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多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隻直白又迷茫地盯著戚時安, 他認真消化了“親媽”這兩個字, 才明白戚時安是什麽意思。
“我其實是單親,不對,也不算單親。”戚時安解釋, “我爸跟我現在的媽是二婚,我和小川等於同父異母,不過在情感上和親的沒區別, 你也見過是不是?”
沈多意點點頭:“嗯, 所以我才很吃驚,完全沒有想到。”
戚時安推開了會議室的門:“有空再詳細給你講吧, 先回去工作。”
他們兩個本來就在裡面多待了會兒,沈多意不是主管, 沒道理直接和高級合夥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商討什麽,於是結束了話題, 分頭回去自己的辦公室。
戚時安上了三十層,經過安妮的座位時問:“再確認下周末的餐廳,幾點來著?”
“十一點半。”安妮起身回答, “蛋糕也是餐廳負責, 禮物今天下班前送來。”
“知道了。”戚時安問完進了辦公室,他沒往辦公桌後走,而是大喇喇地坐在了沙發上。尋思了片刻,給他親媽打了個電話。
待裡面接通,他開口道:“媽, 是我。”
孔因虹沒有寒暄,直接問:“怎麽了?”
“能怎麽,提醒你周末和我吃飯,別忘了。”戚時安盯著桌上的煙灰缸,“我去接你,還是叔叔送你啊?”
孔因虹說:“你來接我吧。”沒等戚時安答應,她疑惑道:“今天沒上班?”
“上啊,我就在辦公室呢。”
“那不聊了,好好工作。”
電話裡瞬間成了忙音,戚時安猝不及防就被掛了電話,他媽幾十年如一日,又高貴又冷豔,工作起來不分晝夜,也習慣用自己的標準要求別人。
雖然有點不孝,但他內心隱隱希望周末晚一點來。
同樣希望周末晚一點來的還有沈老,因為沈多意要帶他去做半年一次的例行體檢,堪比醫院一日遊,糟心得很。
體檢項目五花八門,恨不得從天靈蓋到腳後跟全檢查一遍,沈老晚飯後就仰在陽台上吹風,偶爾再哼哼一兩聲。
“爺爺,你哼唧什麽呢,跟癱瘓了似的。”沈多意端著盆草莓過來,還坐在他那張小蒲團上,“吃倆草莓吧,剛洗的,特甜。”
沈老直心疼:“能不甜嗎,一盒多少錢來著?”
老人家就愛計較這些,幾十塊錢買盒水果比讓他癱瘓還痛苦。沈多意避而不答,自己一個接一個地吃,看沈老不動彈,說:“這是進口的什麽牛奶草莓,甜。”
沈老就等著跟他抬杠呢:“普通草莓你沾著白糖吃更甜。”
“哎呀,你到底吃不吃?”沈多意把盆放在旁邊的矮幾上,“明天去醫院,有兩項檢查得空腹,你有什麽想吃的今晚趕緊吃。”
沈老終於吃了倆草莓,這個“倆”不是泛指,就是兩個而已。“歲數大了,不能貪涼。”沈老吃完還咂摸著味道,“明天都檢查哪些啊?”
沈多意回答:“還是那些,什麽血常規啊,心電圖啊,反正你都做過。”
正說著話,外面天空上卷起了一道雷,不消多時就劈劈啪啪的下起雨來。沈多意把窗戶推開,濕潤又涼爽的風灌進屋內,他給沈老蓋上薄毯子,祖孫倆又打算一起聽評書。
沈老抱著小收音機,按下按鈕後評書大師單田芳的粗啞嗓音傳了出來,驚堂木一拍,老頭開始猜劇情:“武藝高強,志節高亮,肯定是秦叔寶要出來了。”
沈多意支著腦袋:“不是在聽《七俠五義》嗎?怎麽成《隋唐演義》了?”
“你上班的時候我把那個聽完了,別打岔。”沈老闔著眼,聽著單田芳激動地講述打鬥場面,他老了,走都走不利索,聽著這些安慰自己曾矯健過。
兩章內容聽完正好睡覺,沈多意把蒲團坐扁了,盤著的腿也有些酸麻。他掙扎著站起來拎上小收音機,另一隻手摻著沈老回臥室休息。
“爺爺,明天反正出門,那咱們在外面吃吧。”
“行,你掏錢聽你的。”
“你想吃什麽啊?”
“軟乎的,能嚼動就行。”
把沈老送回了臥室,沈多意抻被子關台燈,安置好所有便蹲下等沈老睡著。例行體檢每年兩次,其實每次前一晚他都有些緊張。
沈老忽然出聲說道:“明天折騰完去看看你爸媽吧,好長時間沒聯系了。”
沈多意樂了:“怎麽聯系啊,你說話別那麽嚇人。”
他說完又給沈老掖了掖被子:“那就這麽定了,明天檢查完去給我爸媽掃墓,正好換新工作的事兒還沒告訴他們呢。”
好一陣子沒下雨,這場雨來得又急又猛,本以為結束得也快,卻沒想到凌晨時分變小後,淅淅瀝瀝地下到了天亮。
醫院周一人最多,周六日還好,沈多意早早載著沈老出了門,順便終於把聒噪惱人的豆漿機扔給了回收站。
沈老捧著保溫杯,杯中是最後一點熱豆漿,他長籲短歎道:“這個新單位年底會不會發一台新豆漿機啊?”
沈多意打著方向盤笑,抬眼就會看到掛在後視鏡上的墜子,說:“不知道,老板愛喝咖啡,沒準兒發一台咖啡機呢。”
說笑著到了醫院,各項檢查開始給沈老招呼,期間坐輪椅的病號隨處可見,老年人佔了一大半。有幾項檢查不能立刻出結果,要明天才能取出,沈多意把沈老扶到椅子上坐下,說:“爺爺,半小時後血常規就出來了,咱們等等,CT也差不多,拿上結果我去診室給醫生看,你懶得動就在這兒等我。”
沈老說:“中午上哪兒吃啊?”
“這就惦記上吃啦?”沈多意有些冷,一夜的雨氣溫降了幾度,他卻穿著薄薄的有些寬松的襯衣,有點風就能灌進去。
檢查完從醫院離開,祖孫倆找了處館子吃飯,吃完又再找花店買了束淡黃色小花,準備去墓園看沈多意的爸媽。
墓園不在市區,開車要將近兩個小時才到,不年不節沒什麽人,停車場有大片的空位。“爺爺,你慢點。”沈多意扶著沈老,拐杖敲在石階上留下一串聲響。
沈老牢騷道:“你給他們買那麽高幹什麽,累死我了。”
“我不是覺得高處風景好麽。”沈多意抬頭一望,“馬上就到了。”
淡黃色的花束被輕輕擱在墓前,沈老站著,沈多意蹲下把兩座墓碑擦了擦。他低著頭,細細地擦墓碑上刻的名字,和他爸媽照片中的臉龐。
“爺爺,你先說吧。”
沈老開口道:“雲生,嘉雨,上午多意帶我去體檢了,沒什麽事兒,還是那幾樣老毛病。降壓藥一直吃著呢,拄著拐杖也好走,我前一陣還學會叫外賣了,挺新鮮的。”
“昨兒下了雨,今天冷颼颼的,你們那邊天氣怎麽樣啊?”
“旁邊那塊墓是給我準備的,這樣說話費勁,等我什麽時候到日子了,我就去找你們倆,咱們一家團聚當面說。”
“爺爺,越扯越沒邊了。”沈多意手裡攥著擦墓碑弄髒的紙巾,也不起身,就蹲在兩座墓碑之間。他輕輕開口:“爸,媽,爺爺都挺好的,我也都挺好的。換了份新工作,同事上司人都不錯,我跟大家處得也很好。”
“你們太懶了,從來不給我托夢,不想我啊?”沈多意把那束小花拆成了兩把,然後兩座墓前各放一把,“但你們得保佑我,讓我早日升主管,漲工資。”
他低著頭,微微停頓後說:“我最近挺開心的,比過去幾年都要開心。”
沈老好奇道:“發生什麽好事兒了?”
“跟你說不著,老抬杠。”沈多意說,“爸媽,如果你們給我托夢的話,我悄悄告訴你們。”
天陰惻惻的,雲朵堆積又下起了雨,這種天氣讓人犯困,想窩在被子裡睡覺。
戚時安就有點疲乏,面前的蛋糕也覺得索然無味。他媽媽孔因虹穿著一身精致的套裝坐在對面講電話,說著一些越聽越困的專有名詞。
“煩了?”
電話掛斷,孔因虹的問題直接拋來,戚時安調整坐姿,順便偷看了一眼手表,無奈道:“媽,從接上你到吃午飯,再到切蛋糕,你就沒怎麽笑過。”
孔因虹端坐著,淡淡地說:“笑太多會長皺紋,而且聊些瑣事而已,沒什麽好笑的。”
戚時安問:“你見著我不高興嗎?”
“高興,但是覺得你有些變化。”孔因虹審視著戚時安,“你以前很像我的,也不會問東問西,感覺你話變多了。”
戚時安應付道:“想哄你高興而已。”
“不用哄我高興,看你事業有成,在自己的領域有所成就我就很高興了。”孔因虹拿起刀,把燃半截的蠟燭吹滅,“我隻吃一小塊,剩下的你包圓吧。”
戚時安伸手阻擋:“還沒有許願。”
“沒什麽好許的,我又不信那些。”孔因虹一刀下去,“遊思給我寄了禮物,你們聯系多,改天替我當面謝謝她。”
戚時安“嗯”了一聲,不再說些什麽,沉默著吃起蛋糕來。
外面還飄著雨,那祖孫倆奔波了一整天,又上下那麽多層石階,運動量大大超出所能負荷的范圍。打道回府後沈多意立刻伺候沈老上床休息,等沈老睡著才歇下來喘了口氣。
他趁空著便霸佔了躺椅,仰面坐了會兒發覺還不如蒲團舒服,於是又轉移到了地上。拿著那本《地方志集成》繼續閱讀,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鍾頭。
期間太過專注,沒聽見短信發來的提示音。
窗外已經變成了毛毛細雨,一陣風呼進來沈多意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他得去換件衣服。把書簽夾進書裡,手機適時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戚時安”,沈多意記得今天是對方媽媽的生日,按理說不應該有空打來,於是接通後直接問道:“喂?有什麽事兒嗎?”
戚時安回答:“沒什麽大事兒,今天空氣挺濕潤,想看看你願不願意出去轉一圈。”
沈多意在外面轉了多半天,其實有些累了,他聽著對方有些低沉的聲音,說:“今天不是陪阿姨過生日嗎,結束了?”
“嗯,我媽興致不高。”
這句話含著些無可奈何,也含著些失落,沈多意向來心軟,立即問:“去哪兒轉一圈?我今天上午出門了,得看看用不用加點油。”
戚時安這才說道:“不用,我就在溫湖公寓門口,你直接出來吧。”
準備換的衣服也沒換,沈多意直接拿著手機和鑰匙就出了門。
雨天路滑,但車少人少,戚時安的開著車在路上疾馳,沒多久就出了市區。沈多意系著安全帶坐在副駕上,他頭一回坐跑車,感覺很不錯,甚至也想買一輛。
但是考慮到價格,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上午去哪了?”戚時安打破沉默,“累的話調下座位,睡一會兒。”
沈多意說:“不累,上午帶我爺爺去醫院體檢了,然後又去墓園看了看我爸媽。”
戚時安停頓片刻,思考這個話題還能不能進行下去,畢竟他不願意提任何可能引起對方低沉情緒的事情。
“爺爺身體還好嗎?”
“嗯,毛病還是那幾樣,別的沒什麽。”
聊天又斷了,沈多意知道戚時安怕戳他痛處,便主動換了話題:“你呢,給阿姨慶祝發生什麽了,為什麽興致不高?”
戚時安委屈道:“她就那樣,要是我現在的媽,肯定開心死了。”
沈多意不知道戚時安的親媽什麽樣兒,但覺得戚時安的語氣有些搞笑,笑夠了看向窗外,他們環山而上,正在雨中馳騁。
“戚先生。”
突然這麽稱呼,戚時安微微皺眉:“怎麽了?”
沈多意打著商量問:“等會兒能不能讓我試試你這輛車啊?”
男人嘛,都好這一口。戚時安松了口氣,被那句“戚先生”抓撓了一下,結果只是想試車,但他卻假意推拒:“你駕齡多少年?以前開過跑車嗎?”
“跑車沒開過。”沈多意似是沒想到戚時安會拒絕,“可我考駕照的時候很順利,技術挺好的,而且我幼兒園的時候就會騎自行車了,這方面挺擅長的。”
戚時安繃不住了,笑著妥協道:“知道了,反正買了意外險。”
一說保險,沈多意想起什麽似的:“‘智行人生’你是不是還沒買?”
“沒呢,我那麽忙哪顧得上啊。”戚時安假意責怪,“你都是明安的員工了,怎麽還老惦記著給保險公司創收?”
沈多意反唇相譏:“我倒想給明安推銷啊,可我自己都賠了十幾萬,招牌已經砸啦。”
還惦記著那十幾萬呢,戚時安握著方向盤笑:“忙完這陣我必須幫你投資了,以後別再念叨那十幾萬,我覺出來了,那十幾萬是咱們倆發展路上的絆腳石。”
沈多意不好意思地抿著嘴樂:“雇你還得花錢,能打折麽?”
戚時安說:“能,你誇誇我。”
窗外是盤山公路,一方開闊,一方是密實的綠樹,沈多意四下張望,倏而低著頭說:“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前半句說完卡殼了,戚時安心癢難耐,後半句是“郎豔獨絕,世無其二。”沈多意要說這麽直白肉麻的話給他麽?
戚時安咬著牙催促:“快說。”
沈多意忽然小聲說道:“今天掃墓,我告訴我爸媽最近過得很開心,比過去幾年都要開心。”他說完扭頭看著窗上的雨滴開始笑,“我誇完了。”
戚時安握緊方向盤,他是世無其二的令沈多意開心的人嗎?
是的話,他更加開心。
不是的話,他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