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想像中的欽差與當地官員豪紳之間的勾心鬥角、言語機鋒……
一件都沒有發生。
當天, 城外災民數目全部統計完畢。家鄉何處,人口幾何,年歲幾何, 現居何處, 均按村落鄉鎮縣衙統計的清楚明白。
城中施粥十余處施粥場所, 穆安之也都去看過,清湯寡水的悉數令改了。每人每戶按戶籍領粥,每個人粥的數量與城外災民是一樣的。
穆安之召見河堤使,問鄴城境內堤壩情況, 有幾個縣城發生澇災, 衝毀房舍,百姓流離。另外, 穆安之輕簡隨從, 由徐知府帶著, 拿著鄴城的地形圖, 就靠兩條腿,將鄴城走了個遍。哪條路損壞嚴重,城牆坍塌的有幾處,穆安之都令胡安黎記錄在地形圖上。
另外,穆安之向全城召告欽差四令。
第一條便是,全城征召存糧,有存糧的人家, 每戶可留糧一千斤, 之外精米悉數由朝廷按每石一兩的市價收購, 不可私藏糧草。糙米何價, 粗糧何價,均羅列清楚。第二條, 城中所有糧商藥商,無令不可開市。非指定商賈,不可經營糧藥生意。第三條,既日起,未有欽差準許,四城緊閉,不可出入。
第四條,有知私下進行藥糧交易,上報者,可得其交易量三成。
全城災民喝了三天粥,有身體不適的也有穆安之帶來的大夫給把脈開藥。第四天,穆安之再發布四條命令。
第一條:凡無病痛無殘疾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青年男子,不再免費施粥。
第二條:招募修補堤壩,修補城牆,修補道路的青壯男子。包吃住,按其勞力,工錢五百錢起,上不封頂。
第三條:招募燒火做飯的婦人,包吃住,工錢五百錢起,上不封頂。
第四條:重開商市。賑災期間,凡經營者,須有欽差準許資格。
有活乾,還包吃住,還有工錢。這簡直是想也不敢想的好差使。
當然吃的仍是粗糧糙米,這沒的挑,你要是想吃好的,商市不是開了麽。現下米價,雪雪白的大米,每石一兩銀子。
先前城中,即便是以往牲口吃的米糠,也要每石一兩。
如今糧價一出,百姓們便是買不起也紛紛叫好。其實這價錢比帝都米價已貴三倍有余,此時卻是人人叫好,覺著這樣的米商有良心。
主要是,米價一定,余者,糙米粗糧的價格自然也都定了。
百姓們倘家中尚有錢而無糧的,紛紛不吝惜的拿出錢來買糧。就是藥材,穆安之也定出價格,允百姓自由買賣,只是購藥購糧均需拿著家中戶籍簿購買。
當然,也有讓人瞠目結舌的,蘋果桔子等鮮果都是百兩一斤,臘雞臘鴨臘肉臘魚之類,要再便宜些,五十兩一斤。
另外,最貴的活雞活鴨活羊活魚,一頭羊沒有五百兩都不配吃。
還有糖,更是比所有物什都貴,二百兩一斤。
以至於卓禦史這素來與穆安之不對付的人,看到三皇子妃打發人送來的大食盒,都覺著,皇子妃娘娘簡直太大方了有沒有。
那食盒裡兩樣冷盤,一樣燒素鵝,一樣筍脯。兩樣熱盤,一樣炒雞片,一樣燜羊肉。一碗青菜豆腐湯,一碗晶瑩可愛的珍珠米飯。
自打到了鄴城,大家的夥食比在路上精致十倍不止。三皇子妃特意傳的話,“先時要趕路,不能耽擱賑災的事,路上都簡便些。如今到了鄴城,也好生吃喝補一補。”
頭一天卓禦史就覺著飲食不錯,如今城中商賈把這些雞魚肘肉鮮蔬鮮菜賣的天價,再看這飯食,卓禦史一面感慨一面明白,那些個天價貨品的生意肯定有三皇子妃娘娘的股。
不過,食盒最下一層還有一個蘋果一個桔子,蘋果紅潤可愛,桔子澄黃飽滿,此際看去更仿佛身披銀光,閃亮閃亮的。
長隨將最後的果品端上桌後都忍不住大作感慨,“爺,這一餐飯,如今在外頭都得三五百兩銀子了。虧得有嚴姑娘照顧,要不就爺您跟三殿下的關系,咱們這到了鄴城得喝了西北風。”他家大爺為官清廉,平時雖俸祿不少卻多是用來購買書畫,供小爺讀書,也沒什麽存錢。如今這鄴城物價,怕是雞都買不起一隻。
“胡說八道。爺在哪兒都喝不了西北風。”卓禦史笑斥一句,“你們飯食怎麽樣。”
“挺好的。一葷一素,瓷實管飽。”長隨很懂經濟學問,肚子裡算了算,“也得七八十兩的價。”
“端進來咱們一起吃。”卓禦史問,“這些東西賣的這樣天貴,有沒有人買,商市那邊生意怎麽樣?”
長隨是跟卓禦史多年的,忠心機伶自不必言,把自己的飯食也便一起擺上,一邊說,“小的也好奇,一早就打發李六去瞧著了。您猜怎麽著?”
“快說,怎麽還賣起關子來。”
“非但有人買,還生意不錯哪。尤其活物賣的好,一頭百多斤的肥豬,就有人花上千銀子買了去。那賣豬的夥計還被東家一頓罵,說夥計路上伺候這豬伺候的不周到,讓豬一路走著來的,累的這豬掉了十幾斤的膘。”長隨道,“爺,您看,鄴城裡這有錢人當真不少。”
“誰家這麽有錢?”
“聽說是給商會會首家買去的。”
“外頭百姓怎麽說?”“百姓們覺著稀奇,幸災樂禍的多,罵的少。現在都去修堤壩的修堤壩,修城牆的修城牆,也沒空理這些。都想著掙了工錢好多買些糧存著。”長隨道,“倒是有穿戴體面的大搖其頭,說了許多不讚成的話。”
卓禦史一聲冷笑,“隻許他們吸百姓的血,輪到他們被放血時就不願意了?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
“小的聽說許多人往知府大人那裡說話去了。”
卓禦史搖頭,“何等蠢才。”
接下來兩天,城門口查到夾帶進城的,坊市間私賣藥糧的,還有舉報私藏巨額糧草要轉移的,被杜長史帶人抓了個現形。
查到的,東西一律沒收。被舉報的,舉報額的三成歸舉報者。穆安之守信,直接把糧草給那舉報人。
那舉報人很明智,願意以市價賣給朝廷。
穆安之現銀支付。
這麽大宗糧草哪兒來得?
這得有個出處啊!
於是,官司開審。
鄭郎中是刑部老手,不費事的便撬開一眾蛀蟲的嘴巴,這案子其實讓人有些無語。徐知府是清白的,操盤這一切的是那位范同知,徐知府是去年開春升遷鄴城做的知府,范同知在鄴城卻是連任三任同知,這位真是位人才。賑災糧到了鄴城,范同知留了五萬斤粗糧做賑災之用,余者他與鄴城的幾家豪紳大賈便刮分了,一點點的捂著,糧價越來越高,直待把百姓口袋裡最後一枚銅板榨乾。錢沒了不要緊,家中有田的可以賣田,家中有屋的可以賣屋,沒田沒屋還能賣兒賣女,一直把人逼到傾家蕩產,家破人亡。
穆安之一看,這都是大戶啊。
好,抄吧。
抄的整個鄴城官場惴惴不安,鄉紳商賈瑟瑟發抖。
穆安之也就粗粗梳理了一遍,就打算起程去洛陽府。臨行前把杜長史留了下來,對徐知府道,“你這樣窩囊的也少見。你要是不知道范同知所為,你就是昏饋。你若是知道不說,你這就是無能!瞎子!我還得去洛陽看一看那裡的災情,這是杜長史,我身邊第一能乾之人,他留下來繼續助你賑災。你若是還想安安穩穩的致仕,就把這賑災尾巴俐俐落落的收好,我保你能得個平安。”
徐知府再一次流下痛悔感激的眼淚,穆安之心下冷笑,這種無才無能的眼淚有個屁用。
除了杜長史,按穆安之命令留下的還有二百龍虎營的精兵。有這些人,還有足夠的糧食,憑杜長史的才乾,安撫鄴城綽綽有余。
卓禦史把鄴城之事寫成折子打發人送回帝都,穆安之看卓禦史折子寫的勤,想這姓卓的向來陰險,以免卓禦史在折了裡黑白顛倒,穆安之也寫了封折子遞了回去。李玉華不放過這等機會,給藍太后寫了好幾封信,一並隨三哥的折子捎了回去。
李玉華有些遺憾,她原還打算著她這到了鄴城是不是要召見當地的官員家眷鄉紳家眷啥的,結果,根本不用。三哥說了,賑災賑成這個鬼樣,不用給他們好臉色!於是,李玉華就在家裡數銀子了。
不過,臨走前,李玉華還是下帖子召尚安穩無事的幾位官員太太鄉紳太太過來坐了坐,喝杯茶,把朱閱介紹給這些太太奶奶認識,拉著朱閱的手說,“這是我的乾妹妹,這次來的匆忙,又是賑災的差使,外頭我家殿下也忙,咱們一直沒空好生說說話,我這就要隨賑災走了。阿閱留下來,輔助杜長史主持商市,倘你們有什麽事,同阿閱說也是一樣的。”
與朱閱一起留下的還有好些商賈,這些商賈錢賺的嘩嘩的,突然間三殿下發威,一下子連官帶紳帶賈抄了好幾家,抄的全鄴城的富戶都哆嗦了。他們這生意就有些大不如前,如今三殿下要走,他們就有些猶豫是跟三殿下走,還是繼續在鄴城發財。
拿不定主意,憑他們的身份也見不著三殿下,便一起去找朱姑娘。大家能來這一趟,多是托了朱姑娘的面子。
而且,朱姑娘可是能到皇子妃娘娘跟前請安的人。
這些人是跟著她來的,這鄴城的事,朱閱知道的多些。
一則是出於安撫人心的需要,還有就是,杜長史平日裡有賑災的事要忙,可商市的事也十分要緊,形勢需要這樣一個既懂商事,還能在這些帝都商賈間有威信的人,朱閱讓一位心腹掌櫃跟著三殿下一行繼續往洛陽府去,她便在鄴城主持商市。
李玉華特別召杜長史來托付了他一回,朱閱畢竟是姑娘家,女孩子,讓杜長史多照顧著些。
杜長史私下跟穆安之商量,能不能換個男人,要不就讓朱閱走吧,這麽個丫頭,能做什麽呀?繡個花繡個朵兒的成,賑災能用丫頭做啥?
結果,人沒換成,可能他跟三殿下發牢騷的話也叫朱閱知道了,反正三殿下一走,這丫頭看他的神色,怎麽看怎麽透著不善。杜長史心下埋怨,他家殿下什麽都當,差使上更是英明神武,就一樣,在娘娘跟前是個禿嚕嘴,這一瞅就是啥都跟娘娘說了啊。
哎,這丫頭是娘娘的心腹,殿下您這不是把下官給賣了麽。
☆、二三五章
“阿彌佗佛, 總算收到皇子妃娘娘的回信兒了。”巡撫夫人范夫人念聲佛,她們的請安帖送上去好幾天都沒動靜,真擔心皇子妃娘娘是不是有旁的打算。
如今總算召見她們, 范太太都舒了一口氣, 聽老爺說皇子殿下就性情不大好的樣子。范太太張羅著丫環們提前準備出明天要穿的誥命服, 又發愁給皇子妃娘娘送的禮。眼下這洛陽城,這麽個鬧災的時候,還有什麽可送的?
孫媳王氏一時捧著范夫人的誥命服過來,笑道, “衣裳我早令她們打理好了, 祖母看看,可還成?”
“你一向仔細, 有什麽不成的?”范夫人看她的肚子, 臉上笑意更深, “你別勞動了, 多歇著才是。”
“穩婆說也別總在屋裡坐著,每天在院中走一走,身子更健壯。”王氏扶著腰與范夫人一並坐了,問,“祖母,給皇子妃娘娘請安,可要帶些禮物?”
“是要帶的。只是如今這賑災的時候, 禮重了娘娘不一定歡喜, 可也不能空手去。”
王氏看了一圈, 指著案上兩盆結了花苞的魏紫, “洛陽牡丹天下聞名,祖母, 不如尋幾盆牡丹帶上,請娘娘賞玩吧。”
倒是給范夫人提了醒,“很是,你這主意好。”叫了兩個妥當媳婦進來,讓把府裡的名品牡丹湊上六盆,明天給皇子妃娘娘送去。“其實咱們巡撫府衙裡也有牡丹園,裡頭牡丹俱是名品,不過,這是咱們的心意,不一樣的。”
祖孫倆正說著話,就見范夫人的侄孫李尚過來請安,范夫人問,“怎麽這會兒過來,平時只看你忙的抓不到影子。”
李尚給姑祖母請過安,又向表嫂問過好,道,“前幾天商鋪全都叫關了,現在開著的都是三殿下帶來的帝都商賈,他們的事,又不許市署司過問,都是三殿下那邊兒派人管著,我這個市署令可不就閑了。”
李尚歎氣,“也不是我愛抓權攬事,沒這麽乾的。我要說了,姑祖母大嫂子都不能信,現在外頭,一斤蘋果就要一百兩銀子,一隻雞也要五十兩一斤,按斤稱,略肥些的母雞就得一二百兩,誰還吃得起東西?”
范夫人瞠目結舌,“不能吧。我聽說,三殿下帶來的糧食,上等大米也只要一兩銀子一石。”
“就糧食賣的便宜,藥材也不貴,可除了這兩樣,一切雞魚肘肉、鮮菜瓜果,都是天價。這還叫人怎麽過?”李尚拍著大腿發愁,“城中現在怨聲載道,我剛去姑祖父那邊兒,看他老人家也愁的很。”
范夫人王氏祖孫二人對視一眼,王氏勸李尚,“阿弟也別急。難道吃不起的隻咱一家,你急什麽,旁人見你急,便要當你槍使的。你隻管安生的跟在祖父身邊,有差使就去做差使,沒差使就服侍祖父。皇子殿下那樣高貴的身份,第一次過來,老話還有句新官上任三把火哪。你什麽都別露出來,小心殿下這第一把火燒到你頭上。”
李尚性子急,經王氏這樣細細分析勸解著,氣也消了一半,笑,“嫂子說的是,嫂子若有什麽事,也隻管差譴我。”
“你是爺們兒家,我們婦道人家的事也聒噪不到你。”王氏機敏,跟李尚打聽,“不是說殿下到洛陽前先去的鄴城麽,要是能打聽出鄴城那裡的事,於咱們洛陽多少是有助益的。”
李尚發發牢騷也就去了,范夫人說,“還是年紀小,沒個心眼兒,什麽事都這急忙慌的。”
“尚弟一向實誠。”王氏沉吟,“堂堂皇子殿下,就是想要些孝敬,不必開口,官場上也自有這一道的。如今這樣發財,可不大體面。”
范夫人跟丈夫做一輩子官,也沒見過這種本地商戶一律關門,讓自己帶來的外地商賈大發橫財的。
范巡撫對著卓禦史深深一揖,“原該是下官親去給大人請安,如今還勞大人下駕寒舍,下官心中不安。”
“你不安什麽呀。這是我的吩咐,我畢竟得隨三殿下住巡撫衙門,你去了巡撫衙門,要不要給三殿下請安?他那人,最不好打交道,咱們還是出來消消停停的說會兒話的好。”卓禦史每次提到三皇子的口吻總是令范巡撫生疑,畢竟,就是真的與皇子殿下不睦,誰還不是面兒上和和氣氣的,這位禦史大人倒是直言不諱。
思考的功夫,范巡撫引著卓禦史到正堂上坐奉茶,卓禦史問,“什麽事?”
這又跟官場上的不同,也太直截了當了些。
卓禦史唇角一掀,端起茶盞揭開蓋子,一股子陳茶氣直衝面門,險把卓禦史嗆著。卓禦史蓋了回去,“行了,好端端的你沒事找我做什麽?你要真沒事,我就走了。”
“不。是這樣,大人,自從商市關閉,就有商會會首幾次到訪。因著澇災,城中商鋪生意清淡是實情,可如今,不許洛陽商鋪開業,隻許追隨殿下而來的帝都商賈經營,城中商賈未免浮躁,不知是哪裡得罪了殿下。還有城中鄉紳,也過來好幾撥了。”范巡撫如實說出難處。
“先前吃的都沒有了,能有什麽生意?再說,修堤壩修城牆修橋修路,都是有工錢的,這錢從哪兒來?”卓禦史問,“你們巡撫衙門還有錢?”
范巡撫搖頭,“衙門的存銀都買糧了。”
“你想再跟朝廷要錢?”卓禦史繼續問。
不待范巡撫開口,卓禦史逼視他道,“自去歲河南屢報雪災,今年春朝廷三撥銀款,達百萬之巨。河南上接直隸下接兩湖,你要是拿銀子買的你們河南二十兩銀子一石的糧食,信不信陛下能活剝了你!”“不不不,下官豈敢這般愧對君心,大人,除了朝廷撥的糧食,下官是在湖北買的糧食,一筆一筆皆記錄在冊啊。”范巡撫連忙辯白。
“你心裡清楚,朝廷要是肯再撥糧下來,三殿下會直接帶著朝廷的賑濟糧來。現在的糧食,都是帝都糧商的。這些糧食,一樣也是要銀子的。你這裡沒銀子,難道叫三殿下出?我可沒錢!”卓禦史說他,“你傻不傻?要是你這裡賑災樣樣得力,朝廷能派三殿下過來?他在帝都掌刑部,平時活閻王一個。朝廷對你心生不滿,還不趕緊把賑災的事俐俐落落的辦好,以後述職也能有個交待。”
“你這一把年紀,不為自己也得為兒孫想想。”卓禦史翻個白眼,“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如今不過拐個彎,取之於富用之於貧。你是不明白還是裝傻?不把這些受災的百姓安置好,給他們尋些差使做,再叫他們流離失所到帝都討生活,我看你真是要晚節不保!”
卓禦史這禦史台大頭目的口齒,直接把范巡撫訓成個孫子。卓禦史皺眉,“你自己想想,三殿下是絕不會讓自己顏面無光的,我也絕不會在洛陽折戟,你自己呢?官位重要,還是商賈重要?沒錢就吃一兩銀子一石的大米,有錢再去買雞魚肘肉山珍海味,熬過這災情,大家都落得個平安,也就是了。”
“是,大人教訓的是。”范巡撫輕拭額角細汗。
卓禦史勾過他的脖子,低聲與他道,“這次賑災,我為輔,三殿下為主。只要不出什麽大褶子,我這裡都能過去。你也堂堂三品大員,一省鎮撫,要是你不管,得罪人的事,三殿下會讓我出面,我要是也不管,就是他親自管。你是想我還是想他過問你們洛陽的內政?”
望著范巡撫一臉心虛,卓禦史輕哼一聲,“你今天投石問路,這石投到我跟前,是你運道。不然,正給三殿下奪你權的機會!”
“下官絕無此不敬之心,實在是,賑災失利,下官這心裡也是忽上忽下、忐忑不安,一時就犯了昏。”范巡撫賠罪道。
“行了。你自己心下有個數就成,把事情做俐落做漂亮,你這裡賑災一結束,我們立刻就得回帝都,誰還在這兒久待。我們一走,你也就平安了。”
卓禦史真心看不上范巡撫,心眼兒不少,偏沒用在正路上!有這嘰嘰歪歪試探的心,還不趕緊把賑災的事做好!
看他一說三殿下要奪他內政之權嚇的那一腦門子汗,三殿下又不在洛陽府常駐,奪人內政之權做什麽?三殿下如今虎視眈眈的,是要尋洛陽府的致命疏漏!你最好是把替死鬼趕緊備好!
李玉華端坐在上首正中的榻上,待各位誥命太太行過大禮,便雙手做個虛扶的姿勢,“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令侍女上茶。
“前幾天就接到你們的請安帖,一直就想尋個時間大家見見面,說說話。”李玉華看向范夫人,“范夫人就幫我介紹介紹,這來的都是哪位官員家眷?”
范夫人挨個接著她們各自丈夫的官職說給李玉華聽,李玉華的視線就在林知縣太太那裡多停了一瞬,三哥說讓她優待這位林知縣太太一些,李玉華現成拈個話題,“好巧,我老家也是直隸府,論起來,咱們倒是同鄉。”
林太太再多施一禮,李玉華細問她家鄉是在直隸府何處,看林太太言語溫柔大方,心裡對林太太也多了些喜歡。
待中午用飯,令林太太與她同席,與大家夥道,“這廚子原是在壽膳房當差,我們出宮開府後皇祖母擔心三哥不習慣外頭吃食,特意賞給了我們府上。他的手藝還不錯,大家都嘗嘗。”
待各位夫人太太告辭,李玉華都各有賞賜,知道林太太家裡有小孩子,特意多給她一份糕點,讓她帶回去給孩子吃。
林知縣回家就見兒子托著肉乎乎的腮幫子正以一種饞鬼的神色盯著一盤雪白的點心,聽到進屋的動靜,小家夥回頭看到父親,立刻跳下椅子就撲了過去,一臉歡喜的抱住父親的大腿,“爹!你回來啦!”然後就是一通,“爹你累不累?爹你渴不渴?爹你餓不餓?”把林知縣感動的夠嗆,小家夥終於引出正題,“爹你要是餓了,咱們一塊兒吃點心吧!”
☆、二三六章
林知縣看兒子口水都要滴下來, 笑道,“哪裡來的點心。”拿一塊,“喲, 一股子桂花香, 是桂花糖餡兒的酥餅吧。”先遞給媳婦。
林太太給兒子, 小家夥不要,他歡歡喜喜的拿一塊給爹,“爹,這塊最甜。”再自己拿一塊, 一家三口, 一起吃。
洛陽府自去歲暴雪不斷,林知縣家裡不缺吃的, 可小家夥也有倆月沒沾過糖的邊兒了。
林知縣剛要吃糕點, 覺著他這塊糕點中間有些凹, 再瞅瞅其他的, 心下有個不好猜測,“我這糕怎麽中間跟少點兒似的。”
小家夥鼓著腮幫子香甜的說,“娘下午就把糕拿回來了,我怕不好吃,就替大家夥兒嘗了嘗,我可沒先吃,我就舔了兩下。”
林知縣捏糕的手顫了又顫, 險沒吐了。你, 你這就舔了兩下?肯定舔十下不止!
“爹你快吃呀!真的很好吃!”
哎, 林知縣認命的咬一口, 真是要命,雖然依舊覺著這小子口水滴上頭怪惡心的, 可眼下這缺糧食的時節,也不好浪費東西,是不是?
飯後聽妻子說了去巡撫府請安的事,“皇子妃娘娘特別和氣,跟咱們還是同鄉,都是直隸人。問我家裡有幾個孩子,聽我說咱們阿彥在家,讓我下回帶阿彥一道過去。這糕點也是娘娘格外給的,聽說現在外頭雖有賣糕點的,可賣的比金子都貴。”
“也沒那麽誇張,但也沒便宜到哪兒去。”林知縣道,“現在外頭有賣活雞的,明兒去買一隻回來燉了吃,臭小子有些日子沒吃過燉雞了,成天吃那鹹肉醃肉的,他牙嫩,我看總是咬不爛還塞牙。”林太太笑著應下。
倆人說會兒話就歇了,林知縣有些失眠,想著他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平時也就是給上頭那些大人們跑個腿,皇子妃娘娘是天上雲端的人物,怎麽獨對他媳婦這樣另眼相待,難道就因為是同鄉?
想到這幾天鬼鬼祟祟跟在他身後的那倆人,林知縣覺著,不能再裝聾作啞了。
結果,第二天他著衙門裡的捕快一布置,那倆人挺痛快就招了,胡公子派他們過來的,至於胡公子是誰,三殿下的心腹胡安黎胡公子唄。
林知縣並不算吃驚,三殿下沒來前,也沒人跟蹤他。三殿下一來,成天有這麽倆人遠遠綴在他身後,這是什麽人,最直接的推斷就是三殿下的人吧。
只是,三殿下你龍子鳳孫的,你打發人跟著我做甚啊!
既然把這事捅破,林知縣就得去見一見那位胡公子。當日諸官員給三殿下請安時見過一回,胡公子估計沒注意過他,他卻是留心過胡公子。無他,胡公子在三殿下身邊司記錄之事,算是個文書的差使,但人家那風儀氣質,縱一身布衣也活脫脫的大家出身,范巡撫的孫子都挨不上人家一個邊角。林知縣一眼就覺著,這位文書定然出身不凡。
林知縣過去拜訪,果然很快就見到了胡安黎。
胡安黎拱手為禮,“聽說大人找我。”
林知縣心說,你可真會黑白講,“胡先生一直派人追隨,我想是胡先生有話對我講。”
“哦,是殿下吩咐,殿下很欣賞林知縣。”胡安黎請林知縣坐了,親自倒了盞茶,林知縣連忙起身雙手接過,“先生折煞下官。”
“林知縣客氣。”胡安黎道,“殿下聽說自去歲林知縣就張羅治下百姓買了許多糧食,今春暴雨,林知縣治下百姓未出現流離失所之事,殿下說林知縣這樣的能臣很是稀罕。為了先排除林知縣的嫌疑,便派人盯了林知縣兩日。”
林知縣問,“什麽嫌疑?”
胡安黎道,“林知縣是怎麽推斷出河南有大災的?”
林知縣無奈,“每個縣都有晴雨表,每天的天氣是有人記錄的,洛陽縣也是大縣,我在鄉間打了個積骨老人家問了問,十五年前發生過大旱,整個冬天到春天,沒下一粒雪沒滴一滴雨。我把十五年前的天氣記錄找來看了看,確有此事。去年雪下的太大,我想著,不會這麽倒霉讓我遇到了吧。我啥都沒乾,是縣裡老人家給我出的主意。”
胡安黎道,“大人太謙。大人一地父母,救一地百姓,真乃功德。”
“那個,”林知縣也不覺自己有啥功德,他看著胡安黎,“那個,我有什麽嫌疑?”
“鄴城同知涉嫌私吞大筆賑災糧草,證據確鑿,已經被殿下扣押送往帝都受審。殿下擔心洛陽城有一樣的事,讓我留心。林知縣深得巡撫大人的信任,巡撫為上,林知縣為下,若上下都沒問題,一般中間也不會出問題。而上有問題,瞞不過下頭跑腿的。我自然先查林知縣。”胡安黎不急不徐的解釋給林知縣聽。
林知縣厥倒,你就是懷疑我,也不用這樣大咧咧的說出來吧!
他官小職低,還不好得罪胡安黎,林知縣道,“那我應該沒問題了吧?”
“不能確定。”胡安黎看向林知縣,安慰他道,“不用緊張。接下來我還會派人跟著大人,對了,大人記下他二人的相貌,我如果換人會通知大人。如果沒有通知,還有生面孔跟著大人,那大人要清楚,必是有旁人也對大人生疑,請大人勿必小心。”
“接下來,殿下會召見大人,對大人欣賞有加。如果大人這裡沒什麽異樣,皇子妃也很喜歡尊夫人,喜歡孩子。”林知縣臉色忍不住微變,眼神是甚至透出淡淡恨意,而知他強烈壓製下去,人家還沒這麽乾,也算不上威脅。難道皇子殿下欣賞你是在威脅你,皇子妃對你媳婦孩子青眼有加,是要害你?
不,這位胡先生是試探我,試探我與巡撫府的關系。
剛剛我臉上肌肉有什麽變化沒?我神色還恭敬吧?我沒露出什麽不妥來吧?
林知縣簡直絕望,我就是面無表情,可只要皇子殿下對我這七品芝麻小官另眼相待,對我百般親近欣賞,縱范知府知道皇子殿下是在離間試探,可真的不會生疑嗎?
我要用媳婦孩子來冒險嗎?
胡安黎安靜等林知縣心中天人交戰結束,林知縣歎,“我現在再做出反應,已經遲了,是嗎?”
“什麽時候做出反應都不遲,只要你們的關系足夠可靠。我在話本上看到過士為知己者死,在刑部還沒見過。”胡安黎道,“大人這樣的聰明人,該知道這個機會多麽難得?”
是啊,的確是個難得的機會。
皇子殿下高不可攀,與其叫范巡撫做了棄子,還不如在皇子殿下這裡一搏。
林知縣只有一個條件,“我需要保證家眷兒子的安全。”
“林大人放心,即便你不說,殿下也從不會虧待明事理的人。”胡安黎直接應了林知縣。林知縣歎口氣,“我知道的事情很有限,當初朝廷的賑濟糧到了,我們縣林林總總也分到了十萬斤,帳上有十萬斤糧,實際只有兩萬斤粗糧。倘在去歲,這兩萬斤粗糧也就值一千銀子。我在帳上簽了字用了印的,就是拿到刑部,我如實說出,也是誣告。”
“河南的問題不是沒有糧食,就是給我兩萬斤,可只要湖北的糧食運過來,也不會發生這麽大的糧災。就像三殿下一來,不許城中米商經營一樣。已經有三個月,外地糧入不了河南境。本地糧商才能這樣肆無忌憚的漫天要價,可你們逮捕糧商也沒用,他們另有一套帳。這套帳是絕不會牽連到巡撫大人。”林知縣說,“皇子殿下身份高貴,總多一重安全保障。河南駐兵不多,也有兩萬。洛陽將軍隻管軍隊,不理政務,但是,能讓他一言不發,必有緣故。旁的,我就沒什麽要說的了。”
胡安黎點點頭,“林大人不妨向范巡撫回稟一聲我向你詢問洛陽賑災糧一事。”
林知縣松口氣,“大人不妨也打發人跟蹤焦知府幾天,隻當是混淆視聽了。”
“我與林大人心有靈犀。”林知縣這樣配合,胡安黎不會讓林知縣難做,待將自己知道的洛陽城的情況細稟過胡安黎,林知縣便告辭了。
自巡撫府出去,林知縣趕緊到巡撫大人那裡,將胡安黎懷疑洛陽城賑災糧有問題的事告訴了范巡撫。
“下官真是嚇死了,打頭兩天就總覺著不對,今天總算打人逮住,結果一審,竟然是皇子殿下那裡的人。沒見過這樣做事的,有什麽話不能大大方方的問,那位胡公子什麽人哪,瞧著年紀輕輕,頗愛暗事。”林知縣道。
范巡撫哼一聲,“他可是帝都名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