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名:古時候那些愛情
作者:聆嵐
文案:
1、這是一個歷史系列的言情故事,以正史為綱,開扒中國古代的各種愛情。
2、共分五卷(秦漢卷、魏晉卷、隋唐卷、兩宋卷、明代卷),每卷六七個小故事,每個大約三四萬字……總有一款適合你!
3、純正古典風,保言正文筆、保言正品質,文文裡面歷史人物、衣飾風俗等皆經認真考據。
4、對古代歷史有興趣的各位妹紙,請不要大意地收了吧~
PS:請相信,從秦朝到明代的三十三個故事裡,各種驚豔、溫文、高冷的楠竹,腹黑、強勢、聰穎的女主以及美好的愛情都會有滴~
內容標簽:
搜索關鍵字:主角:歷代名人 ┃ 配角:歷代名人們 ┃ 其它:歷史,愛情
======================================
☆、秦始皇與鄭女(一)
暮春三月,鄭地鄢陵的洧水之湄,正是一季芳華最盛時候。河畔一脈廣袤野陌間,黛青色的蔓草如地茵般無垠鋪展開來,其間綴了一簇簇鮮皎帶露的白蘞花……
不遠處的山麓方向,嘻笑戲鬧著行來一群清晨到水邊采藿的鄉間少女。她們大都是十三四歲的韶齡,清一色素淡的紵麻襦衣,葛布下裙,一邊俯身采著綠碧蔓草間菁茂的藿菜,一邊互相推搡著玩笑嬉鬧。不知哪個促狹的少女起了頭,姑娘們忽地同聲唱起了一支山謠,取笑她們中一個剛剛有了小情郎,此時已然羞紅了臉的女伴——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山上長著扶蘇木,水裡生著水荷華。不見子都美男子,卻碰到你這小狂徒。
山上生著喬松樹,池中叢生有遊龍,不見子充美男子,卻遇見你這小狡童。
正當齡的少女,歌聲大都玲玲盈耳,而尤其出眾則要數亭亭立在水岸澤蘭叢畔的一個小姑娘。她嗓音純澈而清越,抑揚有止的調子娓娓蕩開,比山林裡的倉庚鳥還要婉轉動聽。
那少女喚作阿荼,不過十四歲年紀,一挽烏澤的長發綰作雙丱,面貌還帶著些青澀稚嫩。她眉眼烏靈,本就是這群少女中最姣好的一個,此時,明媚的笑意爛漫綻開,好像陽光照在了草尖兒的露珠上一般,漂亮得簡直有幾分晶瑩耀眼。
陡然間,自東邊的山麓方向猝然逼近的馬蹄音驚破了這一方安謐清平。
那是二十余個自山林間狩獵歸來的士族子弟,皆身著平紋絹的直裾袍,座騎是清一色驃健的良馬,奮蹄奔逸,鬃鬣獵獵,一派凜凜威風。二十余騎之後,還井然有序地尾隨著幾輛專作田獵之用的黑漆木輅田車。
洧水之畔這一帶林澤深廣,多有彩翬、山麇、赤豹、騶虞之類的異獸珍禽,所以士族公卿們前來狩獵一點兒都不稀奇。只是,似今日這般情形卻是罕見得很。
單看衣飾裝扮,這一眾年輕人並不怎麽張揚惹眼,幾乎一色緇黑的衣裳,抬眼望去,盡是暗寂沉沉的一片。但,不論策馬還是禦車,這些人的動作簡直整肅利落得不可思議,連本該紛遝雜亂的馬蹄聲都規律得有些出奇。
統共二、三十人的隊伍,迎面逼近,竟莫名給人一種仿佛千乘萬騎奔襲而來般冷肅的壓迫感。
而更出人意料的是,被眾人拱衛著,策馬行在最前方領袖模樣的,竟是一個看上去隻十六七歲的少年。那少年也是一襲玄色直裾袍,座下是匹同樣玄色如墨的黑瞳驪駒。
他逆光而行,背後初升的朝陽已有幾分灼目,恍惚間竟仿佛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
隻覺得這一襲玄黑,沉斂了一身與年紀不符的冷峻清肅。
幾息之間,他已馳馬欺近了河岸邊那個幾乎被驚得呆愣在原地的鄉間少女,神色淡漠,語聲清冽,吩咐左右道:“買下她。”
※※※※※※※※※※※※
仲夏五月,鹹陽宮,清池院。
阿荼捧著盛水的黑陶鑒,小心地將最後一掬清水灑在了甘棠樹新生的幾枚嫩葉兒上,有些欣然地看著那片片仍帶了稚黃的葉子被洗得連葉脈也微微泛了光,這才舒了口氣,抬袖拭了拭額間沁出的細汗。
少女仰頭看了看東邊的天空,連綿群山與無垠天穹間,才隻微微暈開幾分明亮的魚肚白,離日出大約還有兩刻。偌大的鹹陽宮,除了各處服侍的宮婢寺人,應當很少有人這般早起罷。
“夫人,該進朝食了。”一名身著熟黃色細絹襦裙的宮婢自外院進了內門,規行矩步地上前,恭謹執禮道。
盡管住進這鹹陽宮已有些時日,但聽著這聲稱呼,阿荼仍覺得十分陌生。
兩個多月前,她在鄢陵遇到了他。
當天,他遣人向阿父阿母買下了她。整整七百枚寰錢……日後,大約方圓數百裡都要爭傳村東陶工家的阿荼遇了貴人罷。
一隊輕騎,數千裡疾行。直到乘著屯放獵物的田車一路駛進鹹陽城,檖木素漆的雙輪平緩地軋過鹹陽宮冀闕下的鳳紋青磚時,一路心下忐忑的鄉間少女,才驀然被眼前這情形驚得有些發懵……
宮中的內侍安排她住進了這一處喚做清池院的偏僻院落,又分了一名宮婢同一名寺人服侍起居。自那天起,阿荼就再沒有見過其他人。
住進這兒的第二天,宮婢蒲月為她送來了新衣,是兩套平紋絹的三繞曲裾深衣,一身淺絳,一身淡青。
那衣料細膩柔潤得仿佛微微泛著光,工巧已極的平紋織繡,領、袖、襟、裾皆鑲了彩緣,腰間是提花菱紋的絹帶……她一時間竟不敢伸手去碰觸,生怕自己指掌間粗糙的薄繭摸壞了這樣精致的衣裳。
曲裾於庶民而言,是只有一年中重大祭祀時才能穿著的禮服,而對士族公卿,卻是平日裡再尋常不過的衣物。
往後的日子……大約與她以前的十四年都會完全不同的罷,阿荼心底有些無措地想。
——轉眼間,到這兒已整整兩個月了。
她微微收了心神,沿著菱格紋的青磚台階拾步而上。
清池院是鹹陽宮中附屬於主殿的偌多小宮室中最尋常不過的一處。兩進三間的格局,堇塗垣牆廡殿頂,圓頭篆字的四鹿紋甓瓦,穿鬥式的柏木梁椽。簷宇下,青磚台階兩畔是卵石砌成的簷溝,雨天作散水之用,潤青與瑩白兩色極隨意地交雜相間,斑駁可愛。
阿荼所居的內院正室,是典型的“一宇二內”式結構,居中一間為正堂,東西兩旁是側室。
一路進了門,已是仲夏天氣,室中上月便換下了春日的藻席,鋪上了細篾織成的精致竹簟。光潔的竹面微微泛著潤青的顏色,單看上去,便仿佛透了幾分清爽的涼意。
這間正室大約三丈見方,被一架彩繪透雕漆座屏分作了一大一小兩個隔間,較為寬敞的東側為迎客的廳堂,而屏風西側則是主人平素用餐之所。黑地朱繪的鳥足漆案上已擺好了今天的朝食——彩陶的圓敦裡盛了粱飯,附耳深腹的青銅盂中是魚羹,一旁放著繪漆木梜和飯匕。
只有羹和飯,這樣簡單的飲食,在鹹陽宮中,實在算得上粗糙了。
安靜地跪坐在案前的竹簟上,細細用畢了飯食。而後,阿荼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向了西窗下那張一尺來高的檜木小漆幾,幾上置著一尊精巧的青銅箭漏,她凝目仔細看了看那浮箭上的刻度——現在,才不過辰時一刻。
清晨熹微的昀光透過東窗灑進了室中,被彩繪鏤雕的髹漆屏風斜斜篩過,光影斑駁,細碎了一地淺金。
迎著這微淺柔和的暖意,阿荼斂衽起身,走出了屋子……今日,院中那一架松蘿還待人蒔弄呢。
自住進清池院的那一天開始,阿荼便有些無措地發現,自己每天的日子就是整日整日的無所事事。這裡見不到什麽人,沒有什麽事需要做,宮婢蒲月與寺人孔監都一慣謹慎寡言,連話也不會同她多說……而加深了阿荼無措的是——她既不會秦語,更不懂雅言。
在這個離故鄉千裡之遙的地方,身邊永遠只有兩張陌生的面孔,出口是她勉強聽得懂的異地鄉音……阿荼心底開始茫然,甚至隱隱有些慌亂害怕起來——或許,自己一輩子都只能待在這樣一方小小的院落裡,看著頭頂小小的一片天,每天周而複始地過著朝食、下餔、晚寢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阿荼開始夜夜夢到鄢陵——盡管這樣的夢自那天離開故鄉後便時常會有,但也從來沒有像這樣頻繁過。
在她夢裡,鄢陵的洧水永遠是清澈見底的樣子,分明那麽深的水,透過清粼粼的波光,卻總看得見水底藻荇間細鱗銀鰭的魴魚和閃閃泛光的水蚌。水邊生滿了芳茂的澤蘭和蓼草,不必細嗅,一走近便撲了滿鼻帶著草木清馨的淺香……四五月間正是泛舟的好時候,年及韶齡的姑娘們總會花盡心思打扮,穿了最鮮麗的衣裙,簪了最精致的笄釵來洧水邊踏青。而每每都會有許多少年郎采了水岸的蘭草或芍藥,微微赧紅著臉,捧到心儀的姑娘面前,邀她同泛……
好幾回自夢中驚醒,阿荼惶然地伸手去摸竹枕,總能從枕面的素絲韌巾上觸到清晰的濕意。
在住進清池院快滿一個月的時候,阿荼很意外地在院子南邊一處陰僻角落裡發現了一株小小的甘棠幼苗。那株幼棠才有她的巴掌那麽高,生在一堆雜亂卻菁茂的白蘩與莠草間,丁點兒也不起眼。
阿荼卻是心下十二分的歡喜——甘棠是鄢陵極常見的樹,原來,鹹陽竟也有。
總算,見到一點兒故鄉的東西了呢。
因為長在背光的陰僻角落裡,又被高它許多的白蘩、莠草完全密密地遮掩著,幾乎見不著一絲兒陽光,那株幼小的甘棠連葉子都是微微泛了白的稚黃色……若是任由它這樣,怕是活不好的。阿荼極小心地把它連根帶須刨了出來,然後,移栽在了院落北角的向陽處。
自此,每天清晨給這株小小的甘棠澆上一鑒水便成了她最上心的事。這也從這時起,阿荼的心緒不覺間朗然了許多……幾日後,她試探著問蒲月與孔監,能否帶些花木之類的種子來。
阿荼所居的清池院位於鹹陽宮的北隅,是這偌大王宮中附屬於主殿的極不起眼的小宮室之一,自然也秉持了秦王宮一慣莊肅沉穆的建築風格。雖然深靜清曠,但總讓人覺得有些過於端嚴的冷硬。阿荼栽下了甘棠之後,便打算再種些花木布置庭院。
莆月把一些芙蓉、諼草、紫堇、芍藥、茜草的花籽和幾株女蘿、芄蘭、苕藤的幼秧帶來的時候,已是數日之後了。
從這天開始,清池院中原來生著雜草的荒蕪角落處和大片空置的地方都被逐一辟了出來,一處處按著主人的喜好種草植花、引藤牽蘿……到了五月末,先前種下的花籽已經陸續出了芽,嫩瑩瑩的新綠日漸一日地茁壯了起來,一派喜人的生機盎然。
而此時,阿荼在便立在花架下,為那幾株已經開始抽蔓的女蘿固定枝蔓。她雙手的動作熟稔而輕柔,眸光潤和,唇角不自覺地便漾起了一絲笑紋……勞作的間隙,偶一抬首,卻驚訝地看見去外院井邊汲水的莆月正腳步踉蹌地疾奔進來,神色間是掩不住的惶然失措:“夫人,夫人,王上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藿】嫩豆葉,在當時算是野菜。先秦時期,庶民的主食是“豆飯藿羹”。
【寰錢】秦國是在惠文王二年(前336年)開始使用統一貨幣,就是我們今天熟悉的圓形方孔銅錢。這種錢幣當時稱為“寰錢”。
【鑒】當時用來盛水或盛冰的器皿,陶製或青銅製。
【寺人】宮中侍禦的宦官(也就是後世俗稱的“太監”)
【藻席】當時有五種鋪地的席子,稱為“五席”——“莞席、藻席、次席、蒲席、熊席,其中莞席是最下面墊地的“筵”,而後四種,分別春、夏、秋、冬用。
【梜】即“箸”,就是筷子,但當時隻用來從羹中撈菜。
【韌巾】即今天的枕巾。
【曲裾深衣】上圖哈~
※※※※※※※※※※※※
另外,因為有不少筒子都問到文文都會寫到哪些人物,所以,作者菌就把大綱設定列在這兒吧~
這個系列總體以朝代來劃分,共是五卷(秦漢卷、三國魏晉卷、隋唐卷、兩宋卷、明代卷)。
每一卷是六、七個小故事(主人公有歷史出名的,也有不怎麽出名的),每個故事三、四萬字左右。
《秦漢卷》和《三國魏晉卷》的目錄為:
秦漢卷:
一、秦始皇與鄭女(千古一帝和民間少女的故事)
二、項羽與虞姬(少年將軍和絕色舞伎的故事)
三、張敖與魯元公主(落魄王侯和開國公主的故事)
四、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寒門才子和富貴千金的故事)
五、漢宣帝與霍成君(心機皇帝和純真少女的故事)
六、劉慶與左小娥(低調皇子和掖庭宮女的故事)
七、漢和帝與鄧綏(病弱天子和腹黑皇后的故事)
魏晉卷:
一、諸葛亮與黃氏女(千古名相和聰慧女子的故事)
二、荀粲與曹氏女(儒雅名士和傾城佳人的故事)
三、謝安與劉氏女(魏晉名相和狡黠少女的故事)
四、王獻之與郗道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故事)
五、獨孤信與崔氏女(鐵面將軍和淡定淑女的故事)
六、高長恭與鄭氏女(美貌皇子和名門千金的故事)
由於剛剛啃完《史記》,中毒太深,導致文文開始時文言風很重,可讀性不夠高。可是請相信——作者君真的已經發現問題,並努力在改正了,堅持到第二個故事就好些了,後來會越來越接地氣的,汗~
然後,請相信各種絕色或溫文的楠竹,各種強大或腹黑的女主,以及各種忠貞不渝或唯美浪漫、精彩驚豔的愛情,都是會有滴!(秦漢卷風格比較古樸蒼涼,故事慢熱,這是客觀因素決定必須醬紫的,覺得興趣不大的親,等到魏晉就轉為清麗秀逸的文風,然後楠竹清一色曠代美男子撒~)
秦漢卷已經快完了,將將進入魏晉卷,親們有興趣的話就收了吧~
☆、秦始皇與鄭女(二)
阿荼聞言一時怔在了那兒,似是不知該如何反應,愣了片時思緒才重新清明起來——竟,來了麽?
蒲月的目光,卻是膠凝在自家夫人曲裾衣褶處方才濺上的幾點暗褐色的泥點子上,眉巒蹙得死緊……眼底的惶恐驚懼幾乎要溢了出來。
主仆二人尚未來得及作什麽反應,便見內院的門邊,一角玄色的衣裾已映入了眼簾。
匆忙迎著那人走來的方向恭謹執禮,中規中矩地委身下拜,衣料摩挲的細微響動間,阿荼清楚地聽著身後的莆月瞬時間緊張得連呼吸聲都屏了起來……原來,宮人們對他都是這般敬畏的。
秦王政闊步進了內院,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情形——那個綰著雙丱的小丫頭領著身後的宮婢向他稽首而拜。行止禮儀倒也堪堪過得了眼,但一身衣裳卻明顯有些不齊整,而且,腳邊數尺遠處還擱著一隻還盛水半滿的黑陶鑒。
少年目光略略移遠了些,便見了她身後架剛剛抽蔓的女蘿和花架近畔幾株已半尺高的菁茂諼草,再遠些,便是一畦畦瑩瑩翠嫩的芙蓉、芍藥,目力所及的盡頭,堇塗的暗色宮牆邊一地的茜草、苕藤、芄蘭正抽了新葉生機盎然地沿牆攀蔓而上……他以往從未來過宮中這些僻遠的院落,同鹹陽宮主殿相較,這兒雖鄙陋,不過這些零碎花木倒是意外地多了幾分自然討喜。
目光回落到她身上,狹長的眸子略微一眯,未有言語。
阿荼仍是恭敬且局促地稽首而跪,額頭險險觸地,目力所極,便是眼前數尺遠處那一雙金綦銀飾的木底黑舄。
才隻片刻工夫,頸子便開始略略發酸。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已跪得雙膝與臂肘僵硬發疼,耳邊才聽得秦王惜字如金的一個“起”字。
如蒙大赦般扶著自已麻木裡帶著澀疼的雙膝,動作僵硬地斂衽緩緩站起了身。不過,這些微的痛楚倒是稍稍平複了她方才心下的慌亂。
秦王又是未言語,隻略轉了身,隨意朝前方種了花草的那一片田畦走了去,樟木厚底的黑舄落在地面上,發出有些鈍意的木質輕響。
阿荼便靜靜在他身後隔了三尺之距隨著,不遠不近。
她腳步極輕,一雙錦緣青絲履輕悄落地,幾乎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以往莆月曾提過,王上喜靜。
就這樣默默走著,目光平視著前方那個背影……現下,十七歲的秦王烏綾束發,身著一襲玉蠶絲的玄端,應當是甫下了早朝,連朝服也未換。
這套衣裳一色玄黑,全無半點章彩紋飾,極講究方直端肅,襯著少年頎長的身姿,隻顯得愈發秀挺勁拔。既便是這樣隨意的庭中閑步,也仍是雪中蒼竹一般的筆挺姿態,不見一絲半點的松懈。
小小的清池院不過兩進三間,環了院子一周,也隻半刻鍾辰光。而後,秦王便徑自進了內院向正室走去。
進了門,入目是正東邊主位上的一張蕉葉紋嵌松石漆案,背靠著一架竹木薄絹六扇屏風,東窗下置著張小巧精致的卷雲紋朱繪漆幾,而西側則被那座彩繪透雕漆座屏隔開了視線。
贏政徑自走到主位的漆案後,身姿端正地席地而坐。
石青色的菱格紋宮磚上覆了香蒲葉織成的莞席,廳堂居中位置擺著尊三尺余高的跽坐人漆繪燈,燈盞南北兩側皆鋪了精致清涼的竹簟。
阿荼便在他下首的竹簟上安靜地斂衽跽坐下來,垂眉低目。
不知秦王素日裡是否亦是這般寡靜的性子,他隻默然地背靠屏風端坐著,目光靜水無波地打量著這屋子,清清冷冷的淡漠神情。
他不說話,阿荼也隻好安靜地陪著扮啞巴。
不知過了多久,只能看到透過東窗的日影漸變漸短,直到徹底移向了糊綺的木格長窗那一邊……原來,日已過午。
“可想回鄢陵?”
有些突兀地,少年清冽冷澈的聲音驀地在曠靜的室中響起,令得跽坐在下首發怔許久的阿荼倏然一驚。
她陡然抬眼向上首看去,便正對上了那一雙犀銳冷冽的眸子。
這是阿荼第一次真正看清楚這人的模樣——十六七歲的少年,劍眉長眸,面部輪廓略顯冷硬瘦峭,白石寒鐵似的棱角分明。
實在是一個英姿天成的俊朗少年,只是這一雙眸子太過清湛犀利,仿佛收在匣中的霜刀雪劍般,平日鋒芒暗斂,一旦出鞘,便泛了寒光萬千,不飲血不回鋒。
不知怎的,阿荼竟不由得心頭微微顫了一下。
見她仍未回話,年輕的秦王不禁略緊了一雙劍眉。
犀利冰冷的目光掃過來時,幾尺遠處的少女一驚,身子微微打了個顫,堪堪回了神。
“阿荼,不敢。”連忙垂眼,甚至不及思慮,她恭謹地清聲道——出口卻是流利的秦語。
這倒是令得主位上的少年秦王眸間微微露出了絲異色。
昔年周王朝轄下的各諸侯國,除吳越、齊東、燕、楚等地的言語晦澀難懂之外,其他幾國大抵相通,但口音卻有別。
而鄢陵,原是鄭國故地,後來戰亂間歸了楚。再就是三十七年前,秦將白起攻楚,拔鄢、鄧五城,鄢陵自此劃入了大秦版圖。可是,雖然鄭國已亡了百多年,但故地並未移風易俗,尋常的百姓,仍以鄭人自居,平日也是講鄭語……所以,秦語於她,雖大抵聽得懂,但應當並不會講才是。
而此時,她開口竟是熟極而流的秦語,聽不出丁點兒鄉音。算起來,到鹹陽不過兩月……倒不是個蠢物呢。
“不敢,還是不想?”也隻微微靜了片刻,秦王語聲已恢復了一慣的淡漠。
這一次,卻是久久也未聽到回答。偌大廳堂裡落針可辨,闃靜得駭人。
驀地,主位上的少年振衣而起,眸光依舊冷漠無溫,隻聲音裡似乎透了那麽一絲寒意:
“寡人不許,這鹹陽宮便一隻雀兒也飛不出去。”
他自主位上一步步走近了她,清清冽冽的聲音仿佛有若實質一般,化做冰寒的尖刃一字一字地刺在阿荼心頭——
“自一百多年前孝公建起這座鹹陽城,遷都於此,這些年來鹹陽宮中不知住過多少女人。大抵都是這般,一日日枯守在一座宮院裡,然後,不知那一天會得罪了什麽人,沾惹上什麽事,卷進哪樁陰私裡……”
他嗓音正響在她頭頂,甚至有些惡意地略揚了聲“——身首異處,死狀可怖。”
十七歲的少年,雙目瞬也不瞬地細瞧著她,簡直仿佛歆享般看著少女小小的身子漸漸顫抖,幾乎瑟縮作一團的模樣。
他一步步自她身邊走過,最後,神色歸於漠然,白石寒鐵似的面容上是不帶絲毫表情的冰冷。
阿荼聽著那雙金綦銀飾的木底黑舄踩上了室外的青磚台階,格外清晰地敲出一聲聲帶著木質鈍意的輕響,此時,這聲響簡直讓人自心底裡發涼……
若乾年後,九歲的扶蘇坐在枝葉婆娑的甘棠樹下,就著一樹濃蔭捧了卷新簡蘸墨習字,甫書罷了一卷《鄭風》,不知為何,原本埋首筆墨的孩子匆然間擱了筆,抬起頭,尚帶稚嫩的嗓音有些突兀地問:“阿母,當年父王緣何會帶了您回鹹陽宮?”
彼時,已為人母的阿荼依舊形容素淡,綰了最簡單的螺髻,一身薄縹色襦裙,足著淺履,正俯身在不遠處的芍藥叢中,小心地將那金色的花粉掃落進手中的青玉甌裡。
聞言,她微一怔,手上的動作略頓了頓,默了片時才一邊扶正手邊一棵被撞歪了芍藥枝,一邊淡淡笑道:“大約,是因為有趣,或許……妒忌罷。”
那時候,他終究也不過十六七歲……還余了些少年任性的年紀。
承位未久的少年秦王,四周虎兕覬覦,列國環伺;朝中呂相當道,寸步難行;后宮更有生母掣肘,肆意弄權,何況……那個世上唯一的血脈至親,竟給了他那樣不堪的羞辱。
那大抵是他人生中極為灰暗的一段時光罷。滿心的鬱憤無處排遣,所以輕車簡行率了心腹行獵鄢陵,所以……意外見到低賤的庶民女子嬉鬧遊戲、笑顏爛漫便覺得萬分刺眼。所以,便任性地買了帶回來,再扔進深宮的偏僻角落裡任她自生自滅。
是呵,一個再鄙賤不過的庶民,也配那樣笑?
--位尊一國、富有四海的秦王,活到一十七歲,只怕都不曾真心的歡愉喜笑過罷。
真是個霸道又任性極了的人呢。只因自己不曾真心喜笑,便霸道地見得不旁人展露歡顏。只因妒忌,便任性地恣意決定了那個芥草般卑賤的庶民一生的命運。
後來,阿荼聽人講,許多公卿大夫家的小公子們喜歡狩獵,但獵到了野物卻並不立即宰了剝皮折骨。而是將它們囚在籠子裡,每日供給充足的草肉食水,然後,近乎享受一般地看著那些山林間威風凜凜的野物一天天孱弱瘦削下去,漸漸嶙峋見骨,最終,身邊堆著山積的食物,枯瘦如柴地死在囚籠裡。
山林間的野物,哪裡能養在籠子裡?若執意豢囚,唯有一死罷了。
他,大約也是覺得她活不了--至少,活不好的罷。
而十四歲那年,秦王第一次造訪清池院的那天,阿荼的確如他所期望的那樣,驚極怕極,心底裡森寒的懼意洶湧而泛,淪肌浹髓……她畏冷似的抱緊了自己小小的單薄的身子,打著寒顫,瑟縮著,獨自在偌大曠靜的廳堂中留了許久許久。
翌日,又是一個晴好天氣。
沒有了意外的訪客,清池院裡的日子似乎恢復了往常的安謐平靜。阿荼平旦早起,蒔弄花草,灑掃庭除。她迎著初升的晨陽靜靜立在庭中,看著那一畦碧瑩瑩的諼草似乎又長高了些許,長勢最好的那株最芍藥今天又生出了一片嫩紅的新葉,而那叢紫堇,分明種得太晚,已失了花期,但不知是否氣溫過於和暖的緣故,竟不顧時節地打出了幾點嫩紫的花苞來……
到了八月上旬,正是芙蓉初綻時節,一庭粉白淺絳爭妍,幽馥花香薰了滿院--而阿荼,也到了及笄年紀。
很小的時候,她便知道,只有公卿大夫家的女公子才有盛大的及笄禮,尋常庶民的女兒,只是家中長輩親手做支木笄,由母親挽發簪上而已。
早在前些日子,阿荼便折了一段舜華枝,用幾天時間,精心地為自己做了支簡單的雀頭木笄。
這一天清晨,十五歲的少女,換上一襲新衣,靜靜坐了在妝台前。她對著那面嵌綠松石銅鏡,手執著卷雲紋漆木篦,一縷縷細細梳理,將自己一挽烏澤的長發高高綰作了單螺髻,然後,用了那支雀頭木笄簪定。
靜靜地看著鏡中的韶華少女,阿荼竟陡然間覺得有些許陌生--記憶中的青澀面龐,不知何時竟已悄然褪盡了最後一絲稚氣的圓腴,蛻變為屬於妙齡女子的秀致輪廓。額前厚密的齊眉穗兒被梳了起來,露出了一雙不畫而青的纖遠眉黛,雙眸烏靈,黑白分明,乾淨明澈得不染一絲塵埃。
細潤溫膩的凝脂面龐上,隻一雙唇瓣紅潤得宛如立秋的水紅菱,仿佛能咬出清甜的汁子。
鏡中的少女,清靈皎秀,麗質如斯。
甚至,她有些猶疑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近半年的宮闈生活,較之前在家中時委實算得上嬌養。指掌間的細繭早已褪盡,而今纖柔白皙,肌骨勻婷……美好得如同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阿荼斂衽起身,一襲茜色的三繞曲裾深衣襯著少女花柳般身段,腰間綾帶一束,無需綴飾,便已是娉婷玉立,嫋娜生姿。
莆月恭立在她身後,一時間,竟看得有幾分怔愣。
小小的清池院一方清平,安寧無爭。秦王第二回造訪,是在八月末,滿院芙蓉盛綻,紛紛落瓣如雪亂。
正值日暮,少年秦王一襲平紋絹的玄色曲裾深衣,同上次來時一般令人始料未及……他仍是一般的清冷氣度,淡漠神色,只是目光落在她挽起的螺髻上時,微微頓了一瞬。
同上次來時一樣,秦王在院中四處轉閑走了一周,神色淡漠,看不出什麽情緒。
“今日的下餔,便在這兒用罷。”步入正堂時,少年極隨意地開口道。
“諾。”秦王身邊的心腹寺人忙清聲應道,隨即輕步退了下去吩咐。
阿荼看了看天邊漸漸近了遠山的那一輪明紅的夕陽,的確是快到下餔的時候了。
庶民家中一般是一日兩餐,只有辰時的朝食和申時的下餔,而士族公卿則要另加晚間的夜餐。
一個時辰後,清池院,西側小隔間。
雕花漆座屏風後那張大食案前,阿荼安靜跽坐在案旁的竹簟上,看著眼前魚貫而入的寺人與宮婢們,將盛在青銅鼎、陶缶、繭形壺、玉盌、象牙尊、銀盤、繪漆盒、鐵魁中的各色食物飲饌,一樣樣細致分好,分別放進了自己和秦王面前的兩張二尺見方的檜木烏漆小食案中。
各樣色澤鮮香、品相誘人的精致飲饌幾乎看得人眼花繚亂,而其中,阿荼也隻勉強認得鹿炙,兔纖、蟹醢和橘酢、柰脯、甘豆羹幾樣。
可是,對面坐著尊秦王,任是佳肴如山,醇釀流水,到了口中也根本嘗不出什麽滋味……阿荼隻垂首,安靜地小口小口用飯。
對面的秦王亦安靜地用著飲食,依次自簪籠中取用著象牙箸、青銅飯匕、繪漆木杓……端正的姿態與配合著有帙的次序,箸匕碰觸食器時發出幾乎悅耳的輕響,宛如樂律。
王族子弟自小便有著最嚴苛的禮儀教養,多年下來,幾乎成為烙進骨子裡的習性--相形之下,阿荼幾乎時刻都在暗暗自慚,於是她隻好更小心翼翼地取用飯食,努力不發出丁點兒聲響,乖靜已極。
下餔用畢,已然暮色四合。
這個時候,王上該回寢宮了罷?阿荼透過那扇半掩著的菱格紋柏木長窗,覷了眼外面漸漸暗重的夜色。
“在想,寡人幾時走?”正坐在案前的秦王也看了眼窗外,語聲如舊的冷漠無溫。
“阿荼不敢。”她一驚,慌亂垂首道。
“不敢麽?倒看不出你膽怯。”少年驀地振衣起身,幾步到了她面前,居高臨下,冷冽的聲音便響在少女頭頂“在這兒,竟也活得不錯。”
“阿荼,其實每日都在怕。”她心下驟然一緊,不敢抬頭,隻暗暗緩了緩氣息,勉力平靜道“但,既不知日後會如何……只能用心過好眼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