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碩袖中的雙手已緊攥成拳,但以只是凝了片時,便回復了初時的平靜,聽著假山後的兩名宮人走遠了,她語聲淡然地從容吩咐:“且起來罷,皇后那邊還等著呢。”
但,眸子深處卻是一派冷凝。
這日,黃碩回到家中已是向暮時分,走入內室時,有些意外地看到孔明靜靜跽坐在窗下竹幾前,兀自拈了博箸下著一局六博棋。
他束著時下士人尚行的白紗綸巾,身著一襲同色的白紗直裾深衣。昔年溫靜雋致的眉眼,如今多了些許歲月積澱的從容曠達,一襲白衣沐著夕陽,在柔和的緋光裡風華無儔,整個人素潔清峻不可方物。
“回來了,”孔明聽到她的腳步聲,不由擱了手中的博箸抬起一雙澹然深遠的眸子,淡笑著向妻子招呼道“阿碩可有興致陪我相博一局?”
“丞相相請,何敢不從?”黃碩亦帶了幾分玩笑,而後輕步向他走了過去。
近些日子國境之中諸事順遂,他這個丞相亦稍微清閑了些,所以偶爾才能像現下這般,夫妻二人擺了棋枰,博殺幾局。
六博之戲,濫觴於戰國時期。
人們常說的“博弈”,弈是圍棋,而“博”便是六博。
六博棋由局、棋子、箸或煢組成,局即棋盤,一般是髹漆的矩形板,局上有十二曲道,中央有一個方框,四角繪著禽鳥圖案。六博棋子共十二粒,分兩組,各一大五小六粒,大棋子稱“梟棋”,小棋子為“散棋”。博箸長約七八寸許,是一根細長的半邊竹管,填以銅鐵之物,煢又稱瓊,為珠狀。
相較於高深玄遠的圍棋,六博要輕松閑懈上許多,閑暇取娛最合適不過。所以近二三年來,他們夫婦的興趣也是自圍棋移到了六博上。
黃碩走到了窗下的蕉葉紋黑地朱繪漆案旁,在他對面斂衽落坐,眸光落在了案上那一局六博棋上。
著眼前這一副竹製的六博棋,竹木棋枰,竹片棋子,竹管博箸--樸素簡單,卻十分精巧。這是三年前,他們還住在左將軍府中,他砍了庭中幾株越王竹,親手所製。
二人置好棋子,各拈了博箸,你來我往,許多手交換下來,仍是難分軒輊--
“阿碩……今日有心事?”他頓了手上的動作,抬眸向妻子,溫聲問,目光了然而深澈。
--圍棋到後來,他時常勝她一籌,而六博勝在靈活,他向來不是她的對手。
黃碩微微一頓,抬眸與丈夫對視,片時後方才清聲問:“你,都知道?”
--所以,因為擔心她,早早在這兒擺了棋枰等她回來。
四目相對,一時靜默,過了會兒她才又開了口,神色鄭重,眸光仿佛直看入他心底深處:“你一早就什麽都知道的,對不對?”
那廂,蜀漢丞相沉默了一瞬,而後微微頷首。
“呵……”--也是啊,這人連她在宮中遇了些許意外都了如指掌,皇帝劉禪的衣食起居、舉止言行,哪裡又能瞞過他的眼?
黃碩狠狠閉了閉眼,默然了許久,交疊在膝前的雙手十指相扣,絞得指節處有些發白。
十多年間,作為朝夕相伴的妻子,她看著他履正奉正,為調度糧草殫精竭慮,晝夜以繼,不知多少回累得伏在案頭睡了過去;看著他心憂黎元,為治理水患旱情事事躬親,一回回去蜀中各地探訪民情,幾度身臨險境,以至於雙腿受寒,如今每至陰雨天便隱隱作痛;看著他嘔心瀝血,莫論政務怎樣繁冗,也日日翻閱少年天子的課業,時常親自督導,隻望誘掖勸學,能使其早日進益,堪承社稷……
可,他傾盡的心力來輔佐的又是怎樣一個人呢?--今日在宮中聽到天子近侍那一番言論時,黃碩憤怒得幾乎五內欲焚!
即便明白劉禪才隻十八歲,自幼又一向被呵護備至,少歷練少見識--所以,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而已。
可,她怎樣也難以抑製心頭的失望、忿然以及憤怒!--她怎麽能容忍孔明受這般的誤解,這般的怨懟,這樣的侮辱?
--而更使她心內如絞的,是……他居然一早就什麽都知道。
這些誤解,怨懟、侮辱,他已然默默承受了許久許久。
約過了半刻辰光,再抬眸時,她的神色已轉為從容平靜,她看著朝夕相對十余載的丈夫,一字一頓地清聲問:“孔明,既知如此,你欲將何為?”
猶記得幼年時讀史,對書中所標榜的那些高行節義,愚忠於昏君弱主,而最終卻不被信任,以至於殞命亡身的所謂“忠耿藎臣”,黃碩也是一樣心存仰慕的。
但--她卻絕不希望這樣的事情,落到孔明身上。
所以--她問他“欲將何為?”
原為伊尹,原為霍光?--莫論怎樣,她舍不得他過得這樣隱忍,這般辛苦。
那廂的蜀漢丞相,亦是默然良久,此刻聽到這一句,卻是平靜而坦然地對她對視,道:“願效周公。”
周公,姓姬名旦,乃是周文王姬昌的幼子,有聖德,令名彰於天下。
早年,姬旦輔佐其兄武王姬發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後來,武王病重,周公冊文祭天,願以身相代,將冊於藏於金匱之中。
但不久,武王最終病崩,臨終之前,以周公為丞相,將年幼於的太子托付於他。周公每日將小天子抱在膝頭,朝見永諸侯,悉心教導,恪盡職守。但有兩個宗室子弟--管叔、蔡叔,打算圖謀不軌,忌憚周公,所以布散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意圖篡位。
小天子就這麽對叔父生了猜疑之心。周公為避嫌,所以辭去相位,避居東國。
後來有一日,天降風雷,疾雷劈開了當年那隻金匱,成王見了其中冊文,方知周公的一片丹心,因而將叔父迎歸相位,而後誅了管叔、蔡叔,周室自此危而複安。
聞言,黃碩一瞬默然。可孔明,連周公也有恐懼流言之日呵。
假使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說周公有反叛之心,而金匾之文未開,成王之疑未釋,誰人與他分辨?
這世上功高震主而被疑忌的,又有幾人得以善終?
孔明見妻子垂睫默然,心下瞬時湧上了幾分不安。
正此際,卻聽到黃碩低低歎息了一聲:“傻子。”
他聞言眸子驀地一凝,雙手無意識地有些發緊--他如何不明白自己這算得是“愚忠”。而且擅自做了這樣的決定,將會連累她一齊擔了所有謗議,冤屈甚至……險惡的前途。
孔明唇角幾翻翕動,正欲開口解釋什麽,卻見那女子已抬眸向他看了過來,一雙潑墨般靈動的眸子,清澈深遠一如當年:“嫁乞隨乞,嫁叟隨叟,既嫁了個傻子,也隻好同他一起犯傻了。”
“夫人,今歲秋寒早至,天氣較往年更冷些,所以老朽將這方子略改了改,又添了二錢乾薑,溫補效果會好些。”一襲葛布衣袍的老者躬身行禮,示意身側的總角童子將一紙醫方送到案頭。
“勞煩石公了。”黃碩斂衽回禮,而後令侍婢送了醫工出門。
她拿起案頭那一紙醫方,眸光一字字劃過……
“夫人體質陽虛,兼有宮寒之症,所以……於子嗣上略微艱難,平日宜悉心調養。”--七年前,初次因多年無妊而求診時,醫工的醫喻又重新浮起在心頭,下意識地,她不由微微用力地攥了手中這紙薄箋,手心微冷的汗意浸了一角。
這七年以來,她一向謹遵醫囑,飲食宜忌,平日行止,還有醫石針藥……從不曾松懈了分毫。可……終究還是於事無益麽?
歷世多年,黃碩從來灑脫自在,從容曠達,但此時,她卻自心頭湧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難道不論怎樣,都無濟於事?
孔明,如今已年愈四旬……至今無子。
依時下風俗,那怕家門再清正,族訓再嚴苛的十族,子弟四十無子,也當納妾了。
納妾?想到這些,黃碩有些脫力地坐在了案邊香蒲葉織成的茵席上,倦極一般靜靜闔上了眼--
其實,在當年最初允婚之時,她便對自己今後的人生有過種種臆測,甚至不吝以最壞的可能來作打算,其中……便包括應對丈夫的姬妾美人。
在她自幼所受的閨訓中,妾通賤流,不過是男子們豢養取娛的玩物而已。身為衣冠望族的士家貴女,不應紓尊降貴,同姬妾之流爭寵置氣。曲盡和敬,敦睦大度乃是女子美德。
而妒忌--則犯了七出之條,論理,可以休妻。
她自幼骨子裡便有些離經叛道,並不認同這些閨范誡條,但,在允婚之時,卻是對可能面臨的情形,做了打算……那時候,十七歲的少女,以為這些事情自己可以淡然處之。
莫論丈夫的姬妾或者庶出的子女有多不討喜,可身份怎麽也逾不過她去。她自己閉居一隅,詩書琴棋,種草蒔花,終日過得愜意自在就好……其他的,又乾她底事?
--她的生活是自己的,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雲卷雲舒,寵辱不驚,去留無意。丈夫納姬妾養美人,只要沒有混帳到寵妾滅妻的份兒上,又會擾到她什麽?
少年時的黃碩,是一個極有主見,同時也十分淡漠的人,即便決定嫁為人婦,也從來不覺得旁人可以左右她的人生。
而此刻,面對著眼前種種,明知自己最理智的做法,便是擇一個柔順卑恭的平民女子為丈夫納妾,可……
這個人,是孔明呵!是當年新婚,便兩心相許,琴瑟相偕的孔明;是七年長別,千裡傳書,終得相聚的孔明;是十載廝守,風雨同舟,自己寧願棄了所有死共與同的孔明……
這些日子以來,她在心底試圖說服自己一千一萬遍……終究是,做不到!莫論如何……也做不到!
黃碩狠狠閉了閉眼,靜靜跽坐在案側茵席上,一動不動,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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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跽坐西窗的幾案前,案頭是一尾未上弦的烏漆桐木琴,他正執了纏絲葦管的兔毫筆,蘸了淺碧色的彩漆,在琴首嶽山處髹著漆畫,隨著柔軟的兔毫細筆一點點勾勒,幾株葳蕤的蘭草便生動地躍然筆下,菁葉狹長,綠鬱如碧……
黃碩就斂衽跽坐在他身畔,靜靜看著這琴著嶽山處這幅欲將成形的宛然生動的蘭草圖,眸子帶著恬然溫暖的笑--他前些日子說要為她製一尾琴,而後便尋了上好的倚桐,斫木刨底,鑽孔系徽……近幾日琴身完工,終於開始髹漆了。
她知道這人兼學百藝,不止曉暢詩書,於篆書、草書、八分書皆造詣頗深,且諳於弈棋,妙筆丹青。甚至,於製琴製墨這些也是技藝拔俗,當初新婚之時便曾製了一尾連珠式的七弦琴予她。
時隔多年,再次見他斫琴髹漆,一時間心神恍然……仿佛又回到了當年荊州南陽那個坐落於幽篁修竹間的小院,中庭雲丘竹的涼蔭下,他攬衣跽坐,橫琴膝頭,凝神垂目,執了雕刀一筆一劃地在琴首處鏨下“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八字婉通古雅的篆字……
星移鬥轉,光陰暗換,但眼前此人此情此景,仿佛全然淡化了十余年間歲月的痕跡,安然靜好,一如當年。
那廂,凝神執筆的孔明已繪畢了蘭葉,又換了支細筆蘸了白漆,開始工筆細繪蘭花的花瓣,他澹然的目光那樣柔和,隨之落下的墨跡筆致淡雅細致,暈染出一個含露半綻的雪白苞兒……
“丞相,屬下有事需稟。”正此時,門外有侍從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微微打斷了黃碩的思緒。孔明已繪畢了琴首處那幅蘭草圖,順勢擱了筆,向她微微笑著示意。然後攬衣起身,向門邊走去。
“何事?”他神色平靜,語聲清醇而凝定。
“是江東那邊左將軍的書信。”侍從恭謹地奉上了一隻黑漆朱繪的鶴紋木函。
黃碩聞言倒是怔了一怔,左將軍?--孔明的長兄諸葛瑾。
那這信……是家書?
“嗯,且退下罷。”孔明抬手接過了信函,微微頷首。
“諾。”侍從恭謹地領命而去。
孔明啟開了木函,自其中取出了一卷帛書,而後邊走邊展了開來--黃碩有些意外,他這般心急,難道是什麽要緊的大事?
果然,孔明隻一眼掃過那絹帛上的內容,眸子裡便融融地漾開了幾分笑意--這人自拜相之後,人前多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即便是在家中,像此刻這樣七情上臉地高興,也是許久沒有過了。
那家書上……究竟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