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病房被投下了一顆炸彈, 沈多意迷茫地半睜著眼, 一隻手酸麻著, 一隻手還掰著戚時安的手腕,他先是懷疑自己的耳朵,隨後難以置信地奮力回想, 回想未果便怒不可遏地用後腦杓磕戚時安的鼻梁。
那勁頭好像不磕出來鼻血不算完。
戚時安還在睡著,隱約覺得有毛茸茸的東西撞他臉,乾脆輕輕低了頭, 正好抵住沈多意的後頸。沈多意被溫熱的呼吸噴灑了一脖子, 瞬間有了使不完的力氣,他不再悠著勁兒, 咬牙竭力一掰,然後直接骨碌著想要坐起來。
戚時安終於醒了, 動作快於意識又把沈多意拽倒在床上,接著恍惚之間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 他出聲道:“至於麽,好像我非禮你了似的。”
沈多意切齒拊心地擰著眉毛:“那你什麽意思?!”
戚時安雙目半睜,困意中透著十成十的慵懶閑適:“什麽意思?我想想啊。”嘴角看不出是不是在笑, 但眼尾和聲音都染著層濃濃的歡愉, “就字面意思唄,哪兒我都碰過。”
沈多意吸吸鼻子說:“誆人遭雷劈。”
“誆你幹什麽,你忘了?”戚時安知道沈多意腦中一團亂麻,還知道沈多意必定是在翻攪多年前那點零星回憶,他不著痕跡地湊近, 低頭用腦門兒蹭對方細軟又密實的頭髮。
鼻間嗅著洗發露的清香,戚時安小聲誘導:“還記不記得,我從夜總會把你帶回家那晚,你當時穿的是製服,早晨醒來可變成T恤和短褲了。”
沈多意自己翻攪了半天,一經提醒總算想起:“你給我換的?”
“廢話,難道床給你換的?”
原來是換衣服而已,說得那麽似是而非,讓人渾身發毛,沈多意瞬間有點想笑,抬杠說:“我以為枕頭給我換的。”
能開玩笑就好,戚時安把半睜的雙目重新閉上:“我那是頭一回照顧人,擰了熱毛巾給你擦臉,又解了扣子給你脫衣服擦身。”
挨在旁邊的身體忽然僵硬,戚時安重新睜開眼,發現沈多意抿著嘴,還把帽衫上的抽繩拽得死緊。他覺得好玩兒,繼續說道:“鎖骨很漂亮,腳腕子很細,右邊小腿有塊小小的疤,後頸被襯衫領子蹭得有點過敏。”
沈多意頭髮絲軟,耳根子也軟,戚時安嗅著他的頭髮,言語間呼吸拂在他的耳畔。他就像架在烤爐裡的麵團,被烘烤著,並且躲都躲不開。
戚時安像個不計後果的王八蛋:“屁股很小很圓。”
帽衫的抽繩猛地被拽到了極限,沈多意扭頭盯著戚時安,瞳孔恨不得射出激光把對方灼燒出兩個洞來。他此時此刻明明完好地穿著衣服,卻感覺已經被扒光看了個遍。
戚時安終於褪去了笑意,眼中只剩下繾綣的溫柔:“我哄你的。”
沈多意將信將疑:“什麽哄我?”
“剛才哄你玩兒的。”天終於要亮了,戚時安拽被子搭在沈多意的身上,“你當時疼得蜷縮成一團,嘴裡時不時叫一聲‘爸爸’或者‘媽媽’,我怎麽可能還有心思耍流氓?給你草草擦完,換上衣服就睡了。”
原來那晚他無意識地叫了“爸爸”和“媽媽”。
沈多意薄唇翕動:“那天是家長會。”
“我知道。”戚時安躺在旁邊,伸手貼住了對方的掌心。
沈多意怔忡著張開手指:“沒有人給我開家長會。”
戚時安又說了一遍:“我知道。”
他緊緊地挨著沈多意,手指插入對方的手指間,然後用力扣住,心口處的欲望全然消弭乾淨,隻余下一腔愛惜。
沈多意望著病房的天花板,慢慢地說著:“我爺爺腿腳不好,老師也知道我家的情況,所以每次就不管我了。每次家長會都放學很早,出校門時能遇見好多同學的家長,有的訓孩子沒考好,有的讓孩子回家先吃飯。”
沈多意仰頭吸了口氣:“我特別羨慕他們。”
為衣食發愁也好,辛苦賺錢養家也罷,他從來不畏懼這些困難,只是他太渴望了,也想回家有父母嘮叨他,也想家長會的時候自己座位上不是空空蕩蕩。
“我學習可好了。”沈多意不知不覺回握住了戚時安的手,“每次考第一名,我都坐上車去給我爸媽掃墓,承諾他們下次我要考得更好。”
戚時安像被攥住了心脈:“叔叔阿姨一定特別高興。”
沈多意終於忍不住了,有些無助地說:“我特別想聽聽他們誇我兩句,我從七歲那年就再也沒聽過了。”
七歲那年沈多意失去了雙親,家長會那晚沈多意十七,此時又已經過了十年。
他會有很多個七年,可能活到七老八十,也可能長命百歲,但只有第一個七年,他擁有著完整的家。
戚時安哄道:“閉上眼睛,再睡一會兒。”
此刻的沈多意和那年的沈多意一樣脆弱,慶幸的是,都有人陪著。戚時安紋絲不動,直到旁邊傳來平穩的呼吸才松了口氣,然後重新把對方攏進懷裡。
天隱隱亮了,病房外面的走廊漸漸響起動靜,他們兩個擠在病床上睡回籠覺,倒都沒被打擾,估計是太累了。
沈多意腦海中的風暴在睡夢中平息,蹙起的眉頭也暗暗舒展開來,他習慣睡覺時把被子團在懷裡抱著,此時擁著戚時安的身軀卻格外別扭。
一點都不軟乎,別是黑心棉吧。
這一覺睡到了將近十點,兩道鈴聲同時響起,他們兩個也總算醒了。戚時安先低頭去看,發現沈多意睡眼惺忪但沒了低沉情緒,便放了心。
他接通電話:“安妮,我上午不去公司,把會議重新排一下。”
沈多意翻身下床坐在了椅子上,也按下了接聽:“唐主管,我……家裡有點事兒,忘記請假了。抱歉啊,下午準時上班。”
兩個人的電話又同時掛斷,沈多意還迷糊著,說:“耽誤了半天班也忘了給主管請假,你請了嗎?”
戚時安笑著問:“我給誰請比較合適?”
沈多意這才想起來戚時安是老板,他陪著老板回憶歲月崢嶸,到頭來月終老板還得扣他全勤。戚時安知道對方心裡又要不平衡了,趕忙說:“月底給你發私人紅包,謝謝你辛苦陪床。”
“用不著,我又不是護工。”沈多意揣著帽衫前面的口袋,說完眨眨眼,在醒神。
戚時安也穿上了皮鞋坐在床邊,兩個人面對面,偶爾對視一眼,對視完又把目光錯開。難怪電視都愛用一方生病推動情節發展,這招看來確實有效,他們竟然抱著睡了多半宿。
戚時安問:“右腿上的疤,怎麽弄的?”
“小時候磕的。”沈多意回想,“我爺爺那時候有個小三輪,我在胡同裡騎著玩兒,掌握不好就撞牆上了,摔下去正好砸在了一塊爛磚頭上。”
戚時安“嘶”了一聲:“還挺皮。”
沈多意忽然咧嘴一笑:“我發小他媽心疼壞了,給我燉了好幾天的雞腿,我那時候從胡同尾走到胡同口,能抱一堆吃的,都是街坊們給的。”
戚時安聽得入迷,仿佛眼前的沈多意變成了小小一個,他出聲問:“胡同拆了嗎?街坊們都還在嗎?”
“在啊,就在秋葉街北邊。”沈多意伸手勾起床頭櫃上的保溫桶,“逢年過節我都去看看叔叔阿姨,還有街坊們。”
戚時安說:“以後逢年過節,在你的見面表裡也加個我吧。”
從醫院離開各回各家,沈多意昨晚深夜從家裡出來,早上也沒回去,不知道沈老要怎麽念叨一通。他停好車上樓,開門時正好碰到送外賣的派送員。
沈老開門拿外賣,看見他一並站在外面,直接鼻孔出氣:“我可沒買你的。”
沈多意笑著關上門:“你不能學會了叫外賣,就老吃這些啊。”
“我每次叫的東西都不一樣。”沈老懶得理他,兀自走到餐桌前坐下,隻給一副背影,“看你這身穿戴,不是半夜回公司加班了吧?”
沈多意去洗手,洗完拿著筷子想蹭吃蹭喝:“昨晚有個朋友住院了,我去看了看,他也沒人陪,我就在醫院陪了一宿。”
沈老態度息變:“是不是孟良啊,他現在好點沒有?”
沈多意來往的朋友不多,不怪沈老想錯,他坦白道:“不是孟良,是現在那個公司裡的一位同事,我倆都睡著了,上午就沒去,下午正常上班。”
“以後出門言語一聲,要不留個紙條,別慌慌忙忙的。”沈老不再追究,“拿個空碗去,我給你倒點粥喝。”
沈多意吃完飯就換衣服準備上班,耽誤了一上午,就別再奢求午休了,得抓緊時間找補回來。走前看了眼門後面掛的日歷,這周末就二十號了,該給老爺子體檢了。
“爺爺,周末去體檢,你別約人釣魚什麽的。”他換好鞋子,朝屋裡喊了一聲。
沈老回喊:“又該體檢啦?知道了,麻煩。”喊完再補一句,“開車慢慢的,路上小心。”
普通轎車再快也有局限,跑車就不一樣了,動靜喘出來便高下立判。戚時安的新車到了,回家洗澡換了衣服,下午直接換了車趕到公司。
“戚先生,您好點了嗎?”安妮跟著他進了辦公室,“因為所有會議都是按照計劃方案走的,所以只能往後順延,不能另補。”
“知道了,提前到兩點二十吧。”戚時安拉開抽屜,發現了一個便攜藥箱,“你放的?謝謝。”
安妮說:“不客氣,我出去了。”
兩點二十會議開始,谘詢部的部門會議也開始了,沈多意端坐於會議桌旁,指間夾著那隻黑底白紋的鋼筆,本子旁還放著隻自動鉛筆。
用那支鋼筆畫圖有些暴殄天物,他舍不得。
“對於初次嘗試,客戶肯定有很強的避險心理,所以即使我們對走勢有十足的把握,也不要操之過急,順著客戶的思維,先走一單保本價,等對方心裡一旦踏實下來,那後勁也會上來的。”
主管說完看了看手表,很快章以明揣著兜走了進來。大家出聲打招呼,章以明在會議桌前坐下,說:“我加入了啊,其實按計劃走還沒到給你們開會這步,但是特殊情況特殊對待。”
他這就開始了:“前一陣不是有波甲醇事件麽,都關注了吧?”
沈多意心裡一哆嗦,何止是關注,還親身經歷了。
“這件事一出,散戶和中小企業都心慌慌,但是大客戶會心癢癢。”章以明開會很隨意,像飯後聊天,“資本遊戲就是大魚吃小魚,大魚是不怕撐的,這波之後他們也想入門分一杯羹,所以得抓住機會。這次引流計劃中的重要部分——高階平台,就是針對大客戶的制定的一項方案。”
沈多意心中苦悶,散戶只能靠邊站,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正說著,戚時安出現了會議室門口,沒穿西裝外套,襯衫袖子挽到了手肘,看樣子就知道是開完會過來的。
他聽說谘詢部開始了部門會議,所以來旁聽視察,看看滲透情況。自覺坐到了會議桌末尾,抱臂聽章以明講話,視線隨意落在了沈多意手中的鋼筆上。
章以明終於講完:“行了,我沒有要說的了,你們看戚先生還有沒有吩咐。這陣子比較忙,大家都辛苦了,可以提前期待一下年終獎金。”
氣氛瞬間松快了許多,主管繼續前看向戚時安:“戚先生,您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戚時安說:“沒有,這是你們章總的計劃,我也是頭一回正經聽。”
他待到了會議結束,大家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工作,沈多意扭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刻意放慢速度收拾了半天。
“沈組長,你等我等得太明顯了吧。”戚時安翹著二郎腿,悠閑自在的不得了。
沈多意緊張地望了眼外面,拿起東西就要走:“那不聊了,我回辦公室了。”
“哎,逗你呢。”戚時安起身走過去,“高階平台針對的是高端客戶,但散戶和中小型企業相對更多,我剛剛忽然想搞個‘大眾平台’,還可以和互聯網公司合作,推廣線上谘詢。”
沈多意高興道:“我覺得不錯,以後我這種散戶就能求助了。”
戚時安聞言故意道:“那不搞了,我得讓你只能向我求助。”
計劃始於腦中偶然的靈感,後續要從長計議,再不斷規劃,他們沒準備多聊,何況還沒下班。正要一起出去,戚時安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他爸戚景棠。
“爸,考察回來了?”
“回來兩三天了。”戚景棠的聲音都透著文雅,“這周末你媽媽生日,別忘了陪她吃頓飯。”
戚時安說:“我媽生日我哪年忘記過,早就定好餐廳了。”
又說了幾句,戚時安掛斷了電話:“走吧,我也回三十層繼續乾活了。”
沈多意說:“阿姨這周末過生日嗎?那替我說句生日快樂。”
“不是乾休所的媽。”戚時安頑皮地笑笑,“是我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