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代以來,士家大族的婚姻一直遵循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男方遣媒求親,待女家應允之後送上采禮,是為納采,這是雙方締結姻親的第一步。
諸葛氏與黃氏結親,納采那一日上門的乃是諸葛孔明在官學時的兩位同窗好友——徐元直與崔州平。二人皆為荊州官學中的翹楚人物,又俱是二十出頭的俊郎青年,此時鮮衣策馬,蹄下揚風,一路引了襄陽城中許多人家紛紛側目。
采禮依著時下的規製,最為重要的禮版之上書寫了各方禮文,婿父姓名,媒人姓名,左方則羅列著男方送來的各樣采禮。禮版裹以皂囊,纏以白繩,封章一般,十二分的精致。奉上禮版之後,便是正式的中庭獻禮了,羔羊一口、豕一隻、雁一雙,黍一斛、稻一斛、清酒一斛,笥中盛繒,奩中盛采,黃絹囊中盛米……
待到暮時,家中賓客散盡,中庭也已然清靜下來的時候,黃碩出了內院,一路緩步來了這兒。
十七歲的少女,仍是一身蘭青色細絹襦裙,長發綰作了雙平髻,素致而雅淨。她亭亭立在中院垂葛蔭蘿的垣牆邊,靜靜看著庭中細蔑織成的竹籠裡那一雙褐羽白額的鴻雁……這,是那人親手所獵。
莫名地,一直以來隱隱有些惶然的心緒仿佛有了個定處,漸漸安寧了下來。
——雖然不知日後會如何,但至少是個不錯的開端,不是麽?
而那一廂,黃承彥立在東壁木格長窗下,目光遙遙凝視著垣牆下佇立的女兒,神色間多少愛惜又幾分慨歎……
阿碩這個孩子,骨子裡其實是有些離經叛道的。
幼時學《女戒》,才不過衝齡的女童,卻是將這卷百余年來天下女子奉為圭臬的戒條,依著《卑弱》、《夫婦》、《敬慎》、《婦行》、《專心》、《曲從》和《叔妹》七章,條分縷析遂一駁斥,令得傅母啞口瞠目。
後來她年紀漸長,學經史諸子,習詩賦琴棋,更兼該百藝,於堪輿、觀星、百工之類也廣有涉獵……這樣的資質卓絕又勤恪向學,不似女郎,倒更像儒生學子些。甚至,在各大士家的同齡子弟中,似她這般的亦是寥寥。
而這孩子性子又肖父,隨意不拘,自然放逸……在她看來,成不成親大抵並沒有那麽重要罷。
甚至,身為父親他也相信,若阿碩此生不嫁,留在家中料理族務、教導後輩,她也決計做得出色……但,世人對女子何其苛刻,終身不嫁的士家女,會受俗子們多少流言鄙薄?
他的阿碩,這樣才識出眾的孩子,為父母的又哪裡舍得讓自己視如拱壁的珍寶受這等非議?
何況,如今阿碩尚是年少,所以不覺得獨居一世有何不妥,但她才十七歲,往後的人生還有數十年的漫漫光陰,而父母至親……終究不可能陪她到最後。
所以,他近乎有些獨斷地替阿碩決定了這門婚事……而一向頗有主見的女兒,這回有些出乎他意料地,竟沒有直接嗆聲反對。
自那日自峴山歸來之後,她便去了司馬府上一趟,也不知同德操都說了些什麽,待回府之後便對這樁婚事點了頭,而後像所有待嫁的女郎一般,開始織繡裁衣,為自己準備妝奩。
靜靜看著這一切,黃承彥默默松了口氣,雖然有些意外,卻終究是欣慰多一些。
阿碩這個孩子,極有主見也極有擔當,既然點了頭,便會沿著選好的路,一心一意地走下去。
而孔明——那也是個難得的後生呵。
納采之後,便是問名,即將女子的名姓及生辰年月送去廟中佔卜,觀其吉凶以決定是否適宜結親,若結果為吉,便告於女家,是為納吉。而後送聘禮於女方,是為納征,既而擇定婚期。
婚姻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也。而士族之間的姻親,則尤為隆重謹恪,各個禮節走下來便是一年多光景,待到真正迎娶,已是建安十一年的仲春時節。
士家的婚姻禮儀向來循周製古禮,婚禮即是昏禮,迎親的時辰也依古製選在了日入時分。
那一天,黃碩平旦早起,跽坐在妝鏡前,安靜地任一眾仆婢服侍修眉、搽粉、塗唇、膏發、定發、熏香。一挽鴉雛色的長發綰作了雙鬟髻,用了玉纚、骨笄、銀次束起簪定。最後換上一襲周製的純衣纁袡,莊重而高華。
因為循古製,所以氛圍端肅而靜穆,並不聞鍾鼓之聲,更無多少喧鬧嘈雜,是以待新郎在眾人擁行之下一路進了大門、中庭、內院之時,那聲響便分外震動,少女聽聞外間響動,一抬眼,透過那扇半啟的菱格紋長窗,那人便這麽無遮無掩地落入眼簾——
二十余歲的年輕士子,身著一襲與她相配的玄端禮服,緇衪纁裳,他眉目溫靜雋致,一身氣度淵古博雅,沉蘊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穩斂淡若。
此刻,即便被眾人簇擁其中、帶了些嬉鬧地推搡著,也是閑庭信步一般的緩靜從容,輕塵不驚。
那一雙眸子仿佛涵山容水,清和澹然,卻又透著幾分林泉隱者的疏曠放逸,一眼看去……極澈然,卻也極深湛。
陡然間四目相對,仿佛都有些意外。
少女先是一時怔住,而後反應過來連忙匆促地低了眉,心頭竟有些無稽地浮上一個念頭——阿父說他是個“俊秀後生”,可真是謙虛得過了……
而後帶著些意外和莫名的無措,黃碩在親友矚目之中,由仆婢服侍著出閣,任他牽著她登車,而後乘著婚車一路回到了襄陽城外二十裡的南陽隆中。
隆中的家宅不過是一所二進三間的小院,幾間竹廬倚山而建,周遭大片碧鬱菁茂的雲丘竹蔭簷蔽戶,疏影橫窗,簡雅而素致,婚禮便在前堂正室舉行。
依禮製,婚嫁當日,最莊重肅穆的儀式便是一雙新人同牢合巹。
時下的“同牢”,大多是新婚夫婦分食一頭乳豕,象征此後夫婦並尊,不為賓主。
而後的“合巹”,則是用一隻瓠瓜剖成兩半作為酒器,分別盛酒,夫婦二人換杯而飲。瓠既分為二,合之則成一器,象征夫妻一體。而又因為瓠瓜味苦,所以此酒便是苦酒,希望夫妻二人自此共苦同甘,恩愛不離。
當酒液斟入髹漆的瓜瓠之中的時候,跽坐在堂中的黃碩,不心微微緊了緊交握疊置在膝前的十指,心底裡微微有些不安……她向來沾不得酒,十三歲時與兄長作賭,逞強飲過一盞,卻當即發熱,而後醉嘔,難受了整整一晚。
所以,此後便再不曾碰過這杯中物了。
但今日這是合巹酒……她強壓了心頭的些微怯意,雙手持瓠,保持著優雅的姿態,微微仰首將瓠中的酒灌入口中,誰知,下一刻,舌尖卻觸到清晰的稻米清香——竟是米汁製成的酢漿。
難掩意外地凝目向對面的人,卻見他也正向她看了過來,一雙清和澹然的眸子裡透了微微笑意。
黃碩難得心虛地垂了睫,分明飲的只是酢漿而非酒,卻莫名覺得雙頰微微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