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孔明邁步進了正堂時,看到案上已備好的朝食,一時間竟微怔了怔。
——光潔的素青色瓷碗中煮得糯軟的的甘豆羹散著縷縷熱氣,彩陶的圓敦中是泛著稻米熟香的監粱飯,黑地漆繪的木盂中分別疊置了雪白的粉餅和煎得焦黃的蔬餅,三隻柿蒂紋的青銅耳杯裡盛著調味的逐夷、豆豉和酢醬,而一旁竹織的簪籠裡整齊有致地插放著幾柄青銅飯匕和兩雙繪漆木箸。
直到女子輕勻的足音近在耳畔,他才驀地回了神……已入目便是一抹蘭青色的衣袂,那女子梳著雙鬟,步態嫻雅地歷階而上,正邁上最後一級台階走到了門邊。
她衣飾素致,並不見多少士家貴女的華奢作派,雙鬟髻間隻以一雙水玉髻珠為綴,裙裳是尋常的細絹,腰間縵帶下以一條碧絛系著白玉環佩壓了裙裾,垂下流蘇絲穗蘇隨步而動,端麗而幽嫻。
因為已換下了昨日新婚時的漆畫五彩木屐,穿著一雙素致的錦緣青絲履,所以她步音極輕,以至於都走到了門邊他方察覺。
女子手中捧著一隻黑地朱繪的梓木小食案,走到門邊看到了立在室中的新婚丈夫時,微微一怔,四目兩對,而後卻又飛快地錯開——新婚次日,乍然相對,終究都是有些赧然,有些尷尬的。
低低垂著睫,她頓了片時後,微微咬了咬唇,終於開口打破了僵局——
“妾才過門,並不曉得……郎君食性,手藝也粗疏,且多擔待。”因為太過生疏,那“郎君”二字在舌尖打了幾個轉,好不容易總算輕聲出了口,她仿佛是長長松了口氣。
原本,新婦成婚次日是需謁見長輩,下廚烹飪以饋姑舅的,但諸葛家中如今親長俱逝,所以她需饋食的,也隻自己的夫君一個。
說話間,黃碩已將手中的小食案置到了室中的竹木大案上,而後把小食案上的四隻竹盞分別置到了東西兩側,各人是一盞桂漿和一盞柘漿……因為不曉得他口味,所以飲食便多備了幾樣,以求妥當。
女子布食的姿態嫻雅從容,但其實心裡並不似她表現得那般淡然自若,甚至有些慶幸——虧得手頭有事可做,可以藉此稍微掩飾自己此刻的無措。
真正嫁為人婦,黃碩方才明白,她對這樁婚姻,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更用心些。
“勞煩你了。”頓了片時,那廂的青年方才開了口,神思似乎微微有些恍意,說完了這一句便又是一時語凝。
黃碩已布齊了朝食,他便順勢幾步近前,攬衣跽坐了下來,分東西與她相對而坐。
“妾並不擅飲食烹飪……家常的菜品也只會這些。”用飯之前,女子卻略有些突兀地開了口,語聲莫名略輕了下來——她方才說自己手藝粗陋並非謙詞,針黹烹飪這些,自小雖也學過,但並不怎麽有興趣,所以技藝庸平,在襄陽一眾士家女中算不得出眾。
黃碩長到一十九歲,向來隨性放逸,且從容自若,但此刻對著新婚夫婿承認自己廚藝不精,卻是微微斂了眉,神色間難得有些微的心虛。
見他並未應聲,她不由雙眉更深斂了一分,續道:“不曉得郎君偏喜何種口味,妾多用些心,大約也學得會的。”
——既嫁予了他,便需適應這個的生活習性與好惡,在當初幾幾番猶疑,而後應下這門親事時,便有了這樣嫁為人.妻的覺悟。
在早些時候,這也是她一直隱隱無心婚姻的原因之一——黃碩骨子裡堅定且執拗,從不喜歡為了旁人而去改變自己的習慣好惡,不喜歡迎合,更不欲成為那人的附庸。
但,她同樣是一個極為守諾,頗有擔當的人,既然點頭應允這門婚事,那莫論對方如何,她自己都會努力做好份內之事……包括在許多生活瑣事上的退讓與包容。
“我並不挑飯食,也沒有什麽忌口的東西。”那廂的青年終於開了口,溫聲道。她忽然聽到他的回應,微微詫異,不由抬了眼向他看去,卻正對上一雙微微帶笑的清湛眸子——
他今日是一襲若竹色的直裾深衣,竹簪束發,褪了昨日那身端肅的玄纁禮服,仿佛骨子裡的清逸曠然就這麽透了出來,眉目溫靜雋致,此刻就這麽靜靜透了笑意凝視看她,而後說:“其實,已經許久沒有人陪我在家中用過飯了。”
六親俱逝,兄長相離,唯一在身邊的幼弟諸葛均如今正在荊州官學讀書,平日便住在襄陽那邊,少有閑暇可以歸家。
這處小院中,往常便隻他和一名侍童,幾個雜役,偶爾也有元直、州平一些同窗相邀共飲,撫琴對弈,品文論詩,可……卻從來不曾在家中用過一餐飯。
真是許久沒有人一共用過家常飯菜了,以至於剛剛進門,看到這一案各色飲食和布菜的女子,一向敏悟如他,竟也是有些愣了。
——原來,他方才一時默然,沒有及時回應她是為了這個。
不由自主地,黃碩原本有些緊繃的心弦瞬時間便松了下來,而後思及他的境況,心下竟莫名也有些傷懷……是呵,原本偌大一個家,如今隻余他一人孤孑孑地住在這異地他鄉。
她不禁抬眸與他對視,一雙潑墨般靈動純澈的眸子真切而笑:“往後,還要同妾一起用許多年的飯,郎君莫嫌膩煩才好。”
“嗯。”他眼裡的笑意更盛了些,一字以應。
這一餐朝食用得安靜又舒心,二人俱是士家出身,禮儀周至,姿態隨意裡透著矜雅,匕箸碗杯等時有碰觸,極有律韻感的聲響宛如樂聲。
用過飯後,雙雙用水蘇漱了口,圍案而坐,黃碩微微思量了一瞬,而後終於開口,神色帶了些鄭重地問道——“不知,家中的書房是那一處?”
不及他回應,女子微咬了唇,而後出聲解釋道:“妾今日需打理一應嫁奩,其中……大半是書卷簡牘。”
——誰家女兒結縭出嫁,會帶了千卷書簡?黃碩自己也覺得此舉有些出格,但……出閣離家,除了血脈至親,她最舍不下的,便是自幼研讀,日日相伴的這些竹卷了。
書藉在當下,算得上十分貴重的東西,而她自衝齡起,便習慣將平日喜愛的書籍都抄寫一遍,而今積年累月,竟有了千余卷之多,所以便作為陪嫁帶了來。
不過,這要怎麽同夫君解釋才好一些?——女子微微凝了眉頭。
“書房便在中庭的東廂,尚有空置的書架。”青年朗潤的聲音就這麽溫和地響起,神色是慣常的從容澹,幾乎不帶丁點兒地意外“簡牘笨重,我在一旁幫著理書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