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孔明歸家之後,黃碩原本悠閑的日子便變得忙碌了起來。
前些日子,湔堋那邊的水患頗是棘手。孔明雖未細敘,但她卻可以想見其中的萬千艱難,他趕卦岷江之後,也不知是怎樣焚膏繼晷地調度斡旋,晝夜勞頓……所以,疲憊成這般模樣。
——這人呵,總是不知愛惜自己,真當身子是鐵打的麽?
所以,她得好生管上一管了。
自住進左將軍府中這一處宅邸後,黃碩很快便適應了女主人的身份,主持中饋,料理庶務,府中一應仆婢亦用得如臂使指,因此,如今行事頗是順當。
她近乎有些強硬地監督著他臥榻休息,一日三餐烹了各樣滋補之物,看著他吃完……
黃碩一向深明大義、通情曉理,所以難得地憊賴一回,孔明竟一時沒了轍,最後,隻好微微苦笑著,無奈地妥協,令屬官隻將每日最緊要的公文呈送上來。
——他如今任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府事,實際上是一人主理著主公劉備治下荊益二州——方圓數千裡地域的幾乎所有事務,說是隱然丞相也不為過。
是以,鎮日間公務幾曾輕松過?又有多少是耽誤得的?——但,見著她這般憂切模樣,卻是莫論如何都不願辜負了這番心意。
所以,此後便是他倚枕臥榻,她斂衽跽坐在榻邊,將各地呈上的公文一封封讀與他聽……
黃碩一慣心思敏捷,時常甫念罷,便能條分縷析地試著提出幾個章程來,許多竟都可行。孔明只需仔細斟酌之後,精簡或增益一二,再由她執筆記敘……如此一來,事半功倍。
他目光溫暄地靜靜看著斂衽跽坐在榻側的青瓷燈下,挽袖懸腕,一字字運墨落筆的女子。暖黃色的燈光映著她秀致恬然的側顏,神情專注裡帶著幾分潛靜之氣,文雅嫻麗……他的阿碩,從來就是這般博學廣見、靈悟敏捷的女子呵。甚至與他相較,所欠的也不過是政事軍務方面的經見與歷練而已。
得妻若此,平生何幸?
如此一來,孔明的確是得了許多空閑,安心地休息了數日,一日三餐的滋養也頗見成效,待黃碩松口許他出門時,已然恢復成那個溫靜雋致,博雅澹然的翩翩美丈夫了。
這一天清晨,黃碩自夜夢中悠悠醒轉,睜開眼時,卻發現榻側已空,一驚之下,她推枕而起,神色惶急地匆匆披了衣裳,幾乎踉蹌著步子就向外奔去……
孔明正立在廳堂門前,目光越過廡殿頂上重重石青色的甓瓦,遙眺向東邊天穹間微露的曦光,眸光澹然而深湛……聽到女子有些惶亂的足音,他詫異地回了頭,而後便見她澤衣外隻披著細絹氅衣,神色匆匆地快步自內室奔了出來——
“晨間寒氣尚重,當心著涼。”他急急幾步上前,伸手替她攏緊了衣裳,半攬入懷中溫聲關切道。心下卻是生出了幾分錯愕——她從來處變不驚,從容自若,眼下究竟為何惶亂成這樣兒?
“我醒來時,你不在……”她被他半攬在懷中,低低垂了睫,似乎當真是因為侵晨時分寒氣過重的緣故,竟有些畏冷似的微微縮了肩,一慣清越的語聲裡透著輕低的脆弱“所以……便以為,又是……”
聞言,孔明的神色似乎霎時間滯住,而後心念急轉,全然明白了她言下未臻之意——自他走後,這七年間,她一定做過許多回夫妻團聚的夢,而回回夢醒,枕畔已空……
所以,如今方才會這般患得患失,近乎杯弓蛇影……七年長別,一朝團欒,猶恐相逢是夢中。
“阿碩,”他驀然將妻子攬入懷中,環臂擁緊,語聲裡帶著一絲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顫意“對不起。”
新婚離家,數載長別……因為他的自私,竟讓曾經那個自信從容、處變不驚的女子,顯出這樣的驚惶和脆弱。
她任他擁住,靜靜偎在這人懷中,感受著他有力的臂膀和懷中真實的溫暖,不禁輕輕闔上了眼。
“阿碩,諸葛孔明在此發願,日後你我夫妻再無生離。”最末的時候,她聽著他語聲溫和而誠摯許諾“我們會有長長的一輩子來廝守,執子之手,相看白頭。”
清晨初升的朝陽還只是雲錦繡影一般的明紅色,輕淺柔暖昀光照映在面頰上,即便閉著眼,也感受得到那樣的溫暖和適意,同這一字字清晰入耳的誓願一道,暖到了心底。
※※※※※※※※※※※※
七雉高的城牆以石青方磚砌成,此刻,風姿高逸的頎長男子一襲素淨青袍,與那蘭青襦裙綰雙鬟的嫻靜女子相偕而立,居高站在城樓之上,儷影成雙。
蜀中地域平闊,放眼望去,千裡沃野,此時小麥黃遍,燦金色的熟黃麥穗沉甸甸地彎了頭,一根根細芒迎著初升的朝陽熠熠泛光。
“阿碩,你看,今歲蜀中大豐呵。”他廣袖拂衣,一手撫著厚重的石青的城磚,目光溫和地凝視著眼底千裡沃野,無垠燦黃,語聲欣慰裡難掩喜悅。
是啊,亂世之中,這一方清平,一歲豐收,便能濟得多少餓莩饑民,免得多少骨肉流離,平得多少災荒禍患……救得許多許多黎庶百姓的性命。
——而這,又有他前些日子治理水患的幾多辛勞在其中?
她……都明白。
而孔明,就這樣靜靜佇立在城頭,看著這遍野熟黃的豐收景象,許久許久—
“幼年時在徐州,家中也種著一頃麥田,我猶記得阿父帶著長兄下田時的情形……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歲勞作便足供衣食。”他終於開了口,仿佛是憶起了遙遠而溫暖的時光,語聲輕而低淺。
“阿母是在我三歲上便過了身,但繼母秉性溫和,敦厚賢良,一向對我和阿兄悉心照料,不曾輕怠,即便後來有了三弟,也從未因此薄待過我二人。所以,一向算得父慈母愛,一家和樂。”他靜靜說著,語聲愈見溫和輕柔起來……
黃碩站在他身畔,自側面看著這人微微恍然的目光,一時也是靜默。
“農閑時,阿父便教我們兄弟三人讀書習字。琅琊諸葛氏原也是一方士族,到了父親這一代,雖已家門不顯,但詩禮傳承卻也不曾輕忽。”他轉過頭來,溫和地看向了身畔與自己比肩而立的妻子“最初習字,先學的第一個都是自己的名字。”
“阿父為長兄取名瑾,為我取名亮,瑾為美玉,亮乃光明,都是希望孩兒日後成才,拔萃群倫。”他語聲頓了頓,忽然微微低了下去“而到了三弟,則取名為‘均’,希望家國安寧,均平天下。”
“因為三弟出生之時……天下已是亂象初現。”說到這兒,男子溫靜雋致的面容上,神色已然凝重了起來。
桓、靈二帝昏聵無能,閹黨禍亂,以致社稷不安,天下板蕩。再後來,靈帝駕崩,少帝即位,不過短短數月,董卓引兵入京……徹底天下大亂。
“初平四年,阿父病重,正逢了徐州之亂,醫藥難求,所以不治而亡——那年,我十一歲時。”
所謂徐州之亂,起因是一樁謀財害命的凶殺案,這被殺之人,乃是曹操的老父曹嵩。
其時,任徐州牧的陶謙遣自己的部將張闓護送曹操的父親及家小東赴兗州與曹操會合,孰料張闓覬覦曹嵩的錢財,竟於半途殺人謀財,而後逃到了五鳳山落草為寇。
曹操怒不可遏,發兵征討陶謙,殺男女婦孺數十萬,雞犬無余,泗水為之不流。
“為泄私憤,曹兵所過之處多有屠戮,因避戰禍,長兄帶著繼母遠赴江東,而叔父則攜兩位阿姊和我們兄弟二人北上豫州。”
“自此一家兄弟分隔兩地,多年離居……家,也再不成其為家了。”
“我們一路自琅琊趕赴豫州,沿途所見,不忍卒睹……曹軍殺戮數十萬,兵禍之後便是疫疾蔓延,兼以饑饉,於是流寇四起。幸存的百姓又為流寇所殺……流屍滿河,白骨蔽野,整個州境幾乎成為鬼域。”
“我曾眼睜睜看著路邊死於兵禍的婦孺屍身漸腐,幾隻禿鷲正啄食,一片血肉模糊……”
“阿碩,許多同窗曾問過我……若要出仕,為何不北上投奔曹操?”他原本闔著的眸子緩緩睜開,平靜而凝重地看向她,一字一頓——
“因為,我恨這個人!”
黃碩怔怔聽著,一時愣住--相識近十載,這是他第一次對人表現出這般深的憎恨,對,是憎恨,厭惡入骨,淪肌浹髓,恨不能將其挫骨揚灰!
--是呵,她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點,他怎麽可能不恨曹操呢?
--那個毀了他的家鄉,間接害死他的父親,又逼得他們離家避禍,流離他鄉,骨肉兄弟十多載離居的元凶!
“不止恨他……也恨這江山板蕩,百姓流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恨自己,手無寸鐵,無能為力。”
當年,那個十一歲的孩子,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家鄉被戰火燒作灰燼,自己的鄉鄰舍裡成了刀下亡魂,屍身被禽鳥野獸分食……這一方養育自己長大的故土化做鬼域。
在這一場兵禍之前,那個叫做諸葛亮的孩子,也不過是個徐州琅琊一個尋常的士人家子弟,像這天底下所有的士家子一般,跟著父親晴耕雨讀,學詩習文。平生的願景便是長大後同父親一樣,幾分薄田,稼穡而食,桑麻以衣。或者可以同叔父一般,憑著人品德行、經書才學,舉業出仕,在大漢朝廷中有一個微末職奉……
而十一歲這年,眼見著這眼前流屍滿河,白骨蔽野,他從未有一刻像那般痛恨!痛恨那個手握兵權的上位者,只因個人私憤,便可以向數十萬百姓揮下屠刀,戮殺無辜……也痛恨自己的年幼弱質,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在眼前,卻無能為力……
人活一世,大多數的痛苦,都來自於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他手扶著城磚,聲音低沉下來,凝重得帶了幾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微微沉嗡:“天下亂世,肆意殺伐的豪強,何止曹操一人,而戰禍之中,人肉為食的,又何止鷹犬禽獸?”
“脯肉……阿碩應當不陌生罷?”他一雙眸子盡量溫和地看向了她,輕聲問。
黃碩聞言,輕輕點頭……以獸肉切塊淹製,做成肉干,是為脯肉。
“——那,可聽過‘人脯’?”
語音剛落,她面色霎時間有些發白,定定不能信似的,怔怔看著他——人肉為脯,何等慘然可怖!
“當年,曹操最初起兵之時,軍糧短缺,程昱劫掠了本縣,供上三上軍糧……其中,大多乃是‘人脯’。”
她雙手攥緊,十指絞得頓頓發疼……
“做過這樣事情的豪強不知多少,而就這樣被做了‘人脯’的百姓,亦不知多少……”一向那般溫和澹然的男子,語聲發緊,澀得幾乎帶了微微顫意。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他神色凝然,而後頓了一頓,輕聲恍惚似的歎了一句“那個時候,隻盼著,這天下若還是大漢的太平天下該有多好……這天下,若早日寧靖,歸於太平該多好啊。”
“所以那個時候,我便發下宏願,此生,原盡已身之力,使大漢的社稷重複太平,河清海晏,天下安瀾。”
“——最不濟,要辟一方淨土,保一方太平,養一方百姓。”三十三歲的孔明,站在城樓之上,凝視著眼底千裡沃野,一片豐收熟黃,堅定地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