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骨子裡倨傲得很……從來不肯卑躬屈節,連個名份也不甘委屈了半分。
“昔日,陳王起兵時,亦是借了公子扶甦的名號。但大軍成了氣候之後,誰還去管那個空頭名號?那不過是尊土偶木像,擺在人前好看的罷了。”她默了片刻後,終於啟唇,清聲緩緩說道。
聞言,項羽略略一怔——這個道理他自然明白,範增那邊應當也是這般謀劃的。叔父怎麼可能當真為人做嫁?
心中清楚這只是權宜之計……只是,委實有些憋氣!
見這般情形,少女默默按捺下心頭無奈,卻是抬了眸子看向他,唇角挑了絲笑,清聲道︰“既然只是尊偶像,待那一日用不著擺在人前了,如何處置,還不是悉隨君意?”
項羽驀地回視向她,神色間一時恍然——自己怎麼竟鑽了這個牛角!待異日叔父基業大定……有的是機會出了這口氣!
他方才皺著的眉頭瞬時便舒了開來,眸子裡不由帶了笑意︰“阿虞呵,相識一載,你從來便是這般知心體貼,顧慮周全。”
“將軍就算再誇,這鑒好酒阿虞也要分一半的。”少女聞言揚眉一笑,似水明眸顧盼生姿,流睞出三分稚氣七分嬌嗔,卻是十二分的艷色奪人“斷不會因著幾句溢美之詞,就讓將軍多得了幾杯!”
對面的人竟是一瞬間被這笑顏微微晃了眼,怔了剎那後,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豪爽把盞,朗然一笑,舉杯仰盡……
而那廂,少女垂眸而笑,飲酒的間隙,微微低了睫,對著微微晃蕩的酒盞清波中的自己影子,神色間一絲恍惚——
之所以事事縝密,那是因為,在過去許多年間,從未沒有人真心為我打算。所以,便隻好從三四歲上起,開始學著自己為自己打算,十年間多少血淚教訓下來,自然就懂得了千般思慮,縝密無遺。
——而我的將軍,你喜歡的,是否也隻阿虞的皮相姿色,玲瓏心機?
而那個時候,把盞對飲的二人,誰也不會想到,僅僅兩月之後,等待他們的,便是一場巨變——
秦二世二年,九月末,夜。
烏月蔽月,漆黑一片的天穹間不見丁點兒星光。從遠處疊嶂的群山到近處的野林草木,盡都在夜幕中隱了形跡。
連續落了兩三日的淫雨,地上泥濘得厲害。兩山之間難得的一片地勢較高,尚算乾燥的開闊平疇間,扎起了近百個簡陋的氈布營帳。北地九月裡天氣已經有些陰冷,可蔽風雨的氈帳中,疲累了一天的兵士們剛剛沉入酣眠。
“有人襲營!”石破天驚般,一陣兵戈相擊的殺伐之聲在寂夜中驟然響起,混雜各種不同聲音的驚喊、叫罵、金屬刺進血肉之軀時的痛呼、兵卒倒地時身體跌進泥漿水潭裡的悶響……
數不清的黑衣黑甲的秦兵,自四面八面潮水一般洶湧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擊合圍了項羽所率的這一支兩千來人的先鋒隊伍——攻其不備,雨夜奇襲,然後,幾乎是一面倒的血腥屠殺。
而被兵士們重重戍衛著的主帳前,卻是一派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氛圍。
“將軍,唯今之計,您輕騎突圍,或許——尚能掙得一線生機!”一身鐵冑白甲的年輕的裨將以頭觸地,聲音透著鑌鐵似的決絕與堅毅“屬下率人留下,負責斷後!”
說著,他抬了頭,焦急的目光幾乎仇恨地怒視向將軍身側,那個半裹在綿厚貂裘中的單薄少女——
“將軍,她——”忠耿的裨將死死盯著將軍身邊這個莫大的累贅,然後,又更焦灼地將目光移向了自家將軍。
“阿虞,你怕麼?”項羽目視前方,眸光冷凝。
陰濕的瑟瑟冷風中,她聽到他的聲音,剛毅有力地透到一層裘衣傳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引自曹N‧《流血的仁途——李斯與秦帝國》。這是作者君自己極喜歡的一本書,初讀時簡直驚艷吶,大贊~
☆、項羽與虞姬(四)
“將軍既不怕,阿虞又何懼?”少女清越的嗓音透著幾分銳利的冷冽,字字落音,帶著一股錚然之意。
這一瞬,項羽耳際仿佛又隱約響過了初見那一晚,她的那一曲《國殤》。
年輕的將軍忽地縱聲而笑,眉目飛揚,伸臂一把攬了她在懷中,就勢翻身上馬,一身鐵冑,銀槍白甲。
他眸光孤冷,睥睨著眼底一派劍戟森森的亂象,略略側過頭,清聲對身後的人道︰“我項籍,隻為我楚國兄弟開路,不需兄弟們為我斷後!”
“大楚的兒郎們,隨我身後,殺!”一聲清剛渾厚的揚聲高喝,吼響在沙場之上,在連綿陰雨中,仍然直擊每個人的耳膜,震聾發聵!
那些陷入無盡苦戰與亂鬥的楚國兵士,仿佛在在漆黑的寂靜中,尋到了前方導引道路的燈光,雖紛亂雜遝卻行動迅速地向著主帳方向集結而來。
而這一支孤勇的隊伍最前方,年輕的將軍,一騎當先,銀槍白馬。
見尚能參戰的兵士已大略集齊,項羽鐵槍一挑,便挾著那一身蓋世膽氣與悍勇,率先驅馬持槍殺入敵陣之中——眸光是嗜血的狠厲,遇神殺神,遇魔殺魔!
虞姬乖靜地緊緊靠在他胸前,十四歲少女嬌小的身子密密裹在裘衣裡,簡直像個孩童般,看上去只是小小的一團。
她看著他手中那桿耀目的銀槍,劈、砍、崩、撩、格、洗、截、刺,劃出一道道泛著寒芒的凌厲弧光,四周隨之紛濺起殷紅的鮮血,甚至有時帶著敵人的斷臂、斷足或者頭顱……
那些鮮血,濺到他的臉上、發上,濺到他們兩人的衣裳上,甚至濺得他座下那匹的通體似雪的白駒一身浴血的殷紅……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嗆人的血腥味兒,混合在雨天的濕氣中,裹挾著沙場濺起的塵土泥槳分外悶窒,簡直另人有些作嘔……但,縮在項羽懷中的少女,卻再顧不得其他,隻用盡了渾身的力氣緊緊擁住這人,耳中傳來他強悍有力的心跳聲,然後,莫名的心安。
陡然,一記銀寒的光芒劃過眼前,她看著那道刀光險險自他頸邊擦過——眼下這名秦兵,似乎頗為棘手!
而就在項羽為避開刀光,略略側開身子的一瞬,旁邊另一名秦兵迅然趁勢上前,驀然刀光斜刺,借著這難得的罅隙,向他懷中的少女發難,直取頸項——
原來,這二人聯手出擊,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她!
這個神勇無匹的年輕將軍,武力驍悍、騎術諳練、槍法精湛,簡直無懈可擊,而他懷中緊緊護著的少女,便是唯一的弱點。
“嗆——”千鈞一發之際,項羽的銀槍凌厲地一個挑,截回了那刀光。
卻不料另一人自身側擊向虞姬,眼見寒芒近身,他濃眉一軒,幾乎不假思索地回身相護,下一瞬,她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刺目的刀光沒入他腰側……
“啊!”一聲痛極的驚呼,卻是發自項羽身前的那名秦兵,就在同伴的刀刺中了這個悍勇無倫的對手,兩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氣的瞬間。年輕的項氏將軍卻是趁隙驀地發力,手中那桿銀槍驟然格開了攔路的大刀,霸道悍勁地向前一劈,直取敵方咽喉——一股鮮血自被生生劃破的頸間噴湧出來……
下一刻,他槍尖一轉,待她看清時,一蓬血花綻開,另一側那名秦兵持刀的右臂已被從肘處生生截斷——
隻一個眨眼,原本以為勝券在握的兩名敵手,已然一死一重傷,狼狽慘敗——周遭齊齊駭然,這人,果真是天降的殺神!
項羽隻眸光孤冷,輕蔑地掃了前方喉間湧血的屍首和身側斷臂倒地的人,然後微微皺眉,神情略帶隱忍撥出了自己腰間,那柄刺入皮肉一寸來深的長刀,隨手丟進了沙場的泥漿裡。
“些許小傷,莫怕。”這是虞姬記憶裡,那一晚他殺入陣中,為了護她負傷之後,對說的唯一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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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軍為何一夜之間增了幾萬兵馬,可探明白了?”次日傍晚,臨時建好的楚軍營帳中,項羽擁裘踞在坐在案前,問。
“稟將軍,事出突然,眼下仍未查探清楚。但,以其作戰的章法來看,應當是鹹陽那邊增援的人馬。”年輕的裨將垂首長跪在堂下,恭謹應道。
昨晚損失了近半數人馬,但面對秦軍精銳攻其不備的奇襲圍殺,已是極為出人意表的好結果了。
“叔父那邊如何了?”項羽抬了眼,問。
“武信君那裡,自昨夜秦軍突襲起,便斷絕了消息,至今未有音信。”
項羽眉峰微軒,繼續垂眼看著案上的奏報︰“你且下去罷,令營中弟兄好好休整一番。”
“諾。”裨將十二分恭謹地執禮一拜,這才退出帳外。
室中一靜,項羽眉峰皺得更緊——這樣的奇軍突襲,叔父那邊,想必同他們一樣毫無防備,不知眼前又是怎樣的情形?
“將軍,該用藥了。”他聞聲抬眼,卻見一襲甦芳色楚錦襦裙的虞姬,正拂了帳帷,捧著隻小食案走進來。
她手中簡單的黑漆朱繪小食案上,置著隻盛藥的銅盂,甫一進帳子,便驀地彌散開了滿室清苦的藥香。
待她走近了過來,方將小食案擱下,項羽便極為配合地抬手取了藥盂,飲酒般利落地灌了下去,一仰而盡。
虞姬在他身旁斂衽跽坐下來,看著他將空了的藥盂置回案上,這才略微安心了些。
“阿虞,你莫太過勞頓了。”看著她眼底重重的青翳和有些蒼白憔悴的臉色,他不由得眉峰又是一軒,道。
說著,便像往常一樣,伸手去握少女的手腕,欲拉著她靠近他些。
“嘶……”右腕被攥住的一瞬,她卻吃痛似的,驀然倒吸一口涼地,盡管極力隱忍,面色卻已瞬時泛白。
他眉峰驟蹙,卻未言語,只是放開了她手腕轉而拿住了那五根縴指,然後另一隻手將她的衣袖輕輕向上捋開,而後,不由得目光陡然一緊——
原本溫膩瑩白的右臂上,自肘側到腕骨處,被燙得大片紅腫,不少地方的水泡似乎被人挑破過,一個個尚未結痂的瘢跡滲著清黃色液體,襯著那原本溫膩如玉的肌膚,幾乎顯得有幾分糝人可怖。
項羽神色滯了片時後,目光默然落向案上那隻藥盂,似乎頓了頓,方才輕聲問道︰“你親自去廚下煎的藥?”
她低了螓首,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