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回普通人的時候*
……
開副食店的年輕父母,店裡沒有請員工。
進貨、理貨、上貨、收銀,全都是小夫妻兩人自己來張羅。
從北城市周邊三四線都可能稱不上的城市走出來,最終畢業於技校。
前些年攢了些血汗錢,於是夫妻倆便商量著在一個一千多戶的小區裡、盤下了一家副食店。
平日裡,男人進貨,女人看店。
至於兩個小孩子,只能夠留給孩子奶奶在店外照看著。
大的孩子,是個女兒,剛滿3歲。
小的孩子,是個兒子,不到一歲半。
隔代親的特點也體現在了這個小家庭裡。
孩子的奶奶疼孫子疼得厲害。
年輕的小夫妻甚至都不能當著老人面說孩子的重話,一丁點兒都不行。
但凡小夫妻對待孩子的態度有些嚴厲,奶奶就會抱起孫子們到一邊、像隻老母雞護小雞崽一樣護著孫子和孫女。
“哎呦,我年紀大了,不跟我孫子親跟誰親啊?你們倆是出息了,有本事去外面訓外人去啊!可不準你們訓我孫子!”
年輕的母親隻好守著自己的副食店,坐在店門口的收銀台後面,在間隙中顧著被老人看著的孩子。
……
這一天,小孫子非要去副食店附近的兒童遊樂沙堆區域玩耍。
出門之前,小孫女奶聲奶氣地央著奶奶在貨架上偷拿走了一隻水果果凍。
平時不讓孩子們吃的東西,若是老人當下跟兒媳婦提了、勢必還得跟兒媳周旋一番。
眼瞅著小孫子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門,奶奶隻好牽著孫女跟上、省下一回跟兒媳婦解釋的麻煩。
兒童沙堆區域邊還有一隻滑滑梯。
滑滑梯那頭得有人看著,而沙堆這頭也得有人看著。
開了口的果凍,就這樣被擱置在了沙堆邊的木樁椅上。
奶奶看著孫女玩滑滑梯的一會兒工夫,再轉身的時候,1歲半不到的小孫子已經臉色發青、不停地揮舞著手臂。
瞥眼見到木樁椅上空了的果凍殼,奶奶登時軟了腿。
一旁,同樣帶孩子出門玩的媽媽也發現了異常、喊出了聲。
“壞了!這麽小的孩子,肯定是被果凍給噎著了!”
好心的小區鄰居們緊急撥打了120。
隨後,又有人撥打了110。
不到兩分鍾的時間,1歲半不到的小男孩就出現了窒息症狀。
呼吸急促,滿臉青紫……
急得聞訊趕到沙堆遊樂區年輕母親哭紅了眼睛。
一群大人,面對一個遭遇窒息狀況的孩子,能做的只剩下手足無措。
小小的一塊果凍,難倒了在場所有成年人。
小男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嘴唇也已經變得烏紫、而且兩眼發直。
年輕的媽媽上前猛拍著兒子的後背,依舊沒能將果凍給拍出來。
再後來,120急救車和110警車陸續趕到了現場。
……
經過簡沐姿檢查,小男孩已經停止了呼吸,死亡。
溫楊沒下車的時候就聽到了痛徹心扉的哭聲。
孩子奶奶的哭嚎、還有孩子母親的痛哭,一時間交雜在了她的耳邊。
她倚在警車門邊,甚至沒敢上前。
只是沉默地倚在車邊,久久未出一語。
孩子的母親、孩子的奶奶,兩個人都緊緊地抱著已經被宣告死亡的小男孩。
奶奶死死地抓住了簡沐姿的手腕,
“醫生,你救救他!你搶救啊!”
老人家只是不斷地重複這段話,而後終於是受不住刺激、暈了過去。
120急救車來的時候……是因為想要拯救小男孩。
可最後帶去醫院的,卻只有因為高血壓上頭而昏倒的奶奶。
……
經過警車的時候,簡沐姿注意到了目光空洞的溫楊。
她頓了頓腳步,走去溫楊身邊,拍了拍對方。
“溫楊,還好麽?”
溫楊此刻煞白的臉色著實讓人難以忽略。
而她在被簡沐姿關心之後,卻是扯了個笑容回了警車。
留在現場,她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
……
履行著神職的人,也有著身為世人的無能為力。
因為是人,所以沒有特別的權利。
沒有特別的權利,修改死亡。
……
周一剛一上班,第一趟出車就是面對一個小孩子的死亡。
溫楊心裡難免有些不好過。
更加讓她不好過的是,一整個周末糾結著的事情,因為眼前的這一警情又有了更加泄氣的感覺。
今天,雖然安排了溫楊和李延清的白班,但是因為下午有重要場合需要溫楊本人出席,因而巡邏組今天隻值了半天班。
下午的重要場合,便是警局召開的表彰會。
之前局裡為溫楊申請的個人功勳、個人二等功,上頭正式下來了文件、還有勳章。
因為之前一直在經偵支隊,溫楊也接觸過幾件經濟犯罪的大案,譬如之前因為任務出差英國、遇到簡沐姿的那次就是。
那次任務的順利完成,使得經偵支隊破了一個大型跨國案件。
當時,經偵支隊的偵辦組獲得了集體一等功。
因而在今天之前,溫楊身上其實已經掛了兩次集體一等功的功勳。
但是這一次,是她個人的功勳。
而因為是個人功勳,她也迎來了眾人矚目之下、在表彰大會上佩戴勳章的環節。
鄭局長出席了今天的表彰會。
為了今天下午的表彰,鄭局長還特地讓宣傳部的同事寫了幾千字的文稿、在會上特別表揚了一番。
坐在第一排受到讚揚和表彰的人,卻是不露喜色地坐在那裡。
其余同事心裡的情緒和震動、或許還有羨慕和敬佩,當事人通通都沒有了感覺。
很早以前,溫楊確實對這件事情有過向往。
但是等到自己真正上台授勳的時候,她心裡卻怎麽也揮不去悲傷的情緒。
……
日後有一天,若是有人問溫楊……
你什麽時候覺得自己是普通人?
她恐怕會這麽回答你:
第一次獲得個人勳章,那次獲得個人二等功的時候。
……
表彰會之後,特地趕回單位參加溫楊表彰會的張路之硬是拉著溫楊去了趟急救中心。
張路之指著溫楊警服上的二等功勳章炫耀給兄弟們看的時候,溫楊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簡沐姿。
履行著神職的警察,也有著普通人的無能為力,也有著普通人的怯懦。
喜歡上一個人的溫楊,隻覺得自己是一個普通人。
原來,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不是因為喜歡上了簡沐姿,而讓自己變成了普通人。
也不是因為簡沐姿普通,而讓喜歡簡沐姿的自己變得普通。
溫楊只是覺得,她能夠給簡沐姿的……很普通。
普通到,甚至連普通都可能沒有。
她微笑著離開了急救中心,心裡已是滿目瘡痍。
……
那枚個人二等功的勳章,隨後被溫楊擱在了警局的衣櫃裡。
收在了最角落,並不打算再見天日。
離開單位以後,溫楊撥了通電話給江晨。
“……阿晨,出來聊聊吧?”
有義氣的好友,第一時間趕到了與溫楊約定的地點。
江晨隻身前來,並沒有與伴侶同行。
溫楊隔著玻璃杯,笑了笑,
“怎麽沒有帶簡聽過來?”
江晨笑了笑,卻沒正面回答溫楊。
自他們倆人成為朋友之後……這雖不是江晨第一次接到溫楊的電話,卻是江晨第一次在電話裡聽到情緒如此低落的溫楊。
……
兩位好友見面,約在了老地方,錢來也火鍋店。
江晨到的時候,極少有客人點單的特辣號火鍋已經上桌。
鴛鴦鍋,一半滿是紅油、辣椒、花椒,一半卻是三鮮菌菇鍋底的白湯。
江晨剛走進包房就被特辣號的鍋底嗆得咳嗽連連。
抵在椅背上的人聞聲看了一眼江晨,不好意思道,“對不起啊阿晨……我今天……”
江晨擺了擺手,
“沒關系!就是……這味道……”
江晨叫住了上菜的服務員。
詢問之後才得知,自己平時很少吃辣、也吃不得多辣的好友今天一反常態,點了店裡的特辣號鍋底。
而這個月,錢來也火鍋店的特辣號鍋底才將將被顧客臨/幸了兩次。
第二次,便是溫楊。
江晨想起了火鍋店老板娘陳燦平常念叨的話……特辣號真的是變態辣。
她緊蹙著眉,緊盯著溫楊,目光裡無不顯露著擔心。
“你別這麽看我,阿晨……就……陪我吃一頓火鍋……”
溫楊拿起了筷子,又將鴛鴦鍋調整了一下方向。
將特辣號的半邊鍋底對準自己所在的方向,將三鮮菌菇的半邊鍋底對到江晨那頭。
……
兩人吃了兩個多小時的火鍋。
包房裡,相當安靜。
除了鴛鴦鍋裡咕嘟咕嘟的滾燙聲,包房裡幾乎沒有人聲。
江晨記不得溫楊究竟喝了多少杯冰鎮酸梅湯,也記不得溫楊吃了多少辣鍋裡的紅油菜品。
最後印在她記憶裡的,只有因為酷辣而眼淚逼仄的溫楊。
包房裡的人聲,就是溫楊無聲的抽氣聲……還有逼仄而出的眼淚所帶來的哽咽和鼻息。
江晨數度擱下了筷子,卻又數度因為溫楊強扯出的笑容而提起了筷子。
火鍋吃到最後,隻吃了三鮮鍋底的人也跟著溫楊氤氳了眼眶。
……
禮貌的敲門聲後,輕紅了眼眶的江晨就看到了出現在包房門口的簡聽。
“是我叫簡聽過來的。”
溫楊出聲解釋,
“天晚了,你該回家休息了。”
溫楊擱了筷子,又擦了擦辣到腫了起來的雙唇。
她通紅著眼眶,對著不明所以的江晨揚了一個燦爛的笑臉。
“走吧,阿晨,正好蹭你們的車回家。”
她又對著簡聽點頭,
“謝啦,簡聽。”
……