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他神色凝然,而後頓了一頓,輕聲恍惚似的歎了一句“那個時候,隻盼著,這天下若還是大漢的太平天下該有多好……這天下,若早日寧靖,歸於太平該多好啊。”
“所以那個時候,我曾發願,此生,原傾已身之力,使大漢的社稷重複太平,河清海晏,天下安瀾。”
“--最不濟,要辟一方淨土,保一方太平,養一方百姓。”三十三歲的孔明,站在城樓之上,凝視著眼底千裡沃野,一片豐收熟黃,堅定地輕聲道。
黃碩靜靜看著眼前風姿卓然,神色堅定的青衣文士--這,是她的丈夫。
從來就是這樣,志高德劭,重義安民……讓人仰望敬慕,從心底裡折服。
--你既志願如此,那我便陪著你身邊,看你辟一方淨土,保一方太平,養一方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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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月如勾,皎皎然懸在西邊高樹的枝梢間,銀亮的一彎。漫天星子散漫地綴天際,光華熠熠。蒼穹是明淨的琉璃藍色,沒有一絲雲翳。
“呀……流螢越來越多了。”女子清越的語聲響起在夜色中,透著並不掩飾的欣然喜悅。
淡薄的月色下,一雙相偕出行的伉儷挑著盞薄紙繪墨的竹骨燈,緩步走在錦江之畔一條細草鋪氈,繁花糝徑的僻靜小路上。江上水汽氤氳,潤澤得兩岸草木蔥籠,在這樣清朗的夏夜裡,黛青色的菁茂草叢裡便出沒著許多流螢,點點柔和的淡黃色螢光浮動在水畔草尖,分外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清幽靜謐。
而此刻,似乎是被那盞同樣的月色下熠熠發光的竹骨紙燈所吸引,所以不斷有柔和的淺黃色光點靠近過來,繞著紗燈來回浮動……挑著紗燈的黃碩,索性駐了步子,隻靜靜凝目看著點點流螢圍攏過來的奇異景致。
今日乃是六月初六,民間謂之“洗曬節”。因為此時正是盛暑伏天,又多有三時雨,所以氣溫濕熱悶燥,故而自皇室到民間,這一天都要曬谷、曬物和洗浴。
成都城外的錦江,白天便迎來了許多賞荷兼沐浴的百姓。而到了晚間,因著水汽洇澤,草木蓊潤,十分清涼宜人,所以便有許多士庶百姓挑燈在此消暑賞景,兩岸燈火流映,一眼望去蔚為壯觀。
——孔明與黃碩輕裝簡行,月色淡薄,看不清面目,而他們又特意選了一條僻靜的小路,所以並不擔心引人矚目。
“走了這麽久,不若在此處稍作歇息罷?”身側的孔明語聲溫和地看向妻子道。
“嗯。”她輕輕頷首——其實並不怎麽累,她自小便時常登山臨水,丁點兒也沒有尋常女子的嬌氣。但從重逢以來,他這般體懷入微的細心妥帖卻令她近乎貪戀,所以一向從善如流。
這一條小徑兩側大多是叢叢簇簇的野薇,鬱鬱的黛青色如地茵一般鋪展開來,在淡薄月色下看起來甚至有些柔和的綿軟。一雙伉儷就這麽隨意地席地跽坐了下來,全不在意夜露沾了衣襟。
黃碩將竹骨薄紙燈置在了一旁,愜意地看著它引來四周的點點流螢,那薄亮的細紙上是孔明手繪的一幅蘭溪月色圖,燈中柔和的暖黃色光華透過薄紙,照澈了那紙上那一幅工筆勾勒的靈秀山水,一輪如鏡月朧,映著山中野石澗水畔,幾株幽長秀頎的蘭草……此刻流螢飛來,時不時有淡黃色的光點撲在那紙畫上,美好得令人舍不得移目……
直到樹梢那一勾纖纖的上弦月漸漸近了中天,夜色深濃,流螢才終於一點點散去,黃碩也看得有些倦了,轉而將目光移向身畔的丈夫。
只見他正抬手將身邊另一盞竹骨燈上的薄紙罩小心地取下來——出門時,他多帶了一盞燈,她好奇地問及緣由時,他卻但笑不語。
這盞燈,雖是同她先前挑在手中的那盞一樣是竹骨紙罩,但是從裡到外都有些區別。原本插置脂燭的地方盛了大塊的松香,且燈上封頂——以往,她從未見過誰家的燈籠是這般模樣。
那廂,孔明已成功地取下了紙罩,而後自原本亮著的那一盞燈中取過了脂燭,點燃了燈中的大塊松香……松香的熱氣和煙氣不斷積聚起來,那封頂的竹骨燈整個兒被映得通紅,而後就在黃碩幾乎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它自己一點點離開了地面,緩緩平穩地向高處升浮起來——
那盞明紅的薄紙繪墨竹骨燈就這麽升上了中天,在蒼茫寂黑的夜色中美麗得如此璀璨,柔暖而耀眼……
就在這第一盞燈籠升上中天后,錦江兩岸的人群中,不久便升起了一模一樣的明燈,而後是第三盞……第五盞……第八盞……第八十盞……暖紅色的明亮燈盞就這麽絡繹不絕地相斷升了起來,柔和而明亮的點點暖紅色的光華近乎照澈了夜裡泛著微瀾的浩渺江面,百千燈影流映,璀璨如星,美麗得近乎奢侈,宛若一個令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的夢境。
最終,這一盞盞燈火陸續升高,化作黧黑天穹間點點璀璨的暖紅,然後遙遙消逝在天際——
“這是原先在軍中時,為了傳遞迅號想出的法子。後來在蜀地廣為流傳,後來坊間索性就用了我的名字,喚作‘孔明燈’。”他看著妻子,語聲清醇而溫和,眸子裡帶著極柔暖的淡淡笑意“因為夜間升燈十分好看,所以蜀中百姓逢了節令,便喜歡放燈來祈願。”
放燈祈願?一直微微仰著頭,凝目看燈的女子,此時方才徹底回了神,憶起了他們最初放上去的那盞薄紙繪墨的竹骨燈……
她記得那薄透的燈紙上,工筆細繪了一雙比翼的鴻雁,其傍是兩行清雋溫斂的漢隸——“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