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你說湖中泛舟賞蓮的這些小娘子們,有多少是為了奉倩來的?”湖心水榭中,憑欄遠眺的傅嘏,笑向身畔的好友夏侯玄(字太初)調侃道。
“每回奉倩來水榭,我家這一片荷花便遭了殃。”與他比肩而立的夏侯玄笑著接了話茬兒,目光有些戲謔地落向了這室中的第三個人——幾步遠處的素漆木幾旁,那一襲素衣的清華羽士。
德陽公主府中這一頃煙波翠湖在洛陽頗負盛名,湖中遍植白蓮,似眼下這六月天氣,碧水漣漪中片片清圓瀉露的娉婷蓮葉迎風而舉,一脈翠玉瓊田碧鬱接天,藕花出水,荷風送爽,實是遊園消暑的不二之選。是以,年年京中夏日的賞荷宴,十有*都選在了這煙波湖畔。
這日,一如往常的冠蓋相屬,士女雲集,往來皆是京中顯貴。
而湖中白蓮碧葉的荷花叢裡,正泛著一隻隻小巧玲瓏的木蘭舟,舟上多是乘興遊湖的少年少女,一色寥薄春衫。而幾乎不約而同地,眾多小娘子登舟之後,都競相將木蘭小舟向湖心水榭這廂泛了過來。因為船隻擁塞,即便撐船的舟子皆是熟手,也難免偶有碰撞,以至於殃及了荷叢窄小水道旁的許多蓮梗花苞。看得此間主人——德陽公主之子夏侯玄心下一聲長歎:當真梵琴煮鶴,煞了風景。
湖心這處五丈余高的台榭凌水而起,在頂層居高俯瞰,便可將四面湖光盡收眼底,是觀景最佳之處。而此時水榭中賞景品茗的三人,便是夏侯玄同他的兩位知交——傅嘏(字蘭台)和荀粲(字奉倩)。
當下,夏侯玄與傅嘏二人正閑憑欄杆,俯瞰著下面簡直趨之如鶩的小娘子們,不厚道地調笑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荀粲。
“太初,你倒說說,這副不解風情的脾氣,這般寡淡無趣的秉性,到底哪裡討喜?”傅嘏回眸看了眼荀粲,戲謔裡幾乎帶了無奈。
那廂的荀奉倩依是充耳不聞,兀自執盞,垂眸飲茶。
他約是二十出頭模樣,眉目佚麗而冷雋,天姿清劭,風神秀徹。以白紗幅巾束了烏發,褒衣博帶一色素白,手執一柄麈尾拂塵,周身都透著道家羽士的出塵絕俗,卻又難掩詩禮世家積蘊出的一身清貴矜雅。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不外如是。
“奉倩乃是少年才子,譽滿京華,又品貌出眾,引得一眾女兒家思慕理所應當。”夏侯玄此時倒說了句公道話,只是看了眼下方的木蘭小舟自四面八方泛了過來,幾乎將水榭圍了個水泄不通,不由得有些無奈了起來“只是,如今這些勳貴世家的小娘子們,委實也太大膽了些。”
自漢末以來,天下紛亂,而後群雄逐鹿,戰火頻燒。歷經二十余年,魏、蜀、吳三分鼎立,終於戰事稍歇。魏都洛陽承平已久,所以京中勳貴們的作派也早已閑娛放逸起來。
而此時,歷經戰亂後,天下間的風氣比先前漢時要開化了許多,對女子不似早先的拘束。街市之上男女同遊,嬉鬧交遊十分常見,而京都之地身份貴重的小娘子們,行事就愈發的張揚恣意了,夜間也常外出,喧嘩盈路,不拘形跡,似今日這般明目張膽地圍觀美貌郎君也尋常得很。
“這等殊遇,當真羨煞旁人呐。”傅嘏閑閑笑道,又看了眼一旁無動於衷的荀粲,神情轉為了無奈。而後俯身取了身畔烏木小幾上早先晾的兩盞清茗,遞了盞與夏侯玄“且飲盞涼茶清清火,免得給這塊石頭氣著。”
“說起來,奉倩平日裡深居簡出,難得一見……好不容易逮著這個機會,那些小娘子們哪裡肯放過?”夏侯玄卻是看著下面一隻隻木蘭小舟,認真地端量起來“喏,滿京城的貴女,今兒大約來了六七成。”
傅嘏啜了口茶,認真也正經了些:“仔細瞧過去,倒真有些家世品貌不錯的……若合了奉倩的眼緣,也是一樁美事。”
夏侯玄目光裡露出幾分讚同之意:“這主意正經不錯。”
“若真能玉成此事,到時候荀家上下怕會備了厚禮來謝我這倆兒這媒人?”
——畢竟,這位好友的終身大事,可是教荀家闔府上下操盡了心。
奉倩自幼修道,潛心研習黃老之學,從小性子就比同齡的孩童寡靜些。待年紀漸長,脾氣也就更清冷了。雖才學卓犖,十四五歲上就以清談飲譽京都,斐聲洛陽內外,但因著這副孤靜的脾氣,一向不喜喧鬧,甚少交遊。
之所以與他們二人交好,則是因為自小一處長大,總角之交,垂髫同樂,二十余年的情誼。
到如今,他與蘭台(傅嘏)的字早已成婚經年,兒女繞膝,奉倩卻依舊孑然一身。
荀家兩位高堂皆已仙逝,如今的家主——敬侯荀長倩乃是奉倩的長兄,年紀大了他二十余歲。自父親逝後,身為長兄的他一手將幼弟照拂長大,情份自然比尋常兄弟更親厚許多。這些年來,因弟弟不肯婚娶,他也是用心良苦,朝堂上政事紛繁,卻還幾度拔冗來關心幼弟的婚事。可偏偏奉倩是個又強又硬脾頭,莫論怎樣都梗著性子不肯娶妻,幾回將兄長氣得拂袖而去。
所以,婚事就一直拖到了如今。
他們二人以往雖甚少在奉倩面前提及這茬兒,但並不意味著不關心,尤其如今好以己是二十四歲的年紀了。
“那怕為了荀侯的謝媒禮,我也得好好替奉倩挑一個玉姝出來。”傅嘏開始仔細憑欄聘目,在一眾泛舟的春衫少女中遴選起來,不一會兒眸子便亮了亮“東南色柳煙綠色襦裙那個,是范陽盧家長房的九娘子,上回在郭府的桃花宴上見過,諳於音律,尤擅琵琶,當日一曲《別鶴操》引得座中人人擊節而讚,算起來今年不過一十三歲,委實難得。”
夏侯玄也目光凝然地仔細端量著,而後接口道:“發髻上戴著芙蓉冠的那個小娘子,出身趙郡李氏,家中行六,自幼養在李老夫人膝下,幼承庭訓,淑靜幽嫻,且曉暢詩書,妙筆丹青……”說著,不由轉向了那廂的荀粲,神色裡難掩嘉賞“奉倩,我看過這小姑娘的幾幅畫作,格局疏放,筆致清逸,當真有幾分靈氣,你不是也擅丹青,說不定會十分投契,引為知己呢?”
見那廂的清華羽士仍是兀自品茶,一副恍若未聞模樣,傅嘏幾乎忍無可忍,道:“我們兩個都說得唇焦舌蔽了,你就不能移步過來瞧一眼不成?”
那廂,荀粲終於淡然開了口,聲如山澗漱玉,清籟入耳“女子要才德何用?——美色足矣。”
“噗——”傅嘏一口將將入喉的香茗全伺候了新上身的那襲細縑直裾袍,被嗆得咳喘不止“咳咳,咳”。
——荀奉倩,你敢不敢別端著張清心寡欲的道士臉說這麽誠實的話?!
夏侯玄也因這驚人之語一時愣在了當地,過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既而福至心靈一般,驀然記起了什麽似的,長長一聲歎問:“奉倩當真是要覓個傾城國色,可以入畫的女子為妻麽?”
他本以為,這只是少年時一句玩笑話,如今看來……好友大抵是當真的。
奉倩五歲開始學畫,師從名家,到十五歲上已是造詣不凡,冠絕同儕,只是不知為何,從來隻繪山水景致,而不畫時下尚行的仕女圖。
他曾笑問緣故,少年幾乎不假思索地答:“平生未遇可以入畫的女子。”
一段癡念,偏執經年——有時候,寡靜內斂的人,往往更是固執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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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粲起身離席時,賞荷宴還未開始,他一向不喜歡這種喧囂鬧熱的情形,今日隻為赴太初之約,會了好友,自然便該走了。
至於旁人如何看待,怎生議論……又乾他底事?反正,荀奉倩的恃才傲物亦是聞名京都,一向行為不拘,早已慣了。
京都洛陽,近些年來勳貴世家競相修築園林,一時蔚為風氣。而德陽公主府幾乎算得上京中園林之冠。庭院穿築皆摹寫山水,聚石蓄池,積土為山,樓台亭榭依地勢而建,築蝸舍於叢林,構環堵於幽薄。果園在後,開窗以臨花卉;蔬圃居前,坐簷而看灌甽,四季景長新,水長流,園長青,直是人間勝境。
而此時荀粲便正沿著綠草鋪氈的小徑穿過一片湖石假山,假山皆形態奇峻,其上垂葛蔭蘿,在季夏六月天是一片怡人心目的綠鬱盎然。
忽地,他聽見一旁的假山後,傳出低低一聲痛呼,雖輕,但因為離得很近,足以令人聽個清楚。
誰在此處?心下詫異,幾乎下意識地,荀粲已向假山後繞了過去,山石之後又是幾重假山,碧翠欲滴的繁茂蘿葉覆了整座,又一路自地上蔓延開來,盡目皆是無垠的綠鬱顏色。而荀粲繞過數重假山之後,終於眼前露出一抹如霜的白色來——
重重掩映的綠蘿間,竟倚藤坐著一個通身雪白,周身宛在煙中霧裡的小人兒。
驚詫過後凝眸細看,卻原來是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稚氣少女,因為太過單薄纖弱的緣故,楚楚憐人地抱膝坐在松蘿藤下,似孩童般小小的一團。
但那少女空靈絕俗的姿容,幾乎令得誤闖的青年一時間不由屏息--
雪玉一般無瑕的面龐,冰琢粉妍的精致眉眼,膚色白得微微剔透,幾乎和身上那一襲霜白色的衣衫融為一色。那少女就這樣有些無措地抱膝在碧鬱綠蔓坐著,碧蘿葉,白紗衫……直讓人懷疑是這花蔭間清露霜華凝出的精靈……
仿佛呵一口大氣,她便眨眼間散化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