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山而上, 到了山頂開闊處便停下, 車門一開, 攜著細雨的大風從四面吹來,感覺從肉體到靈魂都被強製蕩滌了一遍。
周遭矮矮的欄杆毫無安全感,這兒本來就不是風景區, 所以沒怎麽建設過。也正因為如此,無論是樹,還是亂石, 全都自然又隨意的生長堆砌著。
沈多意出門時沒換衣服, 此時凍得隱隱打起了冷顫,但面上裝得雲淡風輕, 說:“這一片不好發現,你以前來兜過風?”
戚時安把長風衣脫下, 嘩啦一甩罩在了沈多意身前:“這樣還冷麽?要不回車上?”
風衣內裡熱烘烘的,帶著戚時安的體溫, 沈多意瞬間就還了魂,說:“不冷了,那邊有石凳, 去坐會兒吧。”
他們倆轉移到了石凳上, 放眼望去都是綠色的山丘和公路,戚時安這時才回答:“其實我差不多每年的今天都來這兒吹風,有時候自己來,有時候和章以明帶著兩瓶酒來。”
沈多意明白過來:“你是每年的這一天都心情不好嗎?”
“談不上不好,有點鬱悶吧。”戚時安微微停頓, 不確定對方是否想聽他囉嗦。沈多意主動道:“你和章先生是好朋友,想必和他來是為了能夠傾訴,那既然這次讓我陪你來,就跟我講講吧。”
戚時安感激沈多意的體貼,說道:“我乾休所那個媽你見過,直率熱情,跟我和我弟什麽都講。但我親媽不是,她不大聲講話,更不會嬉笑怒罵,幹什麽都跟沒放鹽似的,特別平淡。”
沈多意忍不住笑:“頭一回聽這種形容。”
“真的,她還特別嚴格,我小時候生病請假,她不先關心我難不難受,第一關心的都是會不會耽誤學習。”戚時安的T恤被風吹得抖動著,“拿過生日這事兒說吧,一年不見挺想她的,但她跟應付差事一樣,蠟燭吹一半接起電話開始處理工作,把我晾在一邊。”
戚時安絮絮叨叨地說著,一會兒皺眉,一會兒輕輕瞪眼,跟小孩子告狀一樣。傾聽的人同仇敵愾不至於,但應該順著指責兩句,可沈多意看在眼裡,覺得特別想笑。
“你有沒有認真聽我說?”戚時安抬手打了個響指,“你覺得我媽做得對麽?”
沈多意不答反問:“你媽媽是不是事業女性?”
戚時安回答:“是,她和我爸是讀博的時候認識的,後來離婚也不是因為什麽矛盾,跟明星似的,因為繁忙的工作聚少離多,就分了。”
不待沈多意接話,他繼續分析:“其實就是性格不合,我爸是書生一個,也悶,兩個人能誰都不吭聲待上三天三夜,後來我爸和現在的媽結婚了,每天都挺高興的。我媽找了個作家,比較浪漫,也比和我爸在一起的時候開心。”
沈多意沉思片刻:“冒昧的問一句,阿姨是不是比較有傲氣啊?”
戚時安說:“比較有傲氣?我媽的傲氣都衝破平流層了。怎麽問這個,三言兩語就感受出來了?”
“不是。”沈多意裹著風衣,“小川和你的性格差異挺大的,他像阿姨,活潑。你更沉穩,但是又自負,所以我猜是像你親媽。”
戚時安不滿道:“我自負?”
不知道從周圍哪棵樹上吹來一片葉子,正好落在戚時安的頭髮上,沈多意伸手幫對方抓下來,扔掉後又注意到對方臉上細密的小雨珠。
他沒忍住,用手背輕輕地給戚時安擦了擦臉頰,像哄小孩一樣的說:“你何止自負,有時候還透著優越感。”
有些涼的手背蹭在臉上,戚時安一動不動任沈多意宰割,不確定地問:“我是不是冒犯過你?如果有的話,我向你道歉。”
沈多意哈哈大笑:“你想哪去了,我說的是你罵人家‘廢物點心’。”
他們把石凳都捂熱了,戚時安講了生日蛋糕好不好吃,沈多意講了掃墓買的花有點少,像拉家常一樣在山頂互相傾訴,天氣陰雨連綿,他倆的心情卻越來越明朗。
後來綿綿細雨有變大的趨勢,戚時安一件T恤也快濕透了,他們便決定離開。戚時安還記得沈多意的請求,上車前問:“要不你開下去?”
沈多意卻猶豫了:“還是算了,下著雨又下山,我覺得有點冒險。”
“那下周再出來一次,到時候你載我。”戚時安直接定了行程安排。車子啟動,他們沿著山間公路離開,雨越下越大,漸漸模糊了視線。
到了溫湖公寓門口時,雨滴密集得已經連成了線,打傘都遮擋不住多少。沈多意扒著車門犯難,半晌過去出著小洋相說:“我再陪你坐一會兒。”
戚時安順勢說:“雨這麽大,坐兩會兒吧。”
這陣雨來得急走得也急,沒多久就變小了,天色漸晚風也更濕更冷,沈多意準備回家,車門都開了一條縫又停下來。
戚時安問:“怎麽了?風衣你穿著吧,這段路別吹感冒了。”
沈多意說:“章先生平時很忙吧?”
“嗯……忙完工作忙約會。”戚時安一時有點懵,“你問他乾嗎?”
沈多意說:“那以後你心情不好需要上山吹風的話,就叫我吧。”
車門打開又關上,風灌進來又被隔絕在外,沈多意穿著風衣快速跑進了公寓大門,而戚時安還在愣神。半晌過去,他抬手摸了摸臉頰,想起沈多意面對面給他拭去水滴。
天擦了黑,萬家燈火亮了起來,溫湖公寓外停著輛跑車,裡面的人獨自開心,開心完又臉紅了大半個鍾頭才走。
之前一周明安各部門都被會議折磨著,新的一周總算能喘口氣了,然而谘詢部和投資部的戰鬥才剛剛打響。
投資部要不斷觀察行情數據出材料,而谘詢部要及時接收投資部的作業,然後再整合出方案。為了方便,幾個部門全部集中在會議樓層開會,幾道透明的玻璃門和玻璃牆間隔著,仿佛處在一間大型會客廳。
距上班時間還有五分鍾,有的還在吃著早餐,沈多意坐在第一排,順便幫還沒來的齊組長佔了位子。
“章先生,早!”
“早啊,今天穿這麽漂亮,想讓我講話的時候走神?”
沈多意聞聲抬頭,看見章以明西裝革履地走到了前面,隨後下意識地朝隔壁望了一眼,隔著玻璃看見戚時安也到了。
隔壁外匯部的同事在和戚時安打招呼,戚時安拎著一大包早餐在前面落座,然後又是熟悉的會前準備動作,解袖扣,挽袖子,恨不得把領帶也抽了。
“戚先生,您的筆記本。”
安妮去三十層跑了一趟,戚時安接過,翻到最新一頁後開始邊看邊寫,利用最後幾分鍾洋洋灑灑地寫了兩頁紙。
寫完蓋上筆帽,狀似無意地往隔壁一掃,結果正對上沈多意的目光。
戚時安心頭一緊,拿起本子晃了晃。沈多意一愣,隨後拿起桌上的鋼筆搖了搖。
會議開始,章以明正式對谘詢部進行培訓,戚時安也已經在投資部門開講。旁邊的座位仍然空著,沈多意壓低聲音問主管:“唐主管,齊組長怎麽還沒到?”
唐主管低聲回答:“請假拍婚紗照去了。”
“噢噢。”沈多意坐好,沒想到齊組長動作這麽利索,看來過不了幾天他就能喝喜酒了。想到這兒又操心起來,不知道孟良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女朋友。
“沈組長,你畫圖快,把上季度的營銷板塊比例畫一下,基本數據和淨率也算出來。”
沈多意才發覺自己走神了,急忙拿起筆:“給我兩分鍾。”
工作證相當於一把尺子,沈多意出圖加估算的速度和質量已經在幾個部門出了名,但凡開會需要用到,他拿起筆和工作證就上。
會議持續了大半天,午飯集體延遲了將近兩個小時,但是老板也跟著辛苦的話,大家似乎就沒什麽怨言了。戚時安雖然吃得多,但也能扛得住餓,等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仍然選擇先做完總結。
章以明很沒義氣地站在門口:“我直接走了啊,三點約了證監會的人。”
戚時安頭都沒抬,直接擺了擺手。他安生地坐在桌後做總結和安排,獨自分析資料和數據,順便寫了下午給谘詢部培訓的內容大綱。
安妮端著幾份餐盒走進來,厚地毯消掉了高跟鞋的聲音,她把午飯擺在桌上,小聲提醒道:“戚先生,趁熱吃吧。”
戚時安仍沒抬頭:“嗯,你去休息會兒吧,然後把上午的會議記錄整理出來。”
安妮又無聲地走了。員工們吃完都去休息室或辦公室小憩片刻,戚時安獨佔一層樓有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
“戚先生,還沒忙完啊?”
戚時安終於抬起了頭,見沈多意正吸溜一瓶酸奶走進來,問:“你吃完了?”
“嗯,請你喝酸奶。”沈多意從兜裡又掏出一盒酸奶。
戚時安直接拆穿:“周一的餐後小食是酸奶和獼猴桃,每個人不限量供應,怎麽成你請我了?”
沈多意在前排坐下:“餐廳食譜你都知道啊?那今天谘詢部哪個保潔阿姨輪班?”
“王阿姨吧。”戚時安瞎掰,順便把筆在指間轉了轉,“你一來就打擾我,我這兒還沒寫完呢。”
最後兩口吸溜得聲音很大,沈多意把酸奶喝完了:“如果不是公司機密的話,你口述我執筆吧,你先吃飯。”
筆跑到了沈多意手裡,戚時安的手裡換上了杓子,空蕩蕩的會議室就他們兩個,戚時安說兩句吃兩口,順便等沈多意寫完。
“對了,下午給你們培訓我要重點說說止損,認真聽。”
“好的,戚老師。”沈多意寫滿了一頁,翻過去說,“不要突然點我提問就行。”
下午,投資部分組做數據透析,戚時安連軸轉給谘詢部培訓,他站在大屏幕前不停輸出,座下的員工認真吸收。
“關於流通盤就先說到這兒,投資部時刻更新市場數據,行情走勢可能會稍有變化,但不會差很多,下面說說‘止損’。”
戚時安突然發壞:“沈組長,你之前那份應接方案帶了麽?”
沈多意沒帶,但他開會都會帶著優盤,方便開完拷貝資料,便回答:“優盤裡有,您現在要用嗎?”
戚時安直接打開了優盤,裡面一堆文件中夾雜著一份“高血壓患者健康食譜”,沈多意不好意思地抓抓下巴,慶幸自己沒下載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沈組長這份方案做得很好,其中就有一部分是關於‘止損’的,雖然不太細致,但想法和思路很棒。”戚時安說,“很多客戶不懂要‘止損’,更不會遵循鱷魚法則,所以實行起來一直比較吃力。”
沈多意認真地做著筆記,把戚時安傳輸出的每句觀點和解決方法都牢記在腦子裡。散會後也就下班了,他拿回自己的優盤,順便拷貝了戚時安的資料。
一遞一接的時間,戚時安悄聲問:“我講得還可以嗎?”
沈多意悄聲答:“我能考一百了。”
下班後大家四散離開,戚時安回到三十層後直接讓安妮也下了班,他看完會議記錄後簽了名,然後準備休息片刻等著晚上貴金屬開盤。
難得空閑片刻,他摸出了兜裡那盒酸奶,於是吸溜著酸奶想來回溜達一會兒,活動活動筋骨。去休息室轉了一圈,輪班的保潔阿姨正在打掃,股票投資部已經下了班,主管經過時向他問好。
再下一層就是谘詢部了,這個時間應該也都走光了,戚時安把酸奶喝到了底,決定去谘詢部扔個垃圾算了。
誰知燈都亮著,格子間卻空無一人,他放眼掃過,沈多意的辦公室開著門。門裡沒人,戚時安又踱步到了茶水間,他抱臂倚靠著門框,正大光明地偷看沈多意削大鴨梨。
沈多意剛削完一圈,忽然覺得渾身不自在,一扭頭嚇了一跳:“戚先生,你能不能出點動靜?”
“我怕打擾你啊。”戚時安說,“下班前還吃個梨再走啊?”
沈多意低頭繼續削:“我加班,齊組長請假沒來,我幫他做一點。”
戚時安撇嘴:“那工資發給誰啊?”
“看您的意思嘛。”沈多意削了一半,迫不及待先咬了一口,“齊組長準備婚禮特別忙,大家平級同事,互相幫助沒什麽。”
正主都不嫌累,別人操心更沒用,戚時安不主動招人煩,便轉了話鋒:“叨叨一天嗓子又疼了,我也想吃梨。”
沈多意支使道:“我辦公桌上還有一個,你拿過來我等會兒削了。”
戚時安乖乖去拿了梨過來,他走到對方右後側,伸手把梨放在了前面的料理台上。收回手後卻走不動了,沈多意在他的咫尺前方,他只要稍一抬手就能把人困在方寸之地。
半天沒有動靜,沈多意好奇地回頭:“我以為你遁地走了。”
戚時安還嘴:“我喜歡上天,不喜歡遁地。”
“把你能的,先吃這個吧。”沈多意把削好的那個遞來,但是又收回,“不對,這個我咬過了,你等會兒吧。”
沈多意轉過去削第二個,平直的肩膀看不出在動,只有手腕施力把果皮轉圈削下。戚時安盯著對方的後腦杓,忽然開口說:“你知道麽,我以前都是自己加班。”
他繼續道:“我最疲憊的一段日子是畢業那年,準備和章以明辦公司,忙裡忙外,經常熬幾個通宵。他出外應酬,我包攬技術項目,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盯盤,只和數據打交道。”
沈多意說:“我最累的是剛工作那兩年,又要上班又要準備精算師最後幾門考試,也是夜深人靜對著各種題目,很無語。”
戚時安還未說完:“其實這些年我時常想起你,可能因為我的生活整體來說很無聊,而我們當初的相遇很浪漫。”
沈多意笑了:“你確定浪漫?”
“我確定。”戚時安說得很認真,“有時候特別想,有時候淡淡地想,見不到、得不到,都讓人記憶深刻。我曾經試圖把你當作年少時遇見的一場浪漫,想著隨便擱心裡就行,哪怕再遇見也不會擾亂我。”
他說著又靠近了一點:“可現在真的重新遇見,你每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工作,在我的視野中談笑忙碌,還在我獨自加班的時候削梨給我吃,我就想把浪漫變成現實。”
恨不得馬上就變。
戚時安慢慢伸出手,從後面攬住了沈多意的胳膊。
刀刃頃刻間歪斜,長長的一串果皮斷了,沈多意單薄的後背挨住了一面溫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