說話,只是將哀求的目光又落在了謝梳雨身上。
謝梳雨有些遲疑,但陸歸雪卻將她攔在了身後,對她搖了搖頭。
陸歸雪臉上的神情很嚴肅,他再次對洛川說:“你的父親變成這副樣子,讓人不得不懷疑,在你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前,不要靠近了。”
洛川低著頭,半晌也沒能開口。
“既然你不敢說,那我替你來說吧。”灰色鬼鳥重新飛了下來,它這次落在陸歸雪面前,聲音漸漸褪去了嘶啞,變得像是人的聲音。
不對,不只是一個人的聲音,仿佛很多人一起在說話。
它講了一個從很久之前就開始的故事。
老城主家中曾經出過幾代資質上乘的修士,但是到了老城主這一輩,卻已經變成了不起眼的資質。就算竭盡手中的資源修煉,也收效甚微。
修為低微,壽命也不會太長。
老城主因此而感到恐懼,在這種恐懼的驅使之下,他有一次去往北荒打理生意,無意中接觸到了黑市上某種見不得人的交易——販賣“侍寵”。
老城主與魔界中一位名為九刹的大人做了交易,他為九刹搜羅修真界和妖族的侍寵,而九刹每次結清貨物,就會給予他可以延長壽命的丹藥。
有時九刹也會拿些魔族侍寵給老城主,讓他販賣到其它地方換取利益。
開始的時候,九刹給的丹藥確實讓老城主延長了壽命。
但是隨著時間增長,老城主像是對那丹藥上癮了一樣,若是停止服用,就會渾身疼痛難忍,幾欲自裁。
於是洛川不得不代替父親,繼續與九刹做這筆侍寵生意。
很少有人會自願成為侍寵,其中很多是被騙走,或者乾脆就是被親人或伴侶賣掉,換取高額的靈石。
因為侍寵本是玩物,下場往往很慘,有時候若是運氣不好,糟蹋到面目全非,被折磨到身體殘缺不全,這些都見怪不怪。
幾十年間,老城主和洛川經手過的侍寵已經多到數不清。
這些慘死的侍寵怨念深重,久久不散,竟慢慢聚集起來,最後化作了一隻羅刹鬼鳥,前來向老城主和洛川索命。
至於老城主身上的魔種,則是因為洛川原本與九刹有過約定。
他再替父親做十年生意,等到交完最後一批貨物,九刹便將最後一顆延命的丹藥給他,讓老城主恢復正常。
幾天前,洛川確實從九刹手裡拿到了最後一顆丹藥,卻沒想到,九刹給他的其實是一顆魔種。
確實能延長壽命,卻會讓人變成怪物。
洛川不得不謊稱老城主需要養病,將他送到郊外別院中,派人看管。
“這就是他們父子倆,這些年做過的事情,我怎麽能不恨?”鬼鳥尖利地叫著,無神的眼睛裡滑落出了兩行血淚。
謝梳雨聽完後,呆呆地愣在那裡,問:“洛川,真的是這樣嗎?”
她似乎慢慢想起來了,洛川之前那麽疲憊,是因為鬼鳥夜夜入夢索命;洛川將老城主送走,是因為老城主已經變成了怪物……
“雨兒,我已經不做那些事了。為了我們的婚事,我已經將所有的帳目都燒掉了,以後也不會再和那些人有基礎。對不起你原諒我好不好?”洛川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兩步,似乎想像以前那樣,握住謝梳雨的手。
謝梳雨卻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那隻手。
她眼中似是有淚光,側過臉看向那隻鬼鳥,輕聲說:“我怎麽能替他們說原諒呢?洛川,你該道歉的人不是我啊。”
洛川像是愣了一下,抓住謝梳雨的衣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喃喃地說:“只要你原諒我,只要你……就好。”
謝梳雨半蹲下去,紅著眼睛。原本溫柔的姑娘,此時強硬地一根根掰開洛川的手指,她似乎是哭了,卻又像是笑了。
她聲音很輕,像是想起了過去那些青梅竹馬的時光,她很認真地說:“洛川,如果我今天原諒了你,那從前的我會看不起自己。”
洛川終於惶然松開了手。
謝梳雨轉過身,不再去看,她突然特別想回家。
灰色鬼鳥見狀,以為他們已經同意了自己的條件,於是撲著翅膀上去想要將洛川父子二人撕扯著吃掉,以消心頭之恨。
然而它雙爪剛抓住洛川的肩膀,卻感覺背後傳來一陣刺痛。
陸歸雪不知何時從沈樓寒手中接過了驚鴻劍。
驚鴻劍本身極輕,借著菩提子內鬼鳥頗為忌憚的獨特靈力,簡簡單單的一劍,沒有什麽力氣,卻依然將灰色鬼鳥的身體貫穿。
菩提子上青色的光暈驟然升起,順著驚鴻劍的劍身蔓延而上,沒入灰色鬼鳥的體內,將鬼物慢慢消解,劍鋒周圍的羽毛一點點潰散成灰。
寒氣乍現,如呼吸般明滅,將灰色鬼鳥束縛到不得動彈。
灰色鬼鳥掙扎著,厲聲質問:“為什麽不讓我殺他們?”
“你若單單隻想復仇,為什麽不只報復他們父子二人?”陸歸雪抽出驚鴻劍,劍身上滴落下黑色的濁血。
他將劍鋒指向另一側的昏迷的人群,繼續道:“今日被你吃掉雙目的新郎新娘,還有現在昏迷不醒的這些人——如果這次我沒有恰好帶著讓你懼怕之物,恐怕這裡所有人都要成為你的食物了。”
“洛家父子二人做過的事情,之後自然會受到應得之罪。而你已是惡鬼,對於被你傷害的其它人而言,你又何嘗不需要付出代價?”
灰色怪鳥掙扎著,漸漸地消散成一縷渾濁的灰煙。
陸歸雪收回手中的驚鴻劍,將他重新交給了沈樓寒。
剛才陸歸雪是借了菩提子的力量,又正好克制這鬼鳥,才能將它順利殺掉。此刻緊張地精神一放松,整個人就感覺特別累。
陸歸雪看了看已經半死不活的洛家父子,心想一會兒等師兄回來,就將他們送去該去的地方定罪。
周圍的幻境似乎正在漸漸消失,眼前的半邊天空重回光明,一點點變回原本洛城街道的樣子。
原本昏睡在幻境的人都慢慢醒了過來。
陸歸雪感覺有點暈,正想叫沈樓寒過來扶一下自己,結果卻發現自己不能動了。
不是身體不能動,而是眼前似乎被什麽東西隔絕了。
像是一個空間被切分開來,眼睛能看到,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越過。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灼熱的呼吸,有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在陸歸雪耳邊,像是有實質一樣觸碰到他的耳廓,略帶沙啞的說:“終於抓到你了,小家夥。”
陸歸雪聽到這個聲音,第一反應就是想跑。
封淵君怎麽會在這裡?
陸歸雪還沒忘記,他上次陰差陽錯給封淵君下了個焚情蠱,雖然師姐說會研究解藥,但現在好像還沒有做出來啊。
身後封淵君湊得太近,陸歸雪本能地往前面退,結果卻好像是撞上了透明的屏障,怎麽也沒辦法再前進一步了。
“為了抓你還挺不容易,身邊有一個兩個都是些不好對付的家夥。”封淵君察覺了他想要逃跑的意圖,哼笑一聲。
接著,他將陸歸雪的兩隻手都抓住,按在陸歸雪的後腰上,只要稍稍用力,陸歸雪就不得不身體往俯身,露出腰背的一段好看弧線。
陸歸雪肩膀抵在了透明屏障上,他雙手掙扎了一下,卻被封淵君死死扣住。
眼前是已經恢復正常的洛城街道,謝梳雨和沈樓寒的身影近在眼前,仿佛只要伸手就能碰到,但他們就是看不到陸歸雪。
陸歸雪看到沈樓寒焦躁的神情,他在找自己,卻無法找到一絲蹤跡。
面前透明的屏障簡直就像一面單向的鏡子,裡面能看到外面,外面卻看不到裡面。
對外面的人來說,陸歸雪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
陸歸雪張了張嘴,似乎想喊些什麽,卻被封淵君捏住了下巴。
封淵君的手燙得有些驚人,皮膚下似乎有什麽活物在緩緩遊移。
他灰紫色的眼眸盯住陸歸雪,露出一個玩味的笑意:“你這樣看著外面的人,有沒有一種他們都在看著你的錯覺,還挺有意思的,不是嗎?”
陸歸雪向來跟不上封淵君的腦回路,所以他只是回答說:“焚情蠱是個意外,我師姐那裡有解藥……”
“你都在我手裡了,現在我還找什麽解藥。”封淵君的眼神暗了一下,他隔著皮膚觸碰了一下身體裡的蠱蟲,感覺到近乎燒灼的躁動,“而且你不會以為,給了解藥這事兒就算了吧?”
這幾個月封淵君都快無聊死了,現在看到陸歸雪就跟貓抓到了鳥似的,如果不好好玩兒上一陣子,簡直對不起他這幾個月的清心寡欲。
陸歸雪沒有回話,而是看著透明屏障外,忽然掙動了一下。
因為他看到,透明的屏障外沈樓寒忽然駐足,側過頭朝著這個方向望過來。
沈樓寒微微皺著眉,眼前什麽都看不到,卻總是覺得那裡有什麽東西。
他朝那個方向走了兩步,卻只是掠過了透明的屏障。
什麽都沒發生。
封淵君忽然嘖了一聲:“好不容易把謝折風困住,這小鬼居然也有點麻煩。你知不知道,自己養了個什麽小怪物在身邊啊?”
“他不是什麽怪物。”陸歸雪聽到這話皺起了眉,感覺有受到冒犯。
封淵君冷笑一聲:“你倒還挺護著他,也不怕哪天被翻來覆去吃得渣都不剩。”
接著,他又往透明屏障外看了看,似乎還有些不高興地說:“算了,原本想多玩兒一下,現在一想還是回魔界比較穩妥。”
陸歸雪聽到魔界兩個字,身體一下子就繃緊了,如果他被帶去魔界,那可真就麻煩了。
封淵君這個神經病,是真的能給他搞事啊!
只見封淵君指尖一動,便劃出一道能轉移空間的裂縫。
他帶著陸歸雪走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封淵君獲得成就:搞事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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