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罷了。”
又是許久沒有言語,忽地,秦王欺近了少女,一手鉗住了下巴,扳著她抬起頭來,目光落在那張滿是錯愕驚懼的面龐上,聲音是淡漠無溫的戲謔:“原來,生得也不醜。”
少年身上屬於男子的陌生氣息陡然間逼近,下頷被他手上生硬的力道鉗得有些疼,阿荼身子一瞬間僵了僵,微微咬唇,垂著眼,一雙穠密烏澤的眼睫幾乎不住地輕顫。
那雙手卻鉗得更緊了些,帶了薄繭的指尖摩挲著她頷下細膩嬌嫩的肌膚,少年的語氣是帶了些輕佻的惡劣:“你不會不曉得,這鹹陽宮裡的女人,是何用處罷?”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堇塗】秦漢時期多用泥抹牆,然後再塗上白堊(即石灰),秦宮殿均經堇塗(即用墁草泥、谷殼泥、細泥抹平,表面上加墁紅色細泥。)
【黑舄】舄:一種複底鞋,就是在普通的布履下面置木板,這樣的話不畏泥濕。在秦漢時期,天子、諸侯的舄有三等,赤舄,白舄、黑舄。
【髹漆】一種用漆在器物上繪畫以作裝飾的工藝。起源於中國遠古時期,發展於商周,到戰國末,髹漆在家具裝飾中已十分普遍。(直到現在,古典家具的製作中,漂亮的髹漆工藝也十分常見。)
【飯時】先秦時期,普通庶民是一日兩餐:
朝食(早餐):辰時(早上7-9點)
下餔(晚餐):申時(下午5-7點)
公卿貴族另加夜間的晏餔(宵夜)
【玄端】依舊上圖~
☆、秦始皇與鄭女(三)
語聲入耳的一刹,阿荼驚得幾乎要掙扎起來,卻發現少年正饒有趣味地緊盯著她面上神情的變化,仿佛在逗弄一隻困在籠子裡的小獸。
看到她的驚懼,他仿佛心情更好了些。少年鉗住她下巴的手向滑到了頸後,而另一隻手索性環上了她的腰,緊緊箍住,將人打橫抱起,闊步朝東側的寢室走去。
自被人攔腰抱起的那一刻,阿荼便渾身都在微微地發顫,惶然無措之下緊緊閉了眼。被眼前的少年近乎有些粗魯地扔在了那張髹漆竹屜木床上時,她隻死死拽緊了眼前這人的衣袖……
是夜,秦王宿清池院。
之後,阿荼的日子與之前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同,蒔弄花草,打理庭院,清平恬和,安寧得與世無爭。
隻除了,秦王隔些日子便會造訪,偶爾留宿。
初入宮時,莆月曾為阿荼講過這秦宮之中的掌故。整個鹹陽宮,后宮之中只有三位身份尊崇的貴人,分別是王上的兩位祖母--夏太后與華陽太后,以及王上的生母,太后趙姬。
秦王自己尚未立後,甚至自十三歲承位至今,身邊從未有過什麽寵姬嬖幸之流。是故,除幾位太后外,這偌大的鹹陽宮裡,有份位的女子算起來少得可憐。
“似夫人這般,在宮中實屬難得了。”一向審慎寡言的宮婢難得眼裡帶了絲笑意,恭謹道。
許多年後,阿荼憶起這些,只是無謂地笑了笑--志在天下的少年秦王,面對著舉國內外、朝廷上下的棘手形勢,鎮日裡苦心孤詣、步步為營,幾乎焚膏繼昝地暗中謀劃著如何繼掌大權、重整乾坤,又哪兒來的余裕花在后宮裡?
十五歲的阿荼尚不懂這些,但她從來都明白……自己於秦王,不過是個豢養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閑時取娛的消遣。
金烏西沉,玉兔東升,轉眼已是數月辰光。
這一年的冬寒似乎來得格外早些,才是歲首十月,鹹陽城便陸陸續續落了幾場細雪。待入了臘,朔風便愈見寒冽,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漫天漫地鋪了下來,次日晨起,城中不少人家已是簷角掛冰、積雪封門。
而木衣綈繡、土被朱紫的鹹陽宮,此時已然一派千殿覆雪、萬木銀裝的壯麗氣象。
阿荼的平淡似水的日子,也就在這仲冬時節起了波瀾--臘月初,太醫令於清池院診得鄭夫人有身,已近兩月。
這消息,仿佛滴水落進了沸滾的油鍋裡,轉眼間便在鹹陽宮炸響開來。
清池院,曠靜的廳堂中,阿荼擁著一襲白綿袍坐在東牆邊柔暖絨厚的熊席上,因為牆壁內裹著筒瓦與火灶相通的緣故,即便數九寒天,室中也並不算冷。她隻靜靜擁袍坐著,怔然半晌,許久未有動作……對於身孕,阿荼自己的意外並不亞於任何人。
稚年時在鄢陵,她是家中長女,自幼便是母親孕時在身邊照料起居的那一個,所以對這樣的情形丁點兒也不陌生。但,她卻從未想過在這樣一個地方,這樣的情形下,生養一個孩子。
十五歲的少女,抬手輕輕落在仍然平坦的小腹上,心底裡第一次湧上如此深重茫然與無力--她自己尚不知日後會如何,等待這個孩子的,又會是怎樣的命運?
身畔的火牆散著融融暖熱,卻似乎怎麽也驅不散心頭的寒意。
秦王趕來清池院時,日未過午。少年的步履一如既往地沉定穩疾,並不見丁點兒倉促。隻一身沒有半點章彩紋飾的玄端,看得出是甫下了早朝便匆匆趕來的。
阿荼未及迎出來,他便已闊步進了廳堂,她規行矩步地斂衽執禮,稽首下拜。
他一面難得利索地點頭免了禮,沒有令她久跪,一面解了玄端外面的白狐裘,揚手掛到了門後的髹漆木施上。
算起來,入宮近七月,這是她第九次見到他。
“宮中空置的宮院尚有十余處,都比此處要寬敞許多,你擇一處遷了。此外,今晚便撥幾個宮婢寺人過來。”十八歲的少年逆光而立,身姿筆挺,眸光淡淡落在她身上,言簡意賅,行事是慣常一言而決的強勢與利落。
依時下習俗,女子若有孕,及月辰,需在側室生產,而日後孩子誕世,也需要另辟一室居住……如此算來,這清池院,地方的確是太小了些,人手也實在少得可憐。
阿荼聞言,默了一瞬,片時後恭謹地斂衽為禮,語聲微低,極小意地試探著道:“外院的幾間屋子一直空置著,拾掇一二,辟作側室與乳舍尚可。”
“可否……待來年再遷?”她終於神色惴惴,語氣難得卑微到這般。
少年秦王劍眉驟然一皺,似乎是未曾料到她竟這般不識抬舉。
但他終究卻是強抑了怒色,靜了片時,才恍然明悟般,眸子掃過院中一庭覆雪的花木。
少年目光不由帶了幾分鄙夷,問:“莫非,你竟是舍不得這處破院子?”
阿荼已然稽首而跪,額頭觸地,指尖絞緊了熊席上的綿長絨毛,不發一語。
“罷了,”他似是不耐地皺了皺眉“那便令人將清池院兩邊毗鄰的院子都折了,重新修葺,建成一處大宮院罷。”少年秦王是一慣殺伐決斷的利落。
阿荼反倒是呆了一呆,怔了片時後才連忙執禮謝恩。
果然,當天日暮時分,秦王身邊的心腹內侍便領了六名宮婢並六名寺人來了清池院。原本清寂幽僻的小宮院,立時便多了幾分煙火生氣。
之後的日子,阿荼過得尚算順遂。秦王安排修葺宮院的次日,宮中幾位太后便陸續賜了賞來。
賞賜大多是些金臂釧、碧玉笄、琉璃帶鉤、象牙梳之類的貴重物什,其中最為稀罕的是華陽太后送來的一輛辛夷香木製成的,以鮮花裝飾的花車,同一輛極為小巧精致,兩隻白羊牽著的朱漆彤彩的羊車。
“華陽太后出身楚國,與先前的宣太后(贏政的曾祖母)同為羋姓。這花車、羊車,聽說也是楚國王宮中的奇巧物什。”莆月驚歎過後,在她身後輕聲帶笑解釋著。
羋姓?即便出身鄉野,阿荼也知道,這是楚國王族的姓氏,天下最為尊貴的四姓之一。
而今天下間大國有七,齊楚燕韓趙魏秦。
秦、趙二國為贏姓;燕、韓、魏三國為姬姓;齊國媯姓,楚國羋姓--相傳,俱是黃帝後裔。
自黃帝以來,天下便有了百姓貴族,只有公卿士族才有姓氏,無姓的……即是鄙賤庶民。
阿荼沒有姓,宮中以“鄭夫人”相稱,也不過因她出身鄭地。
“夫人腹中骨肉,若是男兒,那便是大秦尊貴的大公子。”莆月的語聲響在近旁,柔和的嗓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若生女郎,那也是王上長女,日後必會封了公主,一世優榮。”
“隻待這孩子順遂長大,夫人便是終身有靠了。”
阿荼聞言,只是半晌靜默,未有言語。
秦王雖未親政,但年將弱冠,自半年前起便已開始著手料理一些政務,所以平素少有閑暇。但自那之後,卻幾乎每隔二三日便會來清池院一趟,有時,甚至索性帶了朝臣的章奏過來,用畢了飯,便坐在案旁提筆批閱。
時間轉眼到了臘月末,這一日,秦王同阿荼二人剛剛用畢了下餔,圍著炭爐,各據一案做著手頭的事兒。
室中築有火牆,原本也並不算冷,但阿荼所在的清池院仍自前些日子便生起了炭爐。圈底支足的鐵鑄炭爐上方是方形推盤,盤內炭火正熾,推盤兩側帶了鏈耳,搬動起來十分便宜。
秦王置了張書案在爐旁,身姿筆挺地席地正坐於案前,執了纏絲繪漆的兔毫筆,沉眼看著面前那一卷上報蒙驁大軍勢如破竹,連下魏國酸棗等二十城的章奏,面上隻掠過一瞬悅色,既而卻是眉巒深凝。
而阿荼則跽坐在他近旁那張卷雲紋朱繪漆幾邊,面前攤開了一匹柔潤的月白薄質羅和幾段竹青色楚錦,布料旁隨意地擱了剪刀、針黹同絲線,另外是些剪裁下來的斷錦碎布之類。而阿荼自己正拈了細針,專心地為手中那件精致的小兒衣裳一條條鑲上竹青色的輔紋錦緣。
一個多時辰悄然而過,那廂的秦王終於閱畢了今日的章奏,擱筆於硯,罕見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一動不動地闔目小憩了片刻。
過了不知多久,再睜開眼時,靜暖無聲的室中,暖黃明亮的火光映亮了近旁少女恬靜的眉眼。
她正低了螓首專心做著針黹,銀白的針尖引著細韌的玉蠶絲穿過竹青的楚錦,駕輕就熟的嫻然姿態,指尖過處,行雲流水般暢順地落下一連串細勻精致的針角。錦緞是翠潤的青,襯著少女皙白似玉的纖指,看起來竟意外地有幾分賞心悅目。
一時間,世物俱靜,安謐如斯。
忽然,一陣匆促的腳步聲自外面倉惶傳來,一名身著褐衣的小寺人疾步進殿,稽首拜於秦王面前。
案前的少年斂了神色,沉眼看過去,語聲淡漠:“何事?”
“稟王上,昨夜太史令觀星,演了一遍六十四卦,卦象所示……攸關太后。”那褐衣寺人伏地道
“何卦?”他不動眉眼,沉聲問。
“風天小畜卦。”小寺人恭聲答“此卦不利婦人,預有災疾。太史令言,太后若欲安穩,則宜……避居他處。”
室中陡然靜了下來,久久不見回音,那寺人已然身子微微作顫。
少年的臉色陰森得幾近可怖,一雙深長的滇黑眸子似結了嚴霜,劍鋒似的薄唇抿成一線,死扣在案角的那隻手青筋虯起,指節處泛出一片青白,緊到幾乎痙攣。
室中靜極,落針可辨。
不知過了多久,秦王手中握起一卷書簡,聲音似乎恢復了幾分往常的淡漠模樣,卻莫名令人膽俱寒--仿佛是暴風雨降臨前片時的平靜:“她,打算遷往何處?”
“太后言,雍城最為合宜。”小寺人勉強抑了心底的懼意,清聲簡短地應道。
“蘄年宮麽?”少年語聲冷冽,雍城乃秦國故都,距鹹陽二百余裡,氣候暖潤,物產豐饒,蘄年宮又年年修繕,百般齊備,的確極適合休養呢。
“退下罷。”那聲音冷漠得聽不出絲毫溫度。
“諾。”小寺人仍是伏地恭聲道,如蒙大赦般起身退了下去。
“咣當!”劈裡啪啦!”--就在那小寺人步出內院大門的一瞬,擺了滿滿一案的筆硯簡牘被人猛力奮袖一拂,紛亂雜遝地砸落了一地。
硯中墨汁紛濺,四處淌散,潤黑的墨液裡,清晰地映出一張比嚴冬冰雪還要寒冽的盛怒面容。
太后私與(嫪毐)通,絕愛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詐卜避時,徙宮居雍。--《史記·呂不韋列傳》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木施】橫架的木杆,用來掛衣服,又叫“桁”。
【羊車、花車】楚王后妃有羊車、花車。羊車是架小馬或羊的車(疑似兒童車),花車是辛夷香木製成,鮮花芳草裝飾。
【百姓】在先秦,“百姓”一詞特指貴族,因為只有貴族才有姓氏。
【雍】這是秦國的故都,自秦德公元年(前677年)至秦獻公二年(前383年)定都此地,建都長達294年,歷經十九位國君。到秦始皇的時候,仍然是秦國宗廟的所在。
【嫪毐】姓嫪,但並不名毐。毐字是形容品德不端之人,可以料想應該是他死後秦始皇為之定的名。這裡為了方便行文,仍以嫪毐稱之(為免誤解,特此注明)。
【直裾袍】繼續上圖哈~
☆、秦始皇與鄭女(四)
扶蘇出生時,正值季夏六月,清池院中一庭蘭草葳蕤,花木扶疏。
自兩月前,清池院中已是萬事俱備。而真正臨盆之時,雖是頭胎,但萬幸的是,過程竟雖艱難卻未到凶險的地步。
當渾身通紅的糯軟嬰兒帶著乳音的啼哭聲響起在側室中時,幾乎整個宮院的人都脫力似的長長松了口氣——若出了半分差遲,只怕他們會統統被送去做了小公子的人牲。
依時下習俗,嬰孩初生,並不能與父親相見。但面對步履倉促,甫下了朝便自前殿匆匆趕來的秦王,卻又誰敢觸其逆鱗?
於是,秦王政就這樣自宮人手中接過了那個用輕滑細軟的薄質羅裹成的小小繈褓,裡面那個紅通通的糯軟嬰兒正闔眼睡著。一張皺巴巴的小臉還不及他的掌心大,嘴巴小得像顆蠶豆,是潤潤的紅。絨絨微濕的頭髮卻是濃黑柔亮,一雙眼睫更是烏澤纖長,一彎墨色半月似的靜靜垂下來,密密地掩了下眼瞼。
原來,初生的嫛婗……竟是這般模樣。
長到近十九歲,他幾乎從未親近過小孩子,身邊最熟悉的孩子便是幼弟成蟜,但他九歲歸秦,那年,成蟜也已六歲大了。
再小些的孩子……就真的了無印象了。所以,從未想到,剛剛出生的嬰孩,竟是這樣的。小成這樣兒,整個腦袋差不多也只有他的掌心大小,嬌成這樣兒,似乎碰上一碰,都會弄疼他似的。
一時間,仿佛情不自禁,心底驀然湧上一層柔軟的情緒。
當初,知道自己將為人父時,他是頗為高興的,嗣裔傳承,向來是攸關宗族綿延的大事,於王族而言尤甚。
更何況,這個孩子的出生,意味著他有了繼嗣,這於自己日後的許多籌謀,都有百利而無一害。
那時候,他只是單純地高興著這個孩子的出生將帶來的諸多益處。而此刻,抱了這糯軟的嬰孩在懷中,靜靜端量著這小小的臉龐與睡顏,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是他的孩子,身上流著與他一般的贏氏血脈,日後,待他一日日長大,會有與他相似的五官容貌,甚至性情舉止。
初生的嬰兒都分外嗜睡,秦王靜靜抱了他許久,也不見小家夥醒轉,下意識地,心底竟有些微失望……莫名地,盼著小家夥現在能睜開眼晴,好看看他的容貌同自己究竟有幾分肖似。
綾絹繈褓裡的嬰孩依舊不知世事地酣睡著,而清池院中因他的降生而籌劃的一切都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正門左邊早已掛上了一把精致小巧的獸筋髹漆桑木弓,這是時下習俗,家中生了男孩兒,便要在門左掛木弓以相慶。
《禮記.射義》有雲:“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
三日之後,還要請射人用桑木弓和蓬箭射向天地四方,象征孩子日後會身手矯捷,精於騎射。
另外,要為孩子在宮中另辟一室居住,並自貴族婦人中挑選“三母”——子師、慈母、保母,分別負責嬰孩的教育、衣食、起居。
秦國的大公子誕世,自然樣樣都容不得丁點兒馬虎。
一月後,清池院正堂,西側小隔間。
正是夕陽西下時候,暈紅和暖的昀光透過西邊小隔間半開的綺窗輕柔地瀉了一地。
西窗下,置了張精致的髹漆小藤床,不過三尺見方,藤面上一層層墊了綿暖的綾絹,最上層還鋪了張雪白絨軟的羔皮。
那雪白羔皮上靜靜躺著一個剛剛彌月的嬰兒。
初生的嬰孩長得極快,不過一月辰光,已然比原先重了四五斤不止,紅皺一團的五官漸漸長開,眉目日日愈見秀致起來,身子白白胖胖的糯軟,雪團兒似的圓腴可愛。
此時,那糯軟的雪團子正躺在墊著羔皮的小藤床上,睜著一雙烏潤透黑的大眼睛,吮著自己胖嫩的拇指,嘴角時不時吐出一個帶著奶腥氣的小泡泡。
阿荼席地跪坐在一旁的藻席上,看著小家夥這般模樣,唇角不禁微微帶起了幾分笑意,隨手便拾起玉龜席鎮邊那隻嵌琉璃的墨玉帶鉤,拿綾帶系了,一揚手,懸在了他眼前。
柔亮的夕暉灑在那帶鉤頂端的琉璃珠上,霎時間光華玓瓅,晶瑩璀璨,果然,那小家夥一雙烏玉似的眼眸立時便被吸引了過來,緊緊地膠住了。
阿荼手指輕輕一撥,琉璃珠便左右晃動了起來,嬰孩精致的小臉兒上那一雙烏潤黑圓的眸子也追著那一顆璀璨晶光,骨碌碌轉了起來,時左時右,十二分的靈動可愛。
直到贏政進來時,小家夥的眼睛還在追著那顆琉璃珠轉。秦王自正堂東側的廳堂一路進了小隔間,似乎有意放輕了足音,直到他走近了那張小小藤床,阿荼才驀然發覺,急欲起身行禮,卻被他一個手勢止住。
年將十九歲的秦王政,在小藤床邊的藻席上跽坐了下來,微微傾了身子,垂眸細看著羔皮上那個雪團兒一般白胖可人的嬰孩。
阿荼的動作被秦王的意外出現打斷,已收了那隻嵌琉璃的玉帶鉤,小家夥忽然失了可心的玩物,立時有些不滿地蹙了一雙劍直的眉,蠶豆似的紅潤小嘴一癟,小臉兒上滿滿的委屈,似是要哭出來一般。
秦王低頭靜靜打量著小家夥這一番神情,一向寡淡清冷的面上竟有些微的忍俊不禁,他又傾了傾身子,離那雪團子更近了些,幾乎是巨細靡遺地端詳著那張小臉,半晌也沒有言語。
室中一時又是落針可辨。
許久的靜,令阿荼開始有些不安。
“眉骨與下頷最肖寡人。”有些突兀地,少年秦王自語似的說道,倒將身畔的人驚得一時怔住。
——這人,半天工夫……竟是在細究這個!
可說著這樣有些幼稚的話,偏秦王還是一臉認真模樣,阿荼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悄悄別過臉去,微微翹起唇角無聲地笑了起來……
季秋九月,天穹遼闊,晴空一碧,幾筆微雲淡抹。
庭中芙蓉紅褪,卻是蔓了滿牆的芄蘭、茜草與苕藤,青翠欲滴的一片瑩碧顏色,目力所極,便是滿眼舒然宜人的綠。
嬰孩出生三月時,便要剃胎發,男孩兒頭上四周要剃乾淨,唯天靈蓋要留角,叫做“羈”。
秦國的大公子如今將滿三月,五官眉目間已經略略可以預見日後的清峻秀逸的容貌。他承襲了父親棱角分明的面龐輪廓,劍直眉宇,高鼻,薄唇……卻獨一雙眸子烏靈清澈,如月明圓,似極了母親。
這般大的孩子已經可以多些活動,這一日,阿荼便令人將那張精致的小藤床搬到了院中。
她斂衽跽坐在了小竹床邊置著的那張半尺高的黑漆朱繪小榻上,床上的小家夥手中抓著一把彎如新月的青玉篦,才一個不留神,便見他正將那瑩潤的玉梳齒往嘴裡送……阿荼微微一驚,忙伸手奪了過來,心底裡不知第多少次無奈——怎麽淨想著吃!
被奪了玩具,小家夥頓時不依了,一雙烏靈眸子撲閃著睫羽眨了眨,小嘴巴一扁,做勢便要哭出來。
阿荼見他惱了,卻不著急,隻神色溫和地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後略清了嗓音,啟唇,隨意地輕哼起了支歌兒來哄他——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十六歲的阿荼,聲音愈見清越,玲玲盈耳,比山林裡的倉庚鳥還要婉轉動聽。
自幼,她便最喜歡這支調子,而況如今恰值九月,想來,正是鄢陵漫山的扶蘇綠葉繁蔭的時候。
果然,如同以往一般,小家夥被耳畔柔柔響起的歌兒安撫了下來,漸漸舒開了眉頭,唇角略略一翹,便是一副怡然自樂的乖巧模樣。
“是什麽曲子?”忽地,清冽冽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阿荼陡然一驚,驀地回神,側目便見一身玄色直裾的秦王已淵停嶽峙便立在她身旁。
“是鄭地鄉間的曲子,沒有名字,許多人便以首句為名,稱它作《山有扶蘇》。”阿荼斂了心神,努力緩了緩氣息,而後垂眸,輕聲答。
“扶蘇,是樹?”秦王默了一瞬,問。
“是生長在鄢陵山林間的一種野樹,樹身高大挺直,樹冠亭亭如蓋。”阿荼似在思憶著什麽一般,眸光微微有些散漫地落向了遠方“總是較近旁的其他樹木高大勁拔了許多,所以,多是難得的良材。”
聞言,秦王隻靜靜看著髹漆小藤床上,那個糯軟一團,兀自啃著自己胖嫩拇指的懵懂嬰孩,半晌未有言語。
“這孩子,便喚作扶蘇罷。”許久後,他忽然有些突兀地開口道,仿佛想著什麽出了神。
山有扶蘇,木秀於林。隻願他一生順遂,撥萃於群倫。
幾日後,秦國大公子滿三月,命名禮上,秦王為長子賜名扶蘇。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人牲】殺活人做為祭品,先秦時期在貴族的陪葬中十分多見。
【帶鉤】秦漢時期的帶鉤非常精致,不止是用在革帶上作裝飾,還用來佩掛刀劍、印章、銅鏡等。材質有金、銀、骨、玉,造型有竹節形、琵琶形、琴面形、獸形和圓形,製造工藝有錯、鏤、鎏、嵌、刻。(上圖~)
☆、秦始皇與鄭女(五)
晚秋的最後一絲燥熱漸漸褪去,不覺便進了子春十月。
秦王誕辰便在本月,今歲,贏政弱冠。
古來男子二十而冠,加冠之後方是成年。是以,自天子至庶民,冠禮都是男子一生之中最為重要的儀式之一。
所以,這一年的國君誕辰,本該是舉國上下數十年不遇的盛事
阿荼早些日子便開始留心,太史局究竟何時替王上卜筮,冠禮到底會定在哪一日?王上何時動身去故都雍城?
可,眼見著王上的誕辰日漸一漸地近了,宮中卻始終沒見任何動靜。
自十月初,阿荼幾乎每日都是平旦早起,自晨光熹微等到天色向晚,看著鹹陽宮千殿重宇的青灰色甓瓦簷角間終於銷了最後一縷霞光,漸漸暮色四合——又過了一日。
直到秦王的誕辰當日,鹹陽宮中一派波瀾不驚的平靜。沒有巫者卜筮、沒有百賓朝賀、沒有冠禮慶典……秦王弱冠這一年,竟未能加冠!
自古及今,從天子至士庶,冠禮皆是男子成人之資,未行冠禮,則不可治人……秦王,自然仍舊沒有親政的資格。
更令阿荼暗暗心驚的是——這般大事,鹹陽宮中卻沒有一人提起,更無一字議論。好像,根本不曾發生過一般。
仿佛輕舟掠江,帆影一霎,瞬後便又是流水深靜,了無波痕。
阿荼再次見到贏政是在他誕辰之後第三日,眼前剛剛滿了二十歲的秦王,與她以往見到的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同,長身而立,玄衣當風,數年如一日的寡淡神色,莫辨喜怒。
但,阿荼卻從自他清冷無波的神色中察覺出了一絲異樣來——那天,甫及弱冠的秦王獨自一人靜靜跽坐在扶蘇的小藤床邊,從日中到暮時,整整三個時辰。
秦王政七年末,夏太后死。
秦王政八年,王弟成蟜領兵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
秦王政九年,四月已酉,鹹陽宮,清池院。
正是孟夏時節,一院的芍藥與諼草恰值花期,滿地蔥鬱欲滴的如茵碧色自堇塗的宮牆邊無垠蔓延開來,叢叢簇簇的菁茂綠葉間一個個雪白嬌粉淺絳嫩黃的晶瑩花苞兒次第而放,有的半開,有的盛綻,仿佛翠玉瓊田裡散落了一顆顆瑰豔的金珠玉粒瑪瑙籽兒,爛漫璀璨得有些奢侈。
扶蘇已近三歲,偌大的庭院中,一身銀色玉蠶絲直裾袍的稚童,烏發垂髫,膚色白皙,肉嘟嘟的胖嫩小手緊緊牽韁,架著那輛四面裝有護欄的精致小羊車四處跑,一臉的興奮亢然幾乎要從眸子裡溢了出來——
阿荼立在不遠處的甘棠樹下,唇角不由漾起柔和的笑意——前些時日她方知曉,原來華陽太后當年所贈的羊車,竟含了這樣未雨籌繆的心思。
扶蘇如今的年紀,正是合用。小家夥也是喜歡極了它,幾乎每日朝食之後都會駕了車來院中玩耍,旬日下來,竟隱隱有了幾分禦車的章法。
看著駕車握韁,高興得不時咯咯直笑的兒子,阿荼原本也是欣然喜悅。
可,偶間一抬首,見天穹間的幾片浮弋的雲翳映入眼簾,暗色沉沉。莫名地,心頭連日以來的那一絲不安,此刻似乎分外清晰了起來——
今日,便是己酉——王上加冠之日。
秦王的冠禮已經拖了兩年有余,上月,太后終於請巫者卜筮,擇了四月己酉為期。
本月初,王上便赴了雍城郊祭。雍城作為秦國故都,曾歷經自秦德公至秦獻公近三百年間一十九代君王,至今仍是秦人宗廟之所在。
而今日,秦王政便將在雍城故宮——蘄年宮舉行盛大的冠禮。
一切,似乎都順遂得有些異樣——多年來一直阻著王上加冠親政的太后和呂相國,為何此次這般輕易便松了口?
阿荼不懂朝政軍務,但她卻明白——這世上,舉凡人心心念念的東西,斷沒有輕易得來的。
記得幼年時,家中餐餐只有粗糙寡淡的藿飯豆羹,他們幾個小兒每每饞得厲害,於是從屋後山上那棵老野梨鶯月開花起,便日日守在樹下眼巴巴待著梨熟。但每一年最早透出誘人的熟黃,掉在腳邊的梨子……從來都是遭了蟲蛀的。
這一天日暮時分,夕陽西沉,天邊如綺似錦的絢爛雲霞漸漸淡褪了最後一分明豔顏色。夜色將臨,薄煙似的暮靄籠了花木繁蔭的清幽小院。
一切,安謐靜好得如同阿荼與扶蘇在清池院度過的每一個傍晚。
直到雍城事變的消息,驚雷一般轟響遍了整個大秦——
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帶劍。長信侯毐作亂而覺,矯王禦璽及太后璽以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秦始皇本紀》
長信侯嫪毐率眾謀亂,欲攻蘄年宮,王上危殆!——偌大的鹹陽宮瞬時仿佛釜中的熱湯般急沸了起來,護衛宮城的玄甲守衛們步履匆促,而數千名宮婢寺人早已是一派惶惶無措的驚亂。
只怕,這也是自一百一十三年前秦孝公遷都鹹陽以來,這座矗立於渭水之濱、終年莊穆端肅的大秦王宮,第一次經歷這般風雨欲來的亂象。
暮色漸深,天邊月朧初升,正值即望,一輪玉鏡懸穹,霜華冷浸人間。
寒意漸侵,清池院中,阿荼抬手輕輕闔上了東窗的綺戶。室中置著一尊兩尺來高的青玉五枝燈,五盞明亮的焰心瑩瑩暈開柔和的暖黃色光華,照澈廳堂。
阿荼在窗下的那張卷雲紋朱繪漆幾邊,席地跪坐了下來。柔暖的淡光靜靜地映亮了她的側顏,清靈秀致裡透著一脈恬靜。
距她幾尺遠的廳堂居中處,扶蘇正地費勁地擺弄著手上一張柘木髹漆的犀筋玉蠶絲弓,尚不滿三歲的稚童,胖乎乎的圓腴身子隻比弓身高了些。他有些吃力地抱著那張沉重的漆弩,使了全身的勁兒奮力試了半晌,還是未能拉開那根色如沉潭的錚韌弓弦。小小的稚童不禁皺了兩道劍直眉巒,緊抿唇角,有些沮喪地垂了頭--
“阿母。”他放下弓,肉嘟嘟的圓腴身子蹭了過來,仰起一起稚嫩的小臉,扯了扯她的袖裾,糯軟語聲有些委屈地喚道。
阿荼卻未言語,隻垂眼溫和地看向了正撒嬌的孩子,含笑伸了手過去,輕輕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這弓,是蒙家阿兄的。”過了一會兒,小小的稚童低了頭,開口道。
扶蘇到今年六月才滿三歲,但自周歲後,便常隨父親左右,連宴飲田獵時亦不例外。上月初,王上率一眾文武於長楊宮春搜,便帶了他在身邊。
自那次回來,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