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碩心下不由有些好奇起來。
正出神間,孔明已幾步走到了她身畔,一面將那方帛書遞予她遞了過來,一面溫聲開口道:“阿兄膝下有二子,長子阿恪,次子阿喬,我都曾見過,皆是十分聰靈穎悟的孩子……你見了定會喜歡的。”
黃碩聞言,幾乎瞬時間聽懂他言下未臻之意,一雙眸子神光滯住,仿佛又什麽都不明白似的,怔怔看向他——
四目相對,孔明仍是溫然帶笑:“上月,我去了一封家書,與阿兄商議將阿喬過繼到我們夫婦膝下。”他目光落向了她手中那卷她還未及細看的帛書,笑意更深了些“這是阿兄的回信。”
看孔明的神色,想必是他家兄長應允了。
“東吳大帝孫權近日便會遣阿喬出使蜀地,而後便過繼到我名下,日後,那孩子承繼我的這一脈香火了。”
看著怔怔然不可置信的妻子,孔明神色愈發溫和暖然:“阿喬如今已是十多歲的年紀,已不用在衣食起居上費多少心……不過需我平日抽些時劍督導他學劍學書罷了。”
“我們夫婦已是四旬年紀,若真養個新生的稚兒,不知會多少操勞辛苦,如此倒是全然免了。”他有些玩笑地看向她,溫和的目光裡多少默契“阿碩一向為照料我的細務已十分辛苦,近一二年政事總算順遂了些,我們倆兒也該好好享享清閑才是。”
黃碩隻怔怔看著眼前這雙澹然帶笑的溫暖眸子,一股熱意幾乎自心頭湧到了眼角,伴著濕熱的液體要流出來一般……
“你何時……做的決定?”黃碩開口,發現自己的嗓音竟有微微的澀意,仿佛哽咽。
——多少年來,她從未像現在這般失態動容過。
孔明靜靜看著妻子,神色安然,目光極為溫和“早年間,因我為一己私心,所以新婚長別,聚少離多……彼此錯失了最好的辰光。若說過錯,這也是我的錯。”
“何況,人生一世,豈能事事無憾?”說到這兒,他的神色溫和裡另透著一份洞徹世情的從容霍達“既然命定子女緣薄,何須勉強?”
他這樣平靜地溫然帶筆同妻子說著心事,清醇的語聲近乎有些令人心安的力量——
“此生,賢妻如此,相偕伉儷,半世廝守,已是蒼天眷顧……當知惜福。”
孔明走近幾步,將妻子的手握在了掌心,十指相扣,親近默契一如當年。那雙手早已不複少女時的柔潤細膩,卻有著令人心安的溫度。
——阿碩,你從來不願因任何事為難了我,我……亦然。
初,(諸葛)亮未有子,求(諸葛)喬為嗣,(諸葛)瑾啟孫權遣喬來西,亮以喬為己適子,故易其字焉。——《三國志·諸葛亮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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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興四年(226)年六月,成都,丞相府。
時令正是三伏,正午熾熱的驕陽透過糊綺的菱格窗照進了屋子後已隻余模糊的一些微光,室中竹榻竹幾,又鋪了潤青色的流黃簟,看上去便透了十分涼意。
盡管如此,身著一襲輕薄細紗襦裙的黃碩,跽坐在案前執著一卷《尹文子》。但仍是覺得有些悶沉,莫名就一陣昏昏然的倦意襲來,她微有些無力地以手支頤,半倚在了案頭,但渾身卻是愈發昏沉了起來,就這麽蒙蒙昧昧地幾乎要睡了過去。
孔明進了室中時,正看到妻子倚著書案倦然欲憩的情形,他不禁快走了幾步,來到她身側,伸手攬著肩頭讓她輕輕靠在了臂彎裡:“困了麽?我抱你去榻上睡。”
——近日她似乎十分易疲倦,連晨起的時辰都較平日晚了些許。
黃碩被他半攬入懷中後便醒了,眸子裡仍帶了幾分惺忪,微微含糊著道:“大約是夏日天長,這些日子又格外悶熱些,所以乏了罷。”聽語氣,有些不以為意地道。
但孔明行事一慣審慎,哪裡容她這般疏忽?所以果斷地即刻便遣人請了醫工過來。
老醫工為黃碩探脈,三管手指搭在右腕間,卻是沉吟半晌,凝著眉頭沒有動靜。
就在孔明神色終於失了往常的從容,幾乎帶上了幾分焦切的時候,老醫工有些沉嗡的嗓音終於清晰地響了起來——
“想來不會錯了。”他終於篤定地開了口,之訝異的目光裡此刻帶著些慨歎“脈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滾玉盤之狀……這是實實在在的滑脈!”
“老朽在這兒向丞相同夫人道一聲喜,夫人有身……已近三月了。”
——她……有了身孕!
因為太過錯愕,黃碩和孔明聞言竟是雙雙愣了一愣,片時後方才緩緩回過神來……黃碩有些不可思議地三指搭上了自己的右腕,卻因指尖微微發著顫,連脈都無法探準——
一向從容淡若的孔明,此際竟比妻子回神還要晚些,他微怔的眸光漸漸湧上不可置信的錯愕與喜悅,而後攬衣起身,鄭重其事地朝著眼前的醫工施了一禮——
一慣澹和從容,喜怒不形於色的丞相這般大禮,受寵若驚老醫工簡直有些惶恐地連退了幾步。迭聲道著不敢,而後很快領著藥童告辭而去。
黃碩仍有沒有探準腕脈,搭在腕上的手卻被另一隻頎長秀勁的手掌覆上,帶著熨帖人心的暖意——
“阿碩……”他就這樣擁了妻子入懷,帶著極溫和的笑,低聲昵語道“你喜歡小女兒還是小郎君?”
語聲入耳,仿佛之前所有的驚詫、喜悅、張惶、不安,全都渙然而散,整個世界惟余擁著她的這份溫暖安然。
依時下的風俗,女子孕期的講究極多,光飲食方面便要留意“食飲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且忌食蔥薑、兔、山羊、鱉、雞鴨,民間相傳一旦誤食,胎兒便會殘病。
此外,要恪守著“席不正不坐,非正色目不視,非正聲耳不聽”等一眾規矩。
連平日閑暇取娛也頗多忌諱,譬如不能使喚侏儒,也不要看猴戲之類,以免腹中胎兒受其影響……總之,黃碩可以想象得出自己日後的生活會怎樣乏味。
但,自那之後,孔明除了令醫工每日都來為妻子請脈之外,自己也幾乎花了所有暇余時間,伴在她身邊。伉儷二人品棋撫琴,談詩論畫,孔明甚至時常親自掃了竹葉,取了竹露來為妻子瀹茗烹茶……
在這樣的悠閑愜意之中,時間過得似乎分外快些,展眼便是一載辰光。
建興五年春,黃碩涎下一子,名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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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之後,成都,丞相府。
這一年的冬寒格外久些,己到了正月初春,還紛紛揚揚地落了場細雪,簷下垂掛的晶瑩剔透的冰棱還未化,庭中花木素裹,萬樹銀樹,宛然冰晶粉碟的一個玉做人間。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七八歲的稚童一襲玉色鑲白色毛緣的複襦衣,配同色綿厚的布絝,身姿端正地跽坐在正堂竹青色的氈席上清聲誦讀。襦衣絨絨的白毛緣襯著他雖帶了幾分圓腴的嬰兒肥,但仍舊軒眉水唇,與父親十分肖似的容貌,愈發顯得俊逸明秀。
此刻,那帶了幾分稚嫩的清脆嗓音自正堂一直遠遠傳向庭中,字字落音,琅琅入耳。
黃碩坐在一旁臨窗的竹幾邊含笑看著,不一會兒,莫名神色就有微微的恍然……孔明像阿瞻這般年紀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稚氣樣貌?也會這樣在冬日雪天裡擁著炭爐,裹了綿衣在堂前背書……
這是她和孔明的孩子,是他們彼此的生命融合與血脈的延續,即使日後他們生老病死,永遠地從這個人世消失,但他們還有這個孩子,她有著同小躚肖似的輪廓眉發,有著同他一樣的眼,這一切會隨著她一代代地傳下去……這也就是血緣的神奇之處,它是這世間最牢不可破的牽系與羈絆……
“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複何及!”小小的稚童終於誦畢,烏靈的雙眼不由有些期待地向一旁的母親看去,發現她正徑自出神。
稚童不由微微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而後攬著衣袍起了身,蹬蹬幾步跑上前去:“阿母,阿瞻背過了。”
黃碩看著小人兒走到了眼前才不由回神,微微笑著替他理了理鬢發,將散落的幾絡發絲順進衣領裡,一面柔和地溫聲問道:“竟全篇背下了麽?”
“嗯!”稚童重重點頭,一雙烏靈眸子裡透著說不出的得意。
黃碩看著眼前稚童與父親逼肖的容貌,卻是多少慨歎——這孩子確如孔明所言,少具夙慧,天資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